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天宗门。
血色蔓延,尸骨残垣,她撑着剑,半跪在地,唇角是已然干涸的鲜血,一身平日里纤尘不染的青衣早已经被刺眼的红色浸透。
少女生得清冷绝尘,满眼都是倔强。
她仍不肯服输。
玄色衣袍的男子叹息一声:“幼白。”她猛烈咳嗽一声,目光却如同开了刃的剑,又正是那点子残留的风骨和倔强,使她更像一匹丧失亲族的孤身幼狼。
她不开口说话,她知道她已然是强弩之末,一旦开口,通身灵力外泄,前功尽弃,满盘皆输。
“幼白,你可曾后悔过?”那玄衣男子俯下身子,去捉住她的下巴。
他含着笑柔声道:“你怎么不看看我呢?”
她痛苦地别开脸,嘶哑的声音如同破锣:“何必问我。”
“虞渊,你杀了我吧。”
不离天的风还在吹,她如同纸做的娃娃,苍白破败,就好像他一使劲儿,她就会碎了一样。
她闭上眼,等待着必然的锋刃。
她却听见他笑了,凄凉的,不像他的。
“本座可舍不得你死。”他曾经这样说过。那时的他已经是手染鲜血,功成万骨枯,他含笑摁下她头颅,目光一寸寸沿着她脊背弯曲的弧度,欣赏傲骨被摧折时奇异而让人痛快的美感。
她第一次折腰,屈辱,可脑海里却是昔日那白衣少年,眉目冷淡克制,一剑挑破长空碧云,满脸溅污血,却仿佛可当千军万马的背影。
她仍然记得,他侧脸在火光下,平淡启唇道:“退。”
于是万鬼匍匐。
那时候年少,鲜衣怒马,她和他都是少年,满腔鲜活的血,师兄弟姐妹其乐融融,御剑一日行千里,看尽了天下繁华盛景,斩妖除魔,捍卫正道,无数次相视一笑。
他是冰雪般晶莹的人。
白衣在血色里浸透也是干净的。
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
她艰涩开口:“求你。”
竹外桃花三两枝的季节里,他突然觉得连风也是砭骨的寒冷。他眼睫微颤,想要拭去她口角鲜血的手,似乎都被这寒冷瞬间冻结。
不离天的灯火一刹那熄灭,她听见他喑哑道:“好。”
“如你所愿。”
刀锋冰冷,刺入她胸膛。
虞渊想起,以前刚认识的时候,她总是面无表情,像个小僵尸。但后来她总是笑着的,对谁都笑,她会微笑,大笑,冷笑,哂笑。
就连此刻面临死亡,夕阳映照在她虚弱的面庞,她也竟然是微笑的。让他几乎产生了错觉。也许她并不会死,也许她只是又和他开个玩笑。
可是血液顺着他的腕骨小溪似的流淌,提醒着他,她的生命分分秒秒不断在流逝。
幼白觉得暖和,好久没有这么暖和了。
但随后便是极其凉的一滴泪水落在她面颊,他冰冷不似活人的唇瓣印在她眼睑。
“你留下我一个人。”
“我恨你。”
若干年前的梨花又浮现在她眼帘,那温柔的照影,掠过她眉目。她走过他的窗,不小心踩了他的猫。
“什么人?”
“师兄好。”泼皮无赖似的少女顶着一张正经的脸,笑嘻嘻挥挥手。
骄傲的少年,鲜活的眉目,生动的脸。
她抬起手,抚上他侧脸。她不可抑制地抽搐,血仿佛流不干,可她在他怀里,明明看着那么小,那么脆弱。
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对他说:“师兄,回头。不要......”
虞渊凄艳的眉眼间都是讥诮。
“梅幼白,你倒是解脱了。”
“本座呢。”
你有没有想过我呢?
幼白?
你有没有想过我?
她没有回答他,她再也不会醒来了,如同那年烟花如昼下沉睡的小河灯。
飘远了,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他忽然不再落泪了。
他只颤抖着问:“幼白,幼白?”
怀中的少女容颜一点点褪色,然后如同他想象过的千百次一样,消失在了他臂弯间。
他茫然抱着一怀的星光月光。
终于在尸山血海中,他什么也没有了。
他踩着过往的时光,却再也不能拾级而下了。
路断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个怪物,还苟活着。
他这一生,什么也没有了。
她却说,回头。
她怎么敢这么说。
虞望暮早就死了。现在只有一个怪物,还借着他身体喘息。怪物背后是黑夜笼罩的悬崖。
无数冤魂的哭喊,一开始夜不能寐,后来高枕无忧睡得好安稳。
不离天上有神仙。神仙终日唱着歌,好生逍遥。
唱的什么歌?
一群少年少女,与师长对酒的歌。昏黄烛光下,歌声遥遥。
人间四时留不住,惟愿此生不相负。
欺师灭祖,屠尽天下人的魔闭上眼睛,只觉得那是一场梦。
好累好累,好苦好苦。世人骗我,辱我,恨我,杀我。
偏偏无人爱我,信我。
鹤发白衣老道对他说:“望暮,不离天永远等你回来。”
山门下,他微笑的脸被风撕裂,露出里面的可怕面目:“虞渊,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
师父,我没有,你信我,好不好?
于是一百七十八剑清理门户,挑断他筋骨,他血流了遍地,抬头还在求他。
求求你。你信我。
血流如注,风雨都不曾怜惜他的无辜,落雨三日,他便在梏惛台上与大雨共眠。
那是彻骨的冷。
他是不离天的罪人。
从此,他不再相信所谓的道义。
他睁开眼睛看见同门穿行,却没有一把伞撑在他身侧。
杏花微雨,那一年,她抬头对他笑。
“师兄,我给你打一辈子的伞。”
那个人没了。他们说是他杀的。
没人信他。
正如他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人爱过他。
青崖山之巅,眉目如初的少女拔剑,说的却是:“虞渊,我来了。”
我来杀你,他恍惚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舍得杀他。她用他教会她的剑术来杀他。
而她身侧白衣墨发,干净温柔的青年将她护住,他道:“阿暮,回头吧。”
回头?
可笑!
他们让他回头?
回头是什么?是他的苦难,是横眉冷对千夫所指,是生来即为恶的妖孽,是他们兀自的正义,是慷慨陈词下的杀戮。是淹没他最后一点光芒的一句“孽障”,一句“魔头”。是所爱的背叛,所敬畏的鄙夷,是厌憎,是孺慕,也是爱恨茫然。
偏偏没有一句他想要的。
一切都不如恨。
恨干干脆脆,恨世上人,就杀世上人。
睁开眼,他就是魔,魔蚕食着独属于它的酒酿和佳肴。
不离天上有魔,世间一切黑暗邪念,不是以它为源头,而是以它为终点。
它是一切邪恶欲念的温床,是邪恶欲念的子嗣。
魔永生与黑暗同眠同醒,唯有黑暗包容它,于是它囚禁自己于黑暗。
谁又记得,他广袖曾经拂过春日温柔的枝头,拂过旧梦朦胧的柳梢,拂过她的颤抖的眼睫,拂过他清霜秋水般干净的剑锋。
他一双手沾染过恶人血,善人泪,他握过日月星辰般的剑光。
可到头来,他就是个怪物。
他报复,将傲骨不屈的脊梁捏碎,将清正之士的喉管穿透,点燃了三十四个城池的烈火。
“求求你,放过它吧......”有妇人苦苦哀求。
世间苦难之根源,他替那肚腹中孩子折断。于是那双手,也将怀有婴儿的肚腹戳破。
怪物不是虞渊,虞渊不是怪物。
可没人信的。
“这位仙长,请问不离天往何处走?”
青崖错,问路错。一切都是错。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不离天风呼啸着,吹乱了一树白梅。他狂笑着流泪。
我恨你们……恨你们所有人……
昔日芳草,今朝萧艾。
“此身无所托,空有泪沾衣。”
谁?谁在说话?
不离天的人已经被他屠尽。
他野兽般的眼眸里都是戒备和杀意。
他抬手便把周围的断壁残垣轰了个稀巴烂。
不管是谁,都不要再靠近他。
这么多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活着,他死得如此轻易。他一点点死去,也许死在那一年的无情剑下,亦或者是大雨滂沱中,也许死在年少时捉妖途中,也许死在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刻,也许死在在不离天长大的那些年,也许就是胎死腹中。
怎么算清?他们都欠他。
黑色的雾霭涌向他。他看见雾霭中一张张或得意或憎恨的,无穷无尽的黑暗的,充满欲望的脸。
不要,好痛苦。
可是那些黑气却不愿停歇,一点点灌满了他,他几乎要裂开。
他指节如玉,顺着干涸的血液攀援。
却扼不断自己的咽喉。
他连死都不能选择,因为魔永生。
若是昔日他有人暖,有人爱,有清茶,有醇酒,有挚友对饮,有师长爱护……
他何至于此?!
那个声音却依旧信口雌黄。
虞望暮,你拥有过,你有人爱,有人给你烹茶,有人给你煮酒,你的师长如同清风明月不染尘,你的朋友炽烈热诚与你肝胆相照。
有人用了命来暖你。
有过吗?
有过吗?
他狂笑,没有,没有!世上只有伤害,只有无尽苦痛!
他闭上眼,我恨,我恨你们。
那一声叹息如同柳叶落地。
不,不,回去吧,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