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便认识她,她看我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这个“她”,不是她。
这个英台,明亮大方,灿烂热烈。
她们不一样。
自此,我常常来找她,一是因为内心的愧疚,而是因为,她真的很不一样。
我漫长的二十年人生里,平淡的二十年人生里,我怎么也想不到,会出现这样一个惊喜。
像是在日日栖息的柳树下挖到了宝藏。
我知道,我可能喜欢上这个明亮的姑娘了。
可是我也因此愧疚。
我很小的时候,便知晓,我以后可能是要娶英台妹妹的。
我懵懵懂懂,只是知道,我要照顾英台一辈子。
和作为哥哥也没什么区别吧。
可伴随着成长,我内心的焦躁和郁气不知为何,一日日滋长起来。
我和她越来越近,近到……我日夜想起英台妹妹的脸。
“文才哥哥……你为什么不救我?你赶走她,我就可以回来了啊。”她脸上都是幽怨。
可是我怎么能呢。
我是这样自私的人。我想要她。
我辜负了英台妹妹与我的兄妹之情。
可是我不后悔。
她。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有女如云,匪我思存。”
诗经里的句子,春风翻过,我也翻过,抬眼就看见她一袭红衣,站在老柳树下对我笑得开怀。
“出来啊!”她眉眼灵动,“春天到了!”
“别憋在你那书斋里啦!”她翻过窗子就来拉我的手,我第一次见到如此不拘于世俗的女子。
失礼吗?
我在心里想。
不,无论如何,只要是她,似乎一切顺理成章。
我喜欢她。无论她是否像现在这样自由。
日日相对,我以为她也是喜欢我的。
直到她孤身一人离开了村庄,我才知道我大错特错。
原来她心里是装不下我的,她有她的天地,我有我的山河。
可是,我还是追随而去了。
她是一个女孩子。
我不知道到底是喜爱还是担忧,也许二者都有。我抛下了家中待读的书,出了村庄,去找寻她。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
终于打听到了她的消息。
然而也许是我缺席的时间太长久了,我竟没有想过再见该是如何一副情形。
她和别人坐在雨幕之下,他们低声交谈,然后她看见了我。
笑容消失了。
我艰涩而无措地开口:“英台,伯父伯母都很担心你。”
我听见她身侧那个英俊的男人问:“英台,他是谁?”
她的目光冷得几乎可以将我冰封。
我从来未曾想到过,一句话竟然真的伤人。
她吐字:“此人是个恶霸。”
我茫然地看着她陌生的神情。
她认为我在纠缠她吗?
我竟然是在做我最不齿的事情。
我才发觉,她在我面前不同寻常的克制。
克制什么呢?
我茫然地想。
脑子里都是空空荡荡。
只有胸膛处传来尖锐的刺痛。
我不能否认,我否认了,她就是在她心爱之人的面前撒谎了。
她有她的道理。
我微笑看着她,好久未曾这样看过她了。
她身量又拔高了些,眉目间看上去忧郁了些。
可是我知道这就是我的英台。
我平静地想,这样就很好了。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她眼睛里含着泪水,几乎是哀求,她想让我走。
我平和地想,我再看一眼。就一眼。
可我舍不得她哭。
她不爱哭的,犟的很,总是笑嘻嘻地,纵是村里的人对她有诸多误解。
她是个好姑娘,刀子嘴豆腐心。
我让她哭了。
*
回到家,我就大病了一场。
他们都说是英台害了我,但我知道,是我自己害了自己。
我强求我不应该得到的人。
我只想,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没有那么多人对她好,我就对她更好一些,把那些缺口补上。
可是……现在她没有缺口了。
我再继续补下去,水满则溢,月盈则缺。
后来,她带梁山伯回来了。
听说祝家伯父伯母很生气,说是她负了我。
我知道的,她并不欠我。
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只盼望她好。
她好,我再不好,也是好的。
梁山伯被赶走了。
我还病着,祝家伯母来看我。伯母含着泪道:“文哥儿,是我们家英台对不住你。”
我微笑着安慰她:“无碍的,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和英台无关的。”
伯母却流着泪道:“文哥儿,明明,我看着英台是喜欢你的……”
我笑了笑,风轻云淡的。
曾经我也这样觉得。
我叹口气道:“伯母,你劝劝伯父,成全英台吧。”
谁知道我这样说的时候,是已经心如死灰了呢。
我再怎么盼着她好,也不会盼着她不是我的。
我到底还是贪婪,我到底还是自私。
她坐上了我的花轿。
我得一晌贪欢便是一晌贪欢。我揭开她的盖头,望见她同样迷茫大雾的眼睛。
那一瞬间,我的心都是颤抖的。
既是喜悦,也是难言的哀伤。
我捧起她的脸,吻了她的额。
其他地方,再也不敢玷污。
她值得我捧上最好的东西。
而我如此卑劣。
所有的贪婪念头,似乎都可以轻易破碎成粉末。
她哭了。
我无奈道:“英台,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哭什么?”
我给她拭去泪水,柔声道:“别怕。我不会碰你的。”
可她却咬着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吓坏了吧。被我。
我阖上房门,恰好对着空中一轮明月,心底无比平静。
我知道,梁山伯会来的。
我只需要守好她,然后等着他来接她。
马文才,你这个都做不到吗?
我记得那天月色很美,她来找我。
她说,她要走了。我说好。
我早就给她准备好了金银细软,这一别,可能此生无法再见了吧。
可她过得好就好。
我已经自私了一次,和她拜过堂成了亲,我不能再这样自私下去了。
梁山伯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我以为他们会幸福的。
可是第二天清晨,我宿醉醒来,才知晓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呢?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安排?
我第一次恨我的心不够狠。
我如果心狠一点,我强留下她,她就不会死了吧。
我恨梁山伯,他说好了,这一生都要保护好她,护她周全。
可他却没有做到。
可是这一切远远没有结束。
我看着他们被卷进草席,抛到荒野。
夜晚,我将英台背回了家中。
父亲母亲被我吓得说不出一个字。
我只是说:“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在案前打开英台留给我的信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何为“命运作弄”。
我放不下。
她在惩罚我吗?
还是老天在惩罚我?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不敢言。”
英台,英台,你看看我。为什么,你说喜欢我,却总是看着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