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野吾徒,见信如唔:
近日淮南大雨可有停歇?
来信提到你正着手整备军事、整顿吏治,想请为师指点一二。
你在大司马府已修习五年,又有征虏将军亲自提点,为师所知也已悉数教授于你,如今所缺的只是官场、战场的历练。淮南太守是最好不过的位置和机会,以你的才智足当胜任,望善加利用。
至于修筑淮河堤坝之事,为师所虑于你不谋而合。
淮南郡地处淮水、江水之间,土地肥沃、地势平坦,加之水量充沛,广植芸薹花极为适宜。此举即可安民富民,又可为北伐筹备财税、储备粮草。
兴修水利利国利民,所耗人力财力也必然巨大,户部筹集物资调配人力需要时日,有所耽搁也在意料之中。
但未雨绸缪始终没错,随信让管家捎去银两若干,望能解燃眉之急。这笔银两数目较大,若朝中有人刁难,坦言是高平郗府捐赠即可。
近些年江水、淮水相对安稳,没有大的水患灾害发生,连年北伐军费开支巨大,朝中又缺乏善开源理财之人,致使财税枯竭,处处捉襟见肘。
朝廷内外反对兴修淮堤之声高涨也可理解,毕竟立场不同、见识不同,格局视野也各有不同。你当知晓,此次淮南推行新政之事,朝廷内外支持的人不少,反对的也大有人在。
这些反对的人中,多数忌惮新政一旦取得成效,大司马必然奏请陛下在全国推广,到时其利益必受到冲击。
还有一些人站在忧国忧民立场、担忧新政能否有效贯彻,而不会成为个人敛财和赚取政治资本、加大朋党之争的工具,这种情形历朝历代并不鲜见。
政策都是好政策,只是从朝廷推到地方就变了味道,皆因政策是死的,推行政策的人是活的。先不说那些无才无德、有才无德的鼠辈,只那些做不到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庸才蠢材便足以起到祸国殃民的作用。
是以,你所思所想所行当慎之又慎,却也不必苛责自己,万事尽人事、听天命。
为师唯一担心之事,是你年少势单就担此重任,却于这世道人心、诡谲朝局缺少体悟。朝廷下旨授命那日,因你赴任仓促,咱们师徒没有机会深谈,为师深以为憾。
此刻北伐大军即将抵达枋头,与燕国之战近在眼前,为师更是分身乏术。幸在,前日范夫子突然赶至大营,说是担心淮南局势复杂,你或许会需要有人在身边提点,他打算毛遂自荐出任淮南府衙参军一职,为师求之不得。
为师与范夫子虽道不相同,政见更是敌对,但有一点我们倒时彼此欣赏,那就是我二人都活出了真性情。范夫子见识有些迂腐,为人却是极为耿介,对朝局人心更是洞若观火,自当助你一臂之力。
此信发出时他已离开大营,说是拜访一位老友后即刻赶往太守府,估计不出几日就能到达。
你随信捎给尔宴的埙为师已转送给她,小丫头很是喜欢,这两天闹着到处搜罗古曲、抱着谱子天天研习琢磨。你师母好笑的唠叨,没想到她这么跳脱的性子竟喜欢这么沉郁的乐器,家里那些古琴古筝摆了许多年也没见她这么上心。
为师和你师母都希望这么欢快惬意的日子,小丫头此生能一直过下去,可惜这都是为人父母的一片痴望。
前些日子她姑母来信说甚为想念她,想接到王府去住些日子。信上虽未明说,为师和你师母也猜到尔宴此行当是昭阳公主之意,毕竟她是珣之最亲近之人,也是时候与尔宴见上一面。
琅琊王府不像我高平郗府,人员众多关系复杂,但比起会稽王府又简单清净的多。想起珣之眼下的处境,为师常常难以安睡。依着尔宴的性子,如何能在那种地方平安无事?可为师也清楚该来的总归要来,让她早点去熟悉熟悉也许更好。
至于将来如何,为师与你师母别无所求,惟愿珣之对尔宴能像她姑父献之对道茂那样忠贞不渝,足以。
闲话少叙,但有为难之处,勿忘来信告知。
万望珍重。
师字”
庙外的雨下的越发大起来,子野折起手里的信收进袖囊,起身看了眼身后的弥勒佛祖,回头看向门外的雨帘。
佛祖,你若有怜悯之心,又怎忍得众生受苦?
林锐将雨披递给他,“大人,楼先生已经拒绝大人三次了,大人还要去吗?”
子野弹弹衣摆上久坐的褶皱,“去。”
“大人这又是何苦?”
“方圆百里,没人比他更了解淮水水势。”
林锐气愤道:“可他一口咬定大人是……,是助纣为虐,不肯出山怎么办?”
这雨,下的也太久太大了些。
“现在的问题是他不肯见我,如能见上一面,些许误会自然就能解开。”
“是啊。他对大人……对大司马的成见太深,要是能有个说得上话的人引荐就好了。”
子野将斗笠的系带在下巴处系好,弯弯嘴角,“说得对,这个人来了。”
“啊?”林锐惊讶道:“谁啊?我可认得?”
子野点头,“你见过。”
“在哪儿?”
“云锦山。”
“云锦山?”林锐的脸黑了两分,云锦山有他被叫做“阿宝”时的童年“黑”记忆。
“能跟这种老顽固说的上话的人,”林锐皱起眉头,恍然大悟道:“啊,知道了,莫不是范夫子?”
“小子,有长进啊!”子野拍了他肩膀一下,“走吧,先回府衙,等范夫子到了再来。”
雨停了,太阳穿过云层露出金边。
道路有些泥泞,两旁的芸薹花田金灿灿的延展在阳光下,娇黄嫩绿的影子垂在缓缓流动的水渠里,空气里有甜兮兮的花香,沁心而宁静。
水塘边有淘气的顽童一边踩水玩一边用稚嫩的声音唱着调子:“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每月两节不变更,
最多相差一两天。
上半年来六、廿一,
下半年是八、廿三。
“这雨好歹算是停了,”范宁骑在马上,听着田里孩子们快乐的歌谣,笑着对楼量道:“听说淮南郡多年未见这么大的雨了,看今日田间的情形,花农们的损失应该不大。害我紧赶慢赶,担心了一路。”
“谁曾想贤弟紧赶慢赶来找为兄,为兄却关了太守大人三次闭门羹。”楼量勒住马缰绳,再次拱手向子野道歉,“还望太守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子野笑着还礼,“先生客气。”
“这二十四节气歌我还听过一个,与这个有些相似,却不如这个来的朗朗上口。”范宁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识不少,尤其是各地风物人情。
“哦,说来听听。”楼量饶有兴致的说道。
范宁也不拘泥,笑吟起来:“
立春雨水渐,惊蛰虫不眠,
春分近清明,采茶谷雨前;
立夏小满足,芒种大开镰,
夏至才小暑,大暑三伏天;
立秋处暑去,白露南飞雁,
秋分寒露至,霜降红叶染;
立冬小雪飘,大雪兆丰年,
冬至数九日,小寒又大寒。”
“确实别有一番风味,填了些诗情画意。”楼量赞道,随行众人也纷纷点头。
……
一行人说说笑笑回了淮南郡守府。
子野书房里,侍从给范宁和楼量续上热茶。虽说是阳春三月,一场大雨过后,天气还是有些湿冷。子野饮下一杯热茶与二人寒暄了两句,便去正堂处理白天积压的公务。
“真没想到,”楼量呷了口茶感叹道:“高平郗府此次竟如此大手笔!”
“我与他郗超不对付了十几年,”范宁苦笑道:“这次不得不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盛德绝伦’的名头的确名副其实啊!”
楼量惊异道:“听说统帅大人命人打开府库,说是给他一天时间任他取用。结果他从大司马那里借了兵,一天时间竟把郗府三代积蓄全部搬空!”
“你是听说,”范宁点头,“我可是亲眼所见。当日我获悉户部根本拿不出、也不打算下拨子野奏请修筑淮水堤坝的银子,急急跑去找郗嘉宾想办法,未曾想正好撞上这一幕,想来他也一定是知道了朝廷不打算为淮南筹银的事。”
楼量奇道:“那统帅竟也没制止?”郗超此举可算得上是倾家荡产。
范宁摇摇头,“非但没制止,反倒大笑道:‘搬得好!本帅正为这些阿堵物堆在家里占着地方犯愁呢。’”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楼量赞道。
范宁打趣他,“所以,兄长是为此才毫不犹豫相助他的学生吧?”
楼量点头,旋即皱眉道:“贤弟,你说郗超追随桓温到底为的什么?为名?我不信他看不出桓温的谋逆野心,恐怕还为他谋权篡位出谋划策;为利?今日此举非大仁大义不可行。此人所思所行,岂非矛盾的很?”
“兄长说的对。临行前一夜,我与郗超彻夜长谈,也问了他这个问题。他沉思良久,反问了我一句:‘范兄,你觉得当今之世,我郗嘉宾可还有第二个人可选?’看来,郗超追随桓温也是无奈之举。当今天下,以他的谋略才华,实在没有配的上的明主可追随。”
矬子里面拔将军,不是因为将军厉害而是因为矬子太锉,大晋朝的局势恰恰是这句俚语的最好注脚。
楼量叹口气,“以贤弟看,这枋头之战结局如何?”
范宁面无表情道:“必败无疑。”
燕幽帝建熙十年(369),枋头之战,吴王慕容垂大败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