几个月复习中，李建东一直都有条不紊，随着考试日期的临近，他却越来越紧张。他反思过这种紧张感从何而来，最后将其归结为大战之前的兴奋和命运即将改变时的不安。他对考上京华越来越有把握了。政治是他的强项，英语比去年有较大改观，专业课尤其自信，考前半个月他不再阅读，也不背诵，而是不停地写。他以自己建立的知识框架为基础，把所有的参考书综合到一起进行梳理和总结，然后以各知识点为索引，将内容全部写到笔记本上，不是誊抄，而是自己总结和思考之后的“写”，是输入之后的输出，就像教科书编撰。这是一个笨办法，很辛苦，基本上每天换一支中性笔笔芯，100页的A5笔记本很快用完，每天晚上手腕都酸疼得抬不起来，但是非常有效，全部写完后，他能回忆起复习过的所有内容，看到问题马上能想出来该如何分析用何种理论来解答。
但是，这些自信，或者说盲目的自信，并无法缓解他越来越强烈的紧张感，亦或是兴奋感。考试前一天，他已经觉得到这种状态很不好了。他问喻小晗紧不紧张，喻小晗说不紧张，她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今年的复习也很顺利，没什么事情打扰，如果再考不上说明自己真的跟京华无缘。他感叹喻小晗的心态，就像年初接她时那样，她确实成熟了。
当天晚上，他们睡得很早，喻小晗很快睡着了，李建东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止有紧张、兴奋，还有渴望、质疑、孤独、豪壮等，各种情绪组织成一股洪流，浩浩荡荡，汹涌澎湃，不断冲击着他的思维之海，怎么都无法平静。他告诫自己，这是正常现象，只要睡着就好，睡着就好，但越这样想越睡不着，精神极度亢奋。他试着听音乐，所有的音乐这时已成为聒噪，他试着回忆复习内容，跳出来的不是一个个概念、一条条理论，而是一片杂乱无章的字词，有新民主主义、剩余价值、科学发展观，有逻各斯、洞穴喻、绝对精神，也有贵己重生、性三品、致良知等，它们组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紧紧束缚着李建东，又托举着李建东，让他觉得很烦躁、很不安，他不断看表，12点、1点、2点、3点……迷迷糊糊中，起床的闹钟响了。
李建东在后来多次回忆起这次考试，甚至一度想过要不要把他所有的情绪变化、所有的感受体验详详尽尽地写出来，写成一首诗，写成一篇散文，写成一部小说，但他觉得自己写不好，没有那个表达能力，没有那个描述心灵巨大波动的能力。再后来他就不回忆了，于是2010年1月9日和1月10日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一幕幕逐渐淡去，留在他心中的只有两个特别清晰的场景，一是在英语考场上想到了父母，一是在喻小晗怀里不停地哭。
脑中那根紧张之弦一直没松弛，上午考政治时李建东就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之前的模拟测验从没像这次这样嗑嗑碰碰过，但好歹还是做完了，真正出问题是在下午，他拿到英语考卷之后。这次复习他在英语上花的时间最多，也有较大进步，基本上所有题目都能看懂了，也就存在着把题全部做完的可能，所以他决定不再跳跃，一个题一个题按顺序做。第一部分的完形填空还算顺利，做第二部分阅读理解的第一篇文章就卡壳了，他依稀记得那是一篇有关报纸上的艺术评论的文章，但也仅能断断续续看懂一些单词，所有的句子都又长又复杂。他决定先读问题，带着问题寻找答案，却发现大部分问题都很宏观，选项设置也模棱两可，于是只能继续回去读文章。眼看二十分钟过去了，第一篇还是没做完，他想跳过第一篇，直接做后面的，却发现后面的同样难，甚至比第一篇还难。他慌了，阅读是大头，都说得阅读者得天下，自己模拟测验时主要在阅读上拿分，哪知此时是如此光景。时间越来越少，不甘心也没办法，他抛开阅读去做排序题，读了半天，发现基本无法读懂，他去看后面的大作文，是一个老北京铜制老火锅，里面杂七杂八地码着“佛”“解构”“儒””“后现代”“莎士比亚”……
李建东觉得自己完了，所有的辛苦都白费了。他不怕辛苦，怕的是京华边缘人这种无所着落的状态，他想过，如果不是有喻小晗，自己这两年在北京即使过马路被车撞死，也不会有人收尸，可能都不会有人注意。他很羡慕能上学的学生，京华的也好，其它学校的也好，甚至大专中专的也好，他们有组织，有人管理有人关照，而自己和喻小晗无所依靠孤独飘零。他更怕回到那种边上班边做兼职边复习的状态，害怕四处分心追求理想却又不得不顾自己的生存，他已经腻了厌烦了不想再重复一遍。此时，父母从他脑海中浮现了出来，他看到母亲佝偻着腰顶着烈日在垃圾池里翻垃圾，看到父亲扛着两百多斤的东西一步步走向仓库。爸妈，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的辛苦，对不起你们对我的包容、支持，李建东想哭，想放声大哭，旁边的同学在不停地翻卷子，他想大喝一声，把桌子掀翻，把所有的东西都扔掉，然后打开窗户跳下去，摆开这好像永远也无法摆开的烦恼。
在考场上就能从那种最绝望的状态恢复过来，李建东自己都觉得惊讶。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认清了眼前的现实，现在就崩溃什么都不会得到，只能尽量寻找生机，努力做，让自己不后悔。信条又发挥了作用，他心中已经没有其它了，尽量读尽量写，尽量在规定时间内交卷，尽量支撑着自己走出考场，尽量让自己见到喻小晗的时候不软绵绵的倒下，尽量塞进一碗饭，尽量跟在喻小晗后面一步步挪回出租屋。
那天晚上，他们的角色完全反了过来，回去没多久，李建东就开始嘤嘤嘤地哭，喻小晗在旁边手足无措。李建东没给她说太多，但她完全理解，只是李建东哭她还是第一次见。她小事爱哭，大事却不哭，只是木然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李建东小事爱沉默，不说话，这次无疑是大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用开水烫了牛奶，在里面加了一点蜂蜜，递给李建东，李建东不喝，她把牛奶放在床头，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李建东把她抱得更紧，震天响地哭起来。
喻小晗很怕李建东第二天的考试也受影响，她不断地劝李建东，说今年英语都很难，考研群里一片哀鸿，是这几年最难的。哭了一会儿，李建东想松开她，她不让，仍然贤紧紧抱着，李建东也没有反抗，两个人就那么依偎在一起，时间一秒秒过去，直到后来李建东说“晗晗，我困了，想睡觉了”。
那晚李建东睡得特别好。哭着哭着他就想通了，事情已经发生，不能改变，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明天好好考，至少发挥出正常水平。京华的各科都有最低线要求，英语和政治是50，专业课是90，这次英语肯定上不了50分，连40分都很困难，根据自己当时做题的状态，其实就算得二十三十分，也不会感到惊讶。京华指定无望了，但不能放弃专业课，就算是检验自己的复习方法也必须考完，而且说不定到时候自己累了想调剂呢，那也必须要有专业课分数呀，“无论如何要考完，不能让自己后悔”，他在心里说。
一觉醒来他已经彻底放松了，看着喻小晗担忧的眼神，他笑着说，没事儿的，你老公我的心理疏解能力还不错。听他说“老公”二字，喻小晗脸红了一下，不自然地说“那我们去吃早饭吧”。
放下心理包袱后，李建东那天的状态可以用“神勇”来形容。两门专业课出的题都很活泛，基本上全是论述，每个15-20分，答题纸由三张A3纸折叠装订而成，共12面，他用不算大的字体写满了每一面，从开考的第一分钟写到交卷的最后一分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