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迩安静地待在家里,不看书,不学习,只专心等待厂里的招工信息,这样过去了有两三个月的时间,终于变成了一个仓库保管员,简称库管员。夏迩每天听着喇叭声,骑一辆飞鸽牌二六自行车上下班。自行车是爸爸送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在着急忙慌的人群里,夏迩轻巧地蹬动踏板,自行车随之轻快地前行,真是谁也没有她那样柔美的身姿,哪一辆车都没有她的车那样轻捷的转动。一个妙龄美少女和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不知吸引了多少爱慕与叹赏的目光。
“夏迩,车好不好骑?”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帮夏迩检查车况,每次都一边检查,一边问。自从夏迩离开学校后,寡言少语的父亲话突然变得多了起来,并且父母都一改以前袒护夏聰的态度,对夏迩格外关心和宽容了起来。
“夏迩,今天想吃什么?我去买。”这变成了母亲常说的一句话。
“随便吧。”可夏迩几乎都是这个答案。如果事情发生在夏迩辍学前,这样的变化会让夏迩觉得幸福,可凡事都有机缘,没有了机缘,很多人和事就变得可有可无了。所以很多梦寐以求的东西,我们得到的时候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也许还是因为机缘,让夏迩和董婷婷得以延续儿时的友谊,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夏迩,你恨他吗?”董婷婷同情地问夏迩。
夏迩看着自己的手,苍白细弱,像被扒了皮的葱苗,她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是这样的苍白,空虚无色的苍白。她努力想找到某种感受,却只能摇摇头说:“不知道……可能是恨的,但也很想他。”
“唉——你就是太单纯了!”董婷婷叹气说,“以为世上没有坏人啊?我告诉你,男人坏的很!”
“我想也是。可他们干嘛要坏呢?无聊吗?没事干吗?”夏迩继续摇头。
“觉得好玩呗!不过有些人本来就坏。”董婷婷若有所思地说。
“谁?田自疏吗?他坏不坏?”夏迩突然来了兴致,笑着问。
“管他干什么?关他什么事?”董婷婷没料到夏迩突然提到田自疏。
“我觉得初中那会儿他就喜欢你,别说你一直没有发现哦!”
“我可没有注意过他!”董婷婷不承认。
“那你注意谁了?再说就算你以前没有注意,不等于现在没有注意啊!老实交代,现在你们是啥关系?”
“哪有啥关系?不就是同学吗?像我们这样……”董婷婷指指自己,再指指夏迩。
“我们这样的关系?你是承认和他好了,我们可不是普通同学关系,是不是?”夏迩狡黠地说。
“我……”董婷婷说是吧,是等于承认和田自疏好,不承认吧,是否认和夏迩的亲密关系。她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我说吧,我说吧,你还敢不承认?”夏迩忍不住嗤嗤地笑,“反正明天我们要去看电影,不如喊他一块?”
“喊他干什么?不行!”董婷婷急忙反对。
“我都甘愿当电灯泡了,你还有意见?就这么决定了啊!嘻嘻——”两人又是笑,又是闹,滚成了一团。
董婷婷和田自疏初中毕业后,都选择上了两年技校,技校毕业后分配到厂里上班,夏迩高中辍学招工进厂,只比二人晚了不到两个月。田自疏学的是土木工程技术,被分到基建处,每天跑工地。夏迩上班后第一次见他时,还真没认出来。田自疏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小胖男孩儿了,变成了一个一米七五的瘦高个,浓眉大眼,英气十足,虽然皮肤晒得有点黑,但反而让他有了十八九岁的男孩缺少的阳刚之气,更像一个男人了。
第二天,夏迩真的约上田自疏,一起去看电影《海市蜃楼》,三人约好在公交站碰头。夏迩到车站,看见董婷婷和田自疏已经先到了,正和一个身材魁梧的高个子有说有笑。看见夏迩走过来,董婷婷指指那高个子,道:“夏迩,看看这是谁?”夏迩打量一下那人,只见他一身笔挺的西装,白衬衣的扣子很规矩地扣到了脖子根,留着时髦的大背头,头发纹丝不乱,两道剑眉几乎挨到了鬓角,宽脸堂,高鼻梁,厚嘴唇,都与他高出田自疏半头、粗壮结实的身材般配,唯一显得格格不入的是他单眼皮的眼睛,相对于其它的部件而言,有点太秀气了。不过他长相虽不显得英俊,但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任性而洒脱的豪气,能让人立即注意到他。那人也双手插在裤兜里,笑看着夏迩,只等她认出自己。
夏迩抿嘴笑笑,说:“是你啊!”夏迩一眼就认出来他是周刚。
“和你一起去看电影,欢不欢迎?”周刚俯视着夏迩的脸问。
夏迩拉住董婷婷的胳膊,侧过脸说:“他们俩欢迎就行,我无所谓。”
“欢迎啊!多一个人更热闹,是不是?”董婷婷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周刚一眼。说话间公交车来了,四个人上车,夏迩和董婷婷坐前排,周刚和田自疏坐后排。
“周刚,听说咱们厂要改什么集团。你爸是副厂长,透露一消息吧!”夏迩听见田自疏说。
“嗯,我爸说年底就要实行。不过不会有什么大变化,就是大家的称呼变了,厂长改叫总经理,副厂长改叫副总经理,大家照常上自己的班,拿自己的工资。”周刚答。
“哦。听说要把市里的民航设备厂给并过来,两个厂合到一起,那到时候谁说了算?”田自疏操的心还挺多。
“当然是我们说了算!他们都不行了,听说工资都有半年没有发,工人都闹的不行了。”
“那合过来不会影响我们厂吧,万一把我们也给拖垮了就不好了。”田自疏担心地说。
“不会。听我爸说他们是被三角债害的,没钱买做飞机座椅的材料,生产不出东西来。给他们投点钱,让他们继续做,卖出去不就赚钱了!”周刚不以为然地说。田自疏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周刚,你在供应处,有什么好东西给我们弄点啊?”董婷婷对夏迩挤挤眼睛,说。
“好东西多得很啊,看你要什么了。”周刚的语气颇得意,盯着夏迩侧着的脸说,“我只要出差,那见到的东西多了,你们想要什么尽管说。”
“夏迩你想要什么,让他买。”董婷婷推推夏迩。夏迩淡淡地说:“我没什么想要的,给你买就好了。”
“你也想想嘛,吃的穿的用的都可以,大城市里的东西都是高级货。”周刚殷勤地说。夏迩没有说话。田自疏看看窗外,说:“到了到了,买东西的事可以慢慢想,现在只管去看电影。”四个人于是下车。周刚紧跟在夏迩身后,夏迩挽住董婷婷的手臂,快走两步,尽量和周刚保持距离。
到了电影院,周刚和田自疏去买票,夏迩和董婷婷等在入口处。
“叫他来干啥?为什么叫他来?”夏迩不高兴地问董婷婷。
“是田自疏,我事先也不知道。”董婷婷解释说。
“没骗我?”夏迩不信任地看着董婷婷。
“我为什么要骗你?”董婷婷急了,“骗你我是小狗!”
“你说的啊!”夏迩笑,转头看看正排队买票的两个人,说,“我不喜欢他说话的样子……”
“还好吧,你不记得了,他以前就这样,爸爸是当官的,又是独儿子,娇惯的呗。”董婷婷对夏迩眨眨眼睛,说,“不过他挺讲义气,人不坏。”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坏不坏我可没兴趣,别跟我说。”夏迩皱着眉,烦恼地一扭头。
“好好好,不说,看电影,行吗?”董婷婷连声说。可夏迩心情突然变得很糟糕,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看这场电影。
周刚和田自疏买完票,四个人走进电影院。找到座位后,夏迩、董婷婷坐中间,周刚、田自疏坐两边,周刚挨着夏迩,田自疏挨着董婷婷。放映开始了。周刚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瓜子,递给夏迩。夏迩不要。
“这瓜子好吃,是周刚爸爸从广州带回来的。尝一点吧。”田自疏隔着董婷婷对夏迩说。夏迩转头一看,董婷婷手上捧着个和周刚手里一模一样的包装袋,嘴里正慢条斯理地咬着瓜子。夏迩不好意思再坚持不要,她接过瓜子袋,勉为其难地拿出一颗瓜子,放到了嘴里。
“好不好吃?是甜味的,我记得你喜欢吃甜食!”周刚又得意地说。的确有点甜,可我喜不喜欢吃甜食关你什么事?你从哪里知道我喜欢吃甜食?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很了解我?夏迩在心里不停地质问周刚,但她努力保持神色平静,只希望电影快点开始,如果电影开始了,周刚应该就不会再没话找话了吧。
电影终于开始了。周刚果然不再说话,夏迩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看电影了。
屏幕上出现一片沙漠。
“我到过沙漠。前年我到内蒙古,那里就有沙漠。”周刚把脑袋歪向夏迩,轻声说。夏迩不说话。
屏幕上出现海市蜃楼。
“真有海市蜃楼。我老爸说他以前在山东的蓬莱岛见到过,像仙境一样……”周刚又歪过头来说。夏迩还是不说话。
屏幕上出现骆驼队伍。
“骑骆驼可难受了,骆驼身上有一股臭味,你肯定受不了。”周刚继续不放弃地说。夏迩把身子向旁边一撤,转过脸正对着周刚,小声但严肃而又生气地说:“你还让不让人看电影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再也不说了!你别生气,看电影,看电影!”周刚急忙举起双手,忙不迭地说。夏迩白了他一眼,转过脸去不理睬。董婷婷见状差点笑出声来。
看完电影后,周刚要送夏迩回家。夏迩冷冷地拒绝:“不需要!”
“我和你同路,你总不能不让我走吧?”周刚嬉皮笑脸地说。夏迩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周刚跟在她旁边,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
“你上班累不累?”周刚一边走一边问。夏迩不回答。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我听说——”
“你怎么这么多话?你能不说话吗?”夏迩停住脚步,粗暴地打断他。
“好,我不说了!但你不要生气,不要心情不好。”周刚的声音一沉,不再是刚才那种开玩笑的语气。夏迩的脸色也变得更加阴沉了,她放慢了脚步,却越来越心不在焉,路明明是平坦的水泥路,她却重心越来越不稳,像喝醉酒的人那样,走得高一脚低一脚的。周刚担心地伸出手想扶她,可又不敢,只好跟在夏迩身后,把两只胳膊向前虚伸在空中,好在夏迩要摔倒时,第一时间扶住她。但夏迩虽然步态蹒跚,却始终没有失去平衡。
两人一前一后,就这么有些滑稽地一直走到夏迩家附近。
“不要浪费时间,我不喜欢你。”夏迩突然幽幽地说。周刚闻言却一脸欢喜的笑,把头探到夏迩面前说:“终于开口说话了,嘻嘻——知道吗?我的时间多得很,不怕浪费。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喜欢你啊!我一直都特别喜欢你!”
“谁要你喜欢?我不要你喜欢我!”夏迩站住脚,定定地看着周刚,斩钉截铁地说。
周刚也定定地看着夏迩,很认真地说:“这我做不到。别的事我都听你的,只有这事我不能听你的。”
“你没听明白吗?我不喜欢你,以后也不会喜欢你!”夏迩突然生气地说。
“没关系,我可以等。我都等了几年了?四年还是五年?再等几年也没事啊。你现在谁也不喜欢,挺好,很公平!”周刚又笑嘻嘻地说。
“你——神经不正常!”夏迩摆出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
“对,我就是神经不正常,专等你来治我——”周刚突然拦住夏迩,很赖皮地说。
“你走开!”夏迩使劲推开他,拔腿就跑。周刚看着夏迩跑远的背影,眼里闪过一缕伤痛。
深夜,夏迩枕着被泪水打湿的枕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中,她又回到了开着木槿花的校园,作业、考试、运动会、篮球……还有那个让她心碎的身影。
(二)
转眼半年过去了,春节那天,李灿灿来找夏迩,两个女孩一起去看厂里的新春节目表演。
“上班怎么样?”走在路上,李灿灿问。
“还好。”夏迩淡淡地说。
“唉,我真的快要死了!写不完的作业,考不完的试啊!”李灿灿悲叹。
“现在是过年,不能说‘死’的!”夏迩故意板起脸说。
“好,不说不说。可你得允许我诉诉苦啊!”李灿灿一脸愁怨,“真不知道那个阮茞怎么就还越来越有劲!”
“就知道你说不了三句话,准把话题转到他身上。”夏迩笑。
“不是,你真不知道,他简直不是人,别人都越来越疲惫,他状态却越来越好!”
“不是人是什么?是神,是不是?”夏迩打趣道。
“嗯,搞不清他到底是鬼还是神,他还真有点反复无常。你知道吗,你走了后有一天,记不得是哪一天了,阮茞失踪了一天,老师到处找都没有找到他。到了晚上,他又自己出现在教室里了。你说奇怪吧!”
“他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
“你们没有问他?老师也不问?”夏迩更觉得奇怪。
“问了,都问了,他说在寝室里睡觉,可同寝室的都说没有看见他。”李灿灿故作神秘地说,“我觉得他极可能有超能力,会隐身。”
夏迩“噗嗤”一声笑了:“只有你会相信他的话了。可能是有事离开学校了,不过不承认的确很奇怪,给老师请个假不就行了。”
“就是就是,你也觉得奇怪吧。他还向我打听过你的情况。”李灿灿话题一转。
“他打听我干什么?”夏迩闻言脸色突然变得不太好了。李灿灿见状急忙说:“他就是无聊!不说他了,看看,舞狮子的在那里!”原来两人已经走到了广场,舞狮和舞龙的,划旱船的,扭秧歌的,都穿着红的黄的服装,准备着开演了。夏迩和李灿灿赶紧找了一个有利的位置站好,等着表演开始。
表演很快就开始了。先是扭秧歌的来了个热闹的开场,接着划旱船的男扮女装,逗的观众一阵哄笑,紧跟着是舞狮表演。舞狮是春节最好看的节目,也是表演难度最大的节目。表演者两人顶着狮子,一人举头,一人摆尾,举头的要臂力强大,摆尾要步伐灵活。这还是其次,最难的是狮子要爬到架在方桌中间的高凳子上,取下放在一根木棍顶端的绣球。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两只狮子先在地上跟着绣球舞动,跳跃腾挪都十分威猛又灵活。大家纷纷鼓掌叫好。可突然,有只狮子在夏迩前面的空地上好一番欢腾地蹦跳之后,举着绣球的人已经把绣球拴在木棍上,插到凳子上面去了,两只狮子中的一只狮子按排练好的开始去爬桌子,准备去抢绣球,这一只却依然在原地跳跃,还把眼睛冲着夏迩所在的方向眨了又眨,迟迟不肯去抢绣球。
“这只狮子怎么了?中邪了?是哪两个人在舞?”观众都奇怪地问,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夏迩趁着它昂头跳跃,舞狮人的脸在狮子下巴底下快速一闪时,仔细一看那人,颇有几分像是周刚。夏迩侧过脸去不看他。这时场上走过来一个人,拉着狮子的头,把它拉到方桌下,那狮子极不情愿地走到那里,又回头望望,屁股也扭扭,仿佛很委屈似的,逗的众人一阵哈哈大笑。等到舞狮表演结束,四位表演者掀开狮子外衣,露出真容,夏迩再看,果然是周刚,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夏迩急忙朝李灿灿身后躲去,却不小心踩到了后面一个人的脚。夏迩轻呼、抬头,一个身材修长、面容清秀,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的小伙子站在夏迩面前。
“何荃?”
“夏迩。”
两人都笑了。李灿灿回过神来,一拳打在何荃的肩膀上。三个人问候完毕后,继续看完舞龙表演,然后一起离开。李灿灿提议回一起读初中的厂校去看看,于是三人慢慢向那里走去了。
“何荃,听说你当老师了!何老师,不错啊!”和夏迩不同,李灿灿和以前的同学联系密切,一向消息灵通。
“嘿嘿……一般一般。”何荃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在青山小学,没错吧?”李灿灿不愧为百事通。何荃点点头。
“教什么?是美术吗?”夏迩问。何荃初中毕业后上的是美术中专,工作应该和专业对口。
“嗯,我学的是美术。”何荃答。
“哎呀,你们都上班了,就我还在读书受苦!不行,我不要上学了,我也要上班!”李灿灿大声叫了起来。
“你可别放弃,我们就指望你考上大学了!”夏迩说。
“为啥要指望我啊?原本是你最有希望……好了好了,不说了!”李灿灿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改口道,“算我命不好吧,现在还在受苦!”
何荃笑笑,关心地看着夏迩说:“你工作咋样?还习惯吧?”
“嗯,还好,挺轻松。”夏迩歪歪脑袋,像是故意要气李灿灿,很快活似的说。
“那就好。”何荃说。一阵风吹来,何荃把手插进灰色大衣的口袋里,蓬松的短发在风中舞动,有几缕搭在他的镜框上。何荃轻轻摆摆头,把它们抖开。和初中时一样,何荃还是那么温和,身上还添了种温暖的文艺气息,大约是来自学校这种特殊环境的熏陶吧。夏迩穿着一件黄褐色和墨绿色相间的长款格子收腰大衣,将纤细的腰部和柔美的曲线展现得几近完美。大衣上缀着一圈灰黄的毛领,毛领上的绒毛被风吹拂,轻抚着夏迩嫩白的脖颈和两腮,现在的夏迩已是一个漂亮、温柔而妩媚的女人,让靠近她的人很难不被吸引。很明显,何荃早就情不能自禁,不知道偷看夏迩多少眼了。
三人都各怀心思,于是都沉默地继续往前走。
“夏迩,等一等!”突然背后传来周刚的喊声。夏迩装作没有听见。李灿灿却已经回过头去。
“是周刚!”李灿灿拉拉夏迩的胳膊说。何荃迅速瞟了一眼夏迩。夏迩只好停下来,也回过头去看。周刚正向他们大步跑过来,黑色大衣敞开着,露出深灰色羊毛衫,腿上还穿着舞狮子时的黄色布裤子,上面缀着一圈圈狮子毛,随着他的奔跑不停地抖动着。
“哇,好威风的狮子!”李灿灿故意惊叹道。
“那当然!”周刚一边说一边赶上来,往夏迩和何荃中间一站,问:“你们干什么去?”
“我们去学校看看。”李灿灿答。夏迩不看他。
“我也去!”周刚笑嘻嘻地看看夏迩,又看看何荃,说。
“你穿成这样,好意思?”李灿灿看看周刚的裤子,皱着鼻子,嫌弃地说。
“这怕啥?一看就知道我是舞狮子了的嘛,你说是不是?”周刚凑到夏迩跟前问。
“舞狮子很了不起啊?”夏迩白了他一眼。
“那是,不是谁都能舞的好狮子的,那得有力气,有胆量。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的,要经过选拔,好多人都被淘汰了。就说他吧,肯定不行!”周刚抬起下巴,斜了何荃一眼,说。
“就你行!”夏迩皱皱眉头,转过脸去说,“还去不去学校了?尽在这里说废话!”
“去啊,怎么不去?你们快走啊!”周刚闻言,反过来急忙催促李灿灿和何荃。李灿灿抿嘴窃笑,何荃沉默着往前走,脸上很平静,没有什么表情。
四个人慢慢走到学校的操场,穿过操场,走到教学楼下,他们同学时的教室就在一楼第二间。
“记得吧,你还擦过这扇窗户。”周刚对夏迩说。
“嗯,记得。”夏迩难得地对周刚好声气地说,“那时我们都好小。我记得我和灿灿根本够不到上面,还是你帮我们擦干净的。”
“是啊是啊,那时还好冷,学校总是要我们搞大扫除,还评什么清洁、最清洁!”李灿灿用深恶痛嫉的语气说。
“高中不搞大扫除吗?”何荃问。
“也搞。”夏迩答,“不知道现在还搞不搞,这得问她了。”说完转脸去看李灿灿。
“还不是一样,每个周末都像打仗一样,不过可以趁机玩一玩,只要不被唐老师和阮茞看见。嘻嘻——”
“阮茞干什么都追求完美……”夏迩脑中出现阮茞平静却永远认真的表情,不由得感叹道。
“阮茞是谁?”周刚问。
“我们班长。——和夏迩挺好的。”李灿灿真是快人快嘴。周刚和何荃一起看向夏迩。夏迩一愣,回过神来后急忙说:“我啥时候和他关系好了?明明是你喜欢他!看我怎么惩罚你,叫你胡说!”李灿灿早已跑开去了,夏迩追上去要挠李灿灿的胳肢窝,可李灿灿穿着厚棉袄,夏迩怎么挠她都不怕。
“夏迩是我的,你就别想了!”周刚突然对何荃说,很不友好地歪斜脑袋,绷着嘴唇。
“你——这恐怕要各凭本事吧。”何荃可能永远都适应不了周刚的无理和霸道,也摆不出咄咄逼人的气势,但他冷冷地、不甘示弱地说。
“怎么,你是铁了心要和我过不去了?告诉你,我已经向她表白了,你横插一竿子,知道是什么行为吗?是抢朋友的妻子,是不讲没义气,没道德!朋友妻不可欺,懂吗?”周刚气势汹汹地抬起右手,一把抓牢何荃的左肩,看看远处正打闹的夏迩和李灿灿,周刚松开手,改用手掌拍拍何荃,压低声音又说,“你要敢这么做事,我会叫你好看!”
何荃冷笑着说:“啥时候她成了你的妻子,她自己知道吗?”
周刚只觉得热血往头上一涌:“小子,你记住了,我初中时就喜欢她了,不准你打她的主意!”
何荃不屑地看着周刚恼怒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那又怎样?她后来不是也喜欢别人了吗?”看到周刚暴怒起来,眼里似乎在烧着火,何荃补充道:“你动手啊,正好让她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周刚扭头看看,夏迩和李灿灿已经走了过来,夏迩的目光也正在他们身上好奇地探寻着。周刚马上换成一副笑脸,用力拍拍何荃,狡黠地一笑,大声说:“你别这么说话啊,都是朋友嘛,是不是?”
“他说什么?”李灿灿闻言马上问,“我们刚才就在猜你俩谈话的内容,是不是在说什么坏话?老实交代!”
“是啊,她说你一直都在欺负夏迩,我告诉他你们是好朋友,叫他别这样说。”周刚一脸坏笑地说。何荃一愣,可不等他开口辩解,李灿灿就怒目圆睁地奔了过来。
“我什么时候欺负夏迩了?看不出来你还会挑拨离间啊!”李灿灿抓住何荃的衣服,不依不饶。
“没错啊,你刚才不就冤枉我了,这就叫报应!”夏迩顺着周刚的谎话,趁机报复李灿灿。何荃听到夏迩这样说,心里突然有些恼怒,说:“你们怎么都信他不信我?算了,我是坏人,我走!”转身就往回走。周刚露出开心的笑容。
“他生气了?”李灿灿问夏迩。
“好像是。”夏迩答,不明白何荃怎么这么轻易就生气了。
“看吧,跟个娘们似的,动不动就生气,这就叫娘娘腔!”周刚趁机落井下石。
“你真生气了,大家都是开玩笑嘛,这么小气干什么?”李灿灿追上去。周刚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夏迩问。
“我笑他,小气!你看看他,是不是特别小气,特别好笑!”周刚笑得更欢了。夏迩困惑地望着何荃的背影,什么也没有说。
(三)
元宵节厂里举行猜灯谜活动,董婷婷约了夏迩一起去。活动是在大礼堂里,里面一排排的绳子上吊满红纸条,上面是毛笔书写的谜面。两人到时,那里已是人头攒动。夏迩和董婷婷且走且看,夏迩对灯谜有些兴趣,试着猜了几条,中了几件毛巾、肥皂之类的奖品。后来两人看见一条绳子上只剩一道谜面,大约是因为其它的都已被人猜中,只剩这一条,竟无人能够猜到。两人走过去一看,上面只有“兼听”两个字。“这是什么意思?”董婷婷不解。夏迩看看纸条上有小字提醒猜一人名,想了想说:““兼”就是同时做多件事,意思应该是多做了“听”这件事。多听这件事?可以说是多一闻。对了,这是一道卷帘格灯谜,谜底是闻一多!”
“闻一多?不会吧!”董婷婷没有明白过来。
“卷帘格就是谜底是倒着的,就像帘子被从底下卷起来一样!”夏迩曾经看过介绍灯谜的书籍,对卷帘格印象很深。
“哦,那就肯定对了!走,领奖品去!”董婷婷兴奋地睁大眼睛说。两人正准备去解谜处兑奖品,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大声骂道:“你他妈的干什么?”两人回头一看,看见周刚正揪着一个小伙子的衣服领,瞪着眼睛,似乎要吃了他一般。
“我,我没干什么,只是贴了个纸条……”那小伙子虽然个子很高,但实在太瘦了,看年龄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被周刚这么一吼,吓得说话都不太利索了。
“你敢在她身上贴纸条,找打啊,是不是?”
“关你什么事?我又没有贴你身上!”小伙子勉强辩解道。夏迩和董婷婷都莫名其妙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田自疏突然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走到夏迩身后,伸手取下一张纸条,对夏迩说:“他偷偷在你背上贴纸条。”夏迩吓了一跳,看看那纸条,就是一张普通的红纸,大概是从哪张写着谜面的纸上撕下来的。原来夏迩刚走进大礼堂,就被周刚发现了,周刚和一帮朋友一直在不远处闲聊,眼睛始终跟着夏迩在转,那家伙鬼鬼祟祟地跟在夏迩身后,自然就被周刚逮了个正着。
“跟我的关系大了,小子!你给我记住了——”周刚一拳打在那小伙儿的鼻子上,那孩子立刻捂住鼻子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你打人!呜呜——你打人!”
“打的就是你,小子!”周刚又一拳,那孩子“扑通”摔倒在地,更加大声地哭喊:“啊——你打我!打人啦!救命啊!”。周刚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敢叫?她是我女朋友,以后绕着走,知道了吗?”夏迩看那孩子摔倒,听那孩子叫的凄惨,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见周刚说自己是他女朋友,真是又急又恼。
“妈呀,血!呜呜——救命!”那孩子用手捂着流血的鼻子,又长又瘦的身子倒在地上,快要散架了一般。围观的人都远远站着,指指点点地议论着,没有一个人上前来劝解。
“别打了,够了!”夏迩对周刚喊道。
周刚听见夏迩的喊声,放下又要挥出的拳头,“小子,今天就饶了你!你要再敢惹她,看我不杀了你!”说完猛地把那孩子往地上一摜,拍拍手站起来。周刚走到夏迩身边,先拍拍她的后背,再拿过那纸条,一把揉成团,用力甩在地上。拉起夏迩的手问:“你没事吧?”夏迩虽然从初中就听说周刚爱打架,可从未亲眼看见他打过什么人,今天目睹了周刚把那孩子打得鼻子流血,一下子被他凶狠的样子给吓住了。夏迩紧张地轻轻颤抖着,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冷不丁被人从背后贴了纸条而心有余悸,还是惊恐周刚打人的样子。夏迩看着周刚,完全没有意识到周刚正握着她的手,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事。”
说话间,负责灯谜会秩序的保卫处工作人员已经闻讯赶了过来,一看是周刚,彼此都熟悉。
“小周,是这小子不对,可你毕竟打人了,还是得到保卫处去一下。”来人陪着笑脸说。
“可以可以,我没问题。这小子也要带上!”周刚倒很配合。
“谢谢,谢谢!那是当然!”来人扶起那仍然倒在地上哭泣的孩子。
“你们负责送夏迩回去!”周刚交代完田自疏和董婷婷,又转向夏迩,笑着说,“晚点我再去找你。”夏迩看看他,垂下眼帘,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
夏迩仍然是每天按时上班,下班,但发现人们对她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变化。一天,同事林小燕突然来找她聊天。
“夏迩,听说金地商场进了好多时髦的新衣服,好看得很,什么时候一起去看看?”林小燕虽然个子不高,但身材很匀称,有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穿衣打扮很是讲究,所以样貌也算出众,夏迩来之前,她被称为是后勤保障部的一枝花。夏迩加入后,自然是把林小燕给比下去了,对此,林小燕嘴上不说啥,但做事却常常有意无意地为难夏迩。有时候女人的嫉妒心就是这样的讨厌,要靠打压比自己强的人来寻找心理平衡,搞得别人不痛快,也暴露了自己的丑恶,损人而不利己。
夏迩对林小燕一向敬而远之,话都没说过几句,对她热情主动的态度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夏迩支支吾吾地说:“哦,我不太清楚……”
“去看了不就知道了吗?郑大姐也想去,我们一起去看看嘛!”林小燕继续热情地邀请。郑大姐名郑彩菊,是仓库保管组的组长,年龄三十多岁,在组里算年长者,所以大家都尊称她为郑大姐。林小燕说话时,郑彩菊也走了过来。
“夏迩,多买几件漂亮衣服,你这容貌,这身材,不穿漂亮衣服,可惜了!啧啧——”郑大姐盯着夏迩上下左右地打量。夏迩身高虽也只有一米六多点,但细瘦苗条,胸臀丰满,各部位都线条柔美,婀娜动人,再加上比一般人都白嫩的肌肤,配上两只总是含羞带怯,似罩着朦胧轻烟的眼睛,柳叶眉,绛朱唇,声音轻柔而响亮,动作轻捷而机敏,比薛宝钗要多一分灵秀,比林黛玉要多一分活力,确实是那种令异性多看一眼就会面红耳热、心跳加速的美女。
“是啊是啊,你不是周刚的女朋友吗?他们家人眼光应该挺高的,你不穿漂亮一点,也说不过去吧”郑大姐以一种老于世事的人的口气又说。林小燕也点头附和。
“我不是他女朋友,你们可不能乱说啊!”夏迩大吃一惊,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周刚的女朋友,还都传到同事们的耳朵里了?
“你也真是,一直瞒着我们就不说了,到现在还不承认,是不是不想拿我们当同事?”
“没有……我和他真的不是那种关系!我们只是初中同学,就是一般同学关系!”夏迩着急解释的认真劲,让林小燕和郑大姐如坠云雾,一时弄不清真假了。
“我可是亲眼看见周刚为了你大打出手,听见他亲口说你是他女朋友的!”林小燕大概也去了灯谜会,目睹了当时的情景。
夏迩不知道该怎么接着解释,只好说:“他是瞎说的!”
“这可不是能瞎说的事情!周刚这孩子虽说有点娇生惯养,但那是因为家里条件太好了,人其实不坏,告诉你,小姑娘,多少人都盯着他呢!你就别不好意思了!”郑大姐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郑大姐你也认得他?”夏迩没有说话,林小燕却问。
“认得啊,我爱人和他妈妈一个单位,我见过他几次。”
“听说他妈妈是供销社的,原来您爱人也在那里啊。”林小燕说。
“是啊,他妈妈就是管供销社的。爸爸是副厂长,妈妈也当官,两个姐姐都在政府机关,听说姐夫家里都是当官的,你叫他咋不被娇生惯养?他已经很不错了,人不坏,小时候可爱得很!”郑大姐对周刚家的事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哦,哦——”林小燕口里应着,眼睛却看着夏迩,眼神里溢满羡慕,黑暗的瞳孔里全是嫉妒。夏迩平静地听写郑大姐充满感叹的话语,纵然周刚家里再财大势大,夏迩都对他提不起多大的兴趣,且不说她害怕周刚火爆的脾气,讨厌他粗鲁的性格,就是周刚这些缺点都没有,夏迩现在也没有勇气和他开始一段新的恋情。夏迩还还不能正视自己身边的异性,她潜意识里不把他们当做男人来看,他们只是同学或同事。毕竟不必区分性别的人,是相对安全的。
可如今,这些流言飞语也着实令人苦恼。夏迩唯一可以求救的人是董婷婷。
“婷婷,你帮我跟周刚说说,让他别到处瞎说我是他女朋友,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他。”夏迩坐在董婷婷卧室的床上,满面愁容。
“这我可不敢去说,你知道周刚的倔脾气,不是别人能劝的好的,还得你自己跟他说。”董婷婷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我就是不想见他,才想让你帮忙,你也这样说,我可怎么办啊!”
“你就这么讨厌他?我可是知道他从初中时就喜欢你,都没有喜欢过别人,一直在等你!”
“我可没觉得他有多喜欢我,你看他哪有个正经的样子,就是喜欢也是一时高兴,谁知道等到他不高兴了会咋样!求求你了,婷婷,帮帮忙嘛!”夏迩苦着脸哀求不已。突然门被推开了,董婷婷永远一脸严肃的父亲出现在门口。
“婷婷,你跟田自疏那小子是怎么回事?我说过多少次,不允许在外面和男人勾三搭四,你当我的话是耳边风啦?啊!”董婷婷看见父亲闯进门的那一刻就开始轻轻地颤抖,听见父亲的这番辱骂后更加胆战心惊了起来。夏迩也吓得呆住了,她没有想到,董婷婷的父亲会骂董婷“和男人勾三搭四”。
“你怎么这么说婷婷呢?夏迩还在屋里,你好好跟她说,好不好?”婷婷妈妈、彭阿姨赶紧跑进来,话里充满哀求。董婷婷双手交抱住自己,颤抖地拼命忍着哭泣。
“都是你惯的!害的我们辛辛苦苦养了她几十年,她就这样回报我们!她跟那个没出息的小子勾搭在一起了,我们以后还有啥指望?告诉你,我们让你嫁给谁你就嫁给谁!以后再在外面搞个什么野男人出来,我打断你的腿!忘恩负义的东西!”董爸爸咆哮完,喘着气走了出去。婷婷母亲扑过来拉住夏迩的手,流着泪说:“夏迩,你先回去吧……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家和别人不一样……今天的事,你别对别人说,阿姨求你了!”夏迩惊恐地点点头,再看董婷婷时,发现董婷婷也用惊恐而卑怯的眼神看着自己。夏迩过去拉起她的手,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相信我!”董婷婷抽泣着不停地点头,泪水“噗噗”地掉在夏迩的手上。
夏迩走出卧室,小心翼翼地经过客厅,看见董婷婷父亲瘫坐在沙发的角落里,似乎并没有注意自己。夏迩赶紧打开门跑出去,隐隐约约听见董婷婷父亲喃喃地说:“有什么好隐瞒的?谁不知道我断子绝孙,我断子绝孙啊……”
夏迩再也没有去找过董婷婷,董婷婷也没有再来找过夏迩。有一次田自疏在路上拦住了夏迩,向她打听董婷婷的情况。
“夏迩,婷婷没出什么事吧?好几天都没见她出门,听说班都没有去上,不会是病了吧!”
“我也不清楚,这段时间比较忙,我也没有见过她,还正想问问你她在忙什么,也不找我玩了。”夏迩早就料想到田自疏会来找自己,所以早就想好了对策,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她能有什么事?不就是迷恋那个什么歌星,每天都要听无数遍他的录音磁带,怕是把我们都忘记了吧!嘻嘻——”
“也不应该不上班,不出门吧……”很明显田自疏没有被说服,但至少确定了夏迩也不知情。
夏迩见状,急忙又说:“有她妈妈在家呢,她妈不会不管她的,你至于担心成这样吗?”
“这倒也是。我不担心……就是觉得有点怪,感觉有点怪……嘿嘿……”田自疏似乎放心了。夏迩暗想:“你要是不觉得怪那才奇怪呢!”嘴里却说:“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如果觉得无聊,我可以陪你,看电影,参加舞会,都行。”
“我可不敢让你陪我,你要和我去看电影、跳舞,周刚能饶得了我?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他凭什么管我们?你怎么也怕他,还是不是同学啊?”夏迩翻翻眼睛,不以为然。
“同学当然是同学了,可周刚把你当女朋友了,那就没有人敢乱来了。我也不敢,嘿嘿——”
“看电影,跳舞怎么是乱来?并且我再次申明啊,我不是他的女朋友!今晚上我们去跳舞,要是不去我就和你绝交!”夏迩气的所幸要拉刘明以证清白。
“就算绝交我也不去,周刚和我是朋友,朋友妻不可欺!”田自疏说完转身溜走了。
“你——给我站住!”夏迩生气地跺脚大喊,心里却暗自庆幸,田自疏没有继续追问自己董婷婷的情况。因为夏迩不会说谎,连舞会的事都出于真心实意,是实话实说,接下来能不能瞒住他,夏迩没有把握。
(四)
厂里每周末的晚上都有一场舞会,地点也在大礼堂,邻居几个和夏迩年龄相仿的女孩几乎每次都参加,母亲也鼓励过夏迩好几回,夏迩决定去看看。
走进大礼堂,夏迩才发现这里白天和晚上完全是两种情景。白天,场地空旷,屋顶高悬,看起来空荡荡的;晚上,几盏光线不明的七彩灯在空中转动,音乐声大得仿佛灌满了人的两耳,昏暗的灯光下,一对对的舞伴在翩翩起舞,场地四周也围满了人。夏迩进门后,连往哪边走都不知道了,幸好同去的邻居姐姐一直拉着她,把她带到一个人较少的地方。夏迩站定后,专心去看那些跳舞的人,很快看明白了前进、后退都要配合着节奏,步伐虽有方向和幅度的变化,但万变不离其中,当然如果真的跳起来,要把音乐和手脚的动作协调起来,还是需要练习的。
夏迩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突然一个人站在了夏迩的面前。夏迩一看,是一个文质彬彬的陌生小伙,中等身材,五官虽不能看得很清楚,但脸部轮廓分明,面目十分清秀。
“我能请你跳一支舞吗?”小伙很有礼貌地弯弯腰,问夏迩。
“我……我不会跳。”夏迩很不好意思地说。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可……可我从来没有跳过舞……”
“别怕,很简单的。那边人少,到那边我教你,好不好?”小伙子的声音不紧不慢,耐心十足,不停地鼓励着夏迩。夏迩只好和他走到最靠里面的角落里。
“我们先走步法。三步舞,先退右脚,再退左脚,右脚踮一下,并拢。你来试一下。”小伙子示范完了,叫夏迩跟着做。夏迩学着他的动作,和刚刚看到的一样。
“接着右脚向前一步,左脚再向前,右脚再踮一下,双脚并拢。你再试试!”夏迩又照着做了。
“就这样重复做,向后——向前——是不是很简单?”夏迩跟着向后,向前,真的不难。
“那我们一起试试看。”小伙子左手握住夏迩的右手,让夏迩左手搭在自己肩上,右手扶住夏迩的腰,“来,开始,向后,一二三,向前,一二三。再来……”夏迩跟着他慢慢地越跳越轻松,越跳越自如。
“我们上场试试。”小伙子盯着夏迩,充满鼓励地说。夏迩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乐曲响起,小伙子先带她在原地跳了两步,慢慢地带着夏迩后退,旋转,跳到一对对舞伴们中间。夏迩紧张地生怕跳错步法,踩到对方的脚,担心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小伙子俯下头来,在她耳边说:“别担心,跟着我的步法走,我穿着皮鞋,你踩不疼我的。”夏迩笑了,感觉放松了不少。
一曲舞跳完,两人走下场来,夏迩的紧张还在。音乐又响起来了。小伙子说:“这支舞是四步舞,我还没有教你,我们正好休息一下。等到三步舞,我们再跳。”夏迩点点头。
“我叫罗东旭,是技术处的。我见过你,你在一车间吧?”
“嗯。”夏迩点点头。夏迩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他,但他说自己在一车间也没有错,夏迩上班的地方正是一车间的仓库。
见夏迩不太爱说话,小伙子就指着场上的一对男女说:“你看,那个人你认不认识?”夏迩仔细一看,还真认识,正是林小燕。
“她是我同事。”
“我知道。”小伙子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也认识她吗?”夏迩奇怪地问。
“嗯,和他跳舞的是我朋友。我们是同一年分配来的。”
“哦——你们是大学生?”夏迩知道厂里去年分配来了一批大学生,听说都是名牌大学毕业,一来就搞起了技术革新,十分了得。
“嗯。”
夏迩沉默了。夏迩心里的那个人又跳了出来,让她的胸口一阵疼。
音乐停了,林小燕走下场来,看见夏迩,惊讶地说:“夏迩,第一次看见你来跳舞,你和谁一起来的?”
“和一个邻居。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夏迩伸长脖子想找到邻居姐姐的身影,但到处是影影绰绰的人,哪里看的清楚。
“下次我约你,我们一起来!”林小燕主动说,看见夏迩身边站着的罗东旭,又问,“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刚刚认识的。”罗东旭回答,“不过已经算朋友了,是不是?”说完低头笑看着夏迩,眼睛里亮闪闪的。夏迩也故意看看他,像是在认真确认他的说法,完了点点头。罗东旭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和他说话、跳舞都感觉放松、亲切,夏迩喜欢和这样的人做朋友。
“你好!我是李云峰,东旭的朋友。”刚刚和林小燕跳舞的人自我介绍道。
过了两天,夏迩上班时又一次见到罗东旭和李云峰,二人说来找林小燕,也和夏迩说了一会话,夏迩才看清楚二人的长相。罗东旭小眼睛,薄嘴唇,五官都不起眼,但眼神磊落,目光沉稳,有一种能令人肃然起敬的坚毅果断的气质,让夏迩不由得对他很是尊敬。李云峰个子不高,相对于他的身高而言,脑袋有点偏大,戴一副眼镜,说话速度很快,是个快活而直爽的人。四人交谈了一会,约好周末一起跳舞后,罗东旭二人离开了。
转眼舞会的时间就到了,夏迩穿戴整齐,出门没走出多远,突然看见周刚站在路边。
“你来干什么?”夏迩冷着脸问。
“等你,一起去跳舞。”
“我已经约了别人了……”
“罗东旭是吧?我知道那家伙!”周刚用轻蔑地口气说。看见夏迩吃惊地看着自己,周刚又道:“听说你上个星期和他跳舞了,以后这种事有我,就算我出差了,回来也会给你补上的!知道上周我去哪里了吗?广州!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周刚突然从背后拿出一条紫红色丝巾,在夏迩面前一抖,那柔滑光亮的布料像一道流水在空中垂落,质地细腻,色泽温润,的确是上好的真丝围巾。夏迩瞪周刚一眼,绕开那围巾,冷冷地说:“我不要!”
“唉,是专门买给你的!你看,多好看!和你多般配!你怎能不要呢?你听我说,别小看这条围巾,挺贵的。你知道多少钱一条吗?”周刚急忙又是劝又是求,想让夏迩收下围巾。
“你怎么这么烦?我都说了不要!”夏迩生气了。
“不是,我买都买了,你不要,我又不能自己戴,你说是不是?”周刚继续陪着笑脸说。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和我没关系。”夏迩疾步往前走,想尽快摆脱他。
“那什么和你有关系?跳舞是不是?”周刚突然收起笑容,瞪大眼睛盯着夏迩,“你就这么想去跳舞?那好,我陪你!不就是跳舞吗?谁不会?”周刚拉起夏迩的手,拽着她“蹭蹭”走。
“你疯了!谁要跟你去跳?”夏迩甩开他的手。
“你想和那个罗东旭跳是不是?我不许你和他跳!”周刚真的发起疯来,双手紧紧抓住夏迩的肩膀,“我不许你和别的男人跳舞!你是我的女朋友,只能和我在一起!”
“我不是!我从来没有答应过……”
“你不承认?那天我就宣布过了,大家都知道了,你现在却不承认!夏迩,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喜欢你,你怎么能背叛我呢?”周刚越说越远,夏迩又急又惊又恼,自己啥时候承认过是他女朋友?怎么去跳舞就是背叛他了呢?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是那个家伙缠着你的,对不对?我现在就去教训他一顿,看他以后还敢缠着你不!”周刚说着就要走开去。夏迩一听更慌了,一把拉住周刚,“你干什么?又要打人吗?你站住!”夏迩拦住他,“我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也没有缠着我,我们都还不怎么认识,你发什么疯?”
“可你……不是要去和他跳舞吗?那家伙竟然敢约你跳舞,我就得教训他一顿!”周刚坚持。夏迩已经被他弄得心慌意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知道眼前阻止他动手打人最重要。于是夏迩说:“我不去跳舞,行了吧?你不就是不让我去跳舞吗?那我不去了,你满意了吧!”
“真不去了?好好,那我也不去了。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周刚马上高兴了起来,很满意地说。
“不去!”夏迩气恼地转身往回走,虽说不一定非要去跳舞,可毕竟是早就约好的,不去还是说不过去。可为了稳住周刚,也只能如此了。
“丝巾,丝巾你拿去啊!”周刚追着说。
“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你别跟着我!”夏迩加快步伐跑远了。周刚把围巾重新叠好,看着夏迩的背影说:“跑得还真快。你跑得过今天跑不过明天,永远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五)
董婷婷突然要结婚了,夏迩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看到过她,得知这个消息时着实吃了一惊。
“不会吧?你确定是真的吗?”夏迩看着垂头丧气的田自疏问。
“千真万确!我爸都收到请帖了,时间定在下月初十……”
“她和谁结婚?”
“不是厂里的人,听说在市里上班,父母是当官的,叫薛斌。”
“薛斌?”这个名字夏迩从来没听董婷婷提起过,回忆起那天董婷婷家里的情景,夏迩判断说,“一定是她父母给安排的……”
“嗯,听说他父亲和董伯伯是战友,两家早就有这个意思了。”田自疏的话里全是无可奈何。
“那你想开点,事情已经这样,估计是不能挽回的了。”夏迩虽然早就意识到田自疏和董婷婷不可能在一起,可因为自己一直对田自疏瞒着董婷婷的情况,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如果她也愿意,能幸福,我们就只能祝福她。你说是不是?”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就怕她不能幸福。她家的情况……我怕她……算了,现在担心也不起作用了,只能希望她一切都好了……”听着田自疏喃喃自语般说个不停,夏迩心里也生出不祥的预感。
董婷婷结婚没有邀请夏迩,似乎也没有邀请其他同学。夏迩后来知道,她工作也调动到了市里的一所幼儿园,却没有再见过她。
夏天时,夏迩看见了另一个初中时的好友陈欣。夏迩曾听说陈欣也读了技校,毕业后没有留在厂里,跟着母亲到深圳去了。所以在路上突然遇见陈欣时,夏迩又高兴,又意外。
“你回来了吗?呆多长时间?什么时候走?”夏迩连珠炮似的问。
陈欣抿抿嘴,没有马上回答,夏迩才注意到她的情绪有些低落,拱着超过一米七的身体,显得精神不振。陈欣原本就是初中女同学里个子偏高的,现在骨架又宽大了许多,所以显得不仅高,而且壮实,甚至超过了一般男子。但陈欣的性格依然内向隐忍,甚至有些懦弱。这是夏迩和她见过几次面之后得出的结论。
“夏迩,你更加漂亮了!有男朋友了吗?”陈欣首先关心的是这个问题,听夏迩说没有,陈欣不相信地又说:“不可能!你不知道有多讨人喜欢,会没有?”
“真的没有!我不想交男朋友!”
“怎么会?”听夏迩这样回答,陈欣眼里满是不可思议,“不过你不愁,追你的人一定都排到厂门口了,是不是?”陈欣打趣道,眼里却满是失落。
“别说我了,说说你。深圳咋样?是不是好多高楼大厦,汽车多的像蚂蚁一样?”夏迩曾经听周刚这么形容过。
“嗯,差不多吧。不过就是人多车多,工厂多,也没什么好的……”陈欣却完全没有周刚的兴奋劲头,反而没精打采地说。
“怎么会?我可是听说那边发达得很,都快赶上香港了!对了,你在那边做什么工作?”
“哦,就是做缝纫,在工厂里做衣服。”
“做衣服?”夏迩没有想到陈欣的工作就是裁缝,她一直想象着陈欣在那么现代化的城市,一定是穿着漂亮的职业装,蹬着高跟鞋,在高楼大厦间穿行。
“嗯,就是在服装厂上班。内地好多衣服都是在那边生产的,你身上这一件应该就是。”陈欣看着夏迩身上的天蓝色连衣裙,V字领,胸口斜着一道荷叶边,裙体越向下越窄,裹住臀部和大腿,膝盖处的下摆上又缀着一圈更大的荷叶边,腰上系一根白色细皮带,衬得夏迩的身段格外玲珑有致。
“是吗?”夏迩摸摸自己的裙子,再看看陈欣,T恤,长裤,完全不像刚从深圳那样的花花世界刚回来的年轻人。夏迩忍不住说:“你咋穿成这样?自己做衣服,也不把自己穿的好看一点?”
“我就这样,穿啥都这样。你漂亮,怎么穿都好看,我穿什么都不行,不能招人喜欢。”陈欣垂下眼皮,心事重重地说。
“咋会?你别瞎说,我可不同意!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你换身衣服肯定好看。”陈欣和初中时一样不自信,甚至是自卑了。夏迩像初中时一样,同情她,但无能为力。后来两人又见过几次,陈欣的精神面貌始终没有变好,人还逐渐憔悴瘦损了下去。夏迩很为她担忧,但自己的麻烦事也一件接着一件,她也疲于应付,就无暇他顾了。
夏迩的最大的麻烦自然还是周刚,一如既往地缠住她不放,让夏迩充分认识到了什么叫死缠烂打。其次是罗东旭,那次夏迩失约后,罗东旭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夏迩周围。
“夏迩,很高兴又见到你了。”罗东旭每次都很礼貌地先说出这句话,语气也是波澜不惊。接着就问她的近况,夏迩原本和他没什么可聊的话题,直到有一次罗东旭提到自己有一本诗集。夏迩以前语文一直学的好,也很喜欢阅读文学书籍,所以提出想借罗东旭的诗集,罗东旭就把书借给了夏迩。后来,罗东旭又借给她好几本书,都是夏迩高中辍学前听说过,却没有机会读的。周刚也三天两头去堵夏迩上下班,搞得夏迩除了上班,都不敢出门了。
“陈欣出事了!”终于有一天,已经考上大学的李灿灿放假回家,到夏迩家里突然说。夏迩闻言一惊,预感到一定是大事。李灿灿突然眼睛一红,用压抑的声音说:“她——自杀了。”夏迩仿佛听到了一声惊雷,吓得书都掉在了地上。
“怎么会?为什么?”夏迩急切地问。
“具体我也不清楚,听说是因为感情的事。好像有个男人,已经结过婚了,两个人还是在一起……可能是那男的骗了她,她就……跳到了水库里,那个水库淹死过不少人。”李灿灿断断续续地说,夏迩昏昏沉沉地听,觉得自己越听越不明白,那男人结婚了,两个人该怎么在一起?被男人骗了,陈欣为什么非要投水自杀?
“她怎么要自杀啊?”夏迩突然哭了起来,“我早就看出她心情不好,可干嘛要自杀啊?她怎么这么傻?以为被欺骗过的只有她吗?被骗的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她为什么要这样?呜呜……”
李灿灿被夏迩吓了一大跳,她知道夏迩悲从何来,急忙安慰道:“你别哭啊!你又没怎么样?你比她坚强得多!为了个坏男人去死,太不值得了!就该好好地活着,活得越漂亮越好,越风光越好,让那坏蛋瞧瞧,他就是个有眼无珠的混蛋!听到了没有,夏迩?”
人改变对自身处境的认识往往就在一念之间,陈欣的自杀,李灿灿的劝导,再加上董婷婷莫名其妙地结婚,使夏迩认识到,原来每个人都会遭遇意外,生活里她不是唯一悲惨的人。夏迩开始审视自己的现状,虽然自己也曾被欺骗,但她仍然自由完整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关心自己的父母,有倾心于自己的人,有同学,有朋友。她发现自己除了那段梦一样的初恋,并没有失去什么,这使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放下过去的负担,认真地对待此刻的自己,思考未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