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在江南复国时,北方陷入少数民族分裂混战。
匈奴、羯、鲜卑、氐、羌等五个主要少数民族被称为五胡,他们分别建立自己的国家相互争霸,期间不断有政权更迭消亡。
这些少数民族政权和东晋长期对峙,黄河流域成为他们争杀的主战场。
东晋偏安江南,历代帝王都希望收复北方国土。从北方南迁百姓也时常怀念家乡,一些有志之士多次进行北伐。这一过程中,西阳王司马录一直是力主北伐中坚力量。只是由于士族之间利益纷争无法形成统一阵线,数次北伐都是功败垂成。
太和三年,与东晋对峙的北方四国大秦、大凉、大燕和吐谷浑,大秦与大燕战局明朗,大燕成大秦囊中之物;大凉和吐谷浑养精蓄锐冷眼观虎斗。
随着大秦强盛,东晋与大秦边境战事频发。如今朝堂外扛起北伐大旗是南郡公、大司马桓温;朝堂内则是吏部尚书、中护军谢安,西阳王司马录年事已高退养在家。
年关将近。
北风呼啸,残阳如血。
西阳王府。
西阳王司马录八十五岁,这个年纪在人均寿命只有四十岁的当朝极为难得。
太阳总要落山。
王府东苑祠堂,司马录将他的嫡子嫡孙全部召集过来,五世同堂大家族跪了满满一屋子。
祭完祖先,除长房嫡曾孙司马林和嫡玄孙司马珍之留下,其他人都竖着耳朵等在院子里。
从今日起他们的耳朵要日日竖长,非年非节老爷子突然召集众人拜祭祖先,定是要交代后事。
一身黑袍的司马录在正堂椅子上坐下。几十年戎马生涯身上虽偶有伤痛,但八十五岁的他面色依然红润。
“林儿,”他看向自己的曾孙、王府世子司马林,“我昨夜梦到你祖父和父亲,想是大限快到。”
“曾祖!”司马林一惊,忙拉着儿子司马珍之跪下,劝道:“曾祖身子如此康健怎会是大限之照?定是曾祖过于思念祖父和父亲才有此梦。”
司马录摆摆手,“诶,都说人到七十古来稀。曾祖今年八十五,咱们司马氏立朝以来能活到这个岁数的也就我一个,值了!起来吧。”
司马林拉着珍之站起身,低下头没敢再劝。
司马录看看七岁的司马珍之,“珍之啊,”他眼神中透着慈爱,“你可还记得你哥哥珣之?”
“回玄爷爷,”珍之离开父亲身边跪下道:“哥哥离家时珍之尚未出生。但珍之常听父亲提起哥哥,只是一直无缘得见。”
“好孩子,”司马录眼神中透出一丝决然,“过了年,玄爷爷就让你父亲带你去见哥哥!”
“曾祖,不可!”司马林低呼道。
司马珣之两岁便出嗣,过继给司马道生当嗣子。虽然两家同宗同脉又同住铜雀街,但私下两不相见父子再无瓜葛,这是司马宗室过继子嗣的成文规矩。
司马录凛冽眼神瞪向二十七岁曾孙,“怎么,你不想要回自己儿子?不恨当年曾祖做出的这个混账决定?”
司马林面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在儿子身边叩头道:“曾孙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恨。
司马录眯眯眼,“林儿,你曾祖戎马七十年,辅佐元帝南渡复朝至今历六帝。对外,力主王师北定中原;对内,辅佐先帝们三平义兴周氏叛乱、平八王之乱、两平汝南周氏之乱、平王敦之乱、苏峻之乱、在朝中与王氏抗衡。你祖父、父亲和曾祖十几个子孙都在这七十年里为国捐躯。”
说到这儿,司马录起身跪到祖宗牌位前,年迈身躯在穿窗而入的夕阳光线下透出一股苍凉。
“曾祖一生自以为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宗室父母,独独对不起你和世子妃裴氏。可是,自八年前会稽王府传出李氏女梦双龙,生下司马曜、司马道子两兄弟开始,曾祖才幡然醒悟:过继珣之给司马昱,是大错特错!我对不起的又何止你们夫妻?我对不起的还有你父亲、祖父和列祖列宗啊!”说完痛苦的跪伏下去。
“曾祖!”司马林惊得连忙跪爬到他身旁,扶住他手臂道:“曾祖您言重了!您如此自责让曾孙情何以堪?”
“林儿啊,”司马录转回头,看着自己原本年少俊爽的曾孙不过二十七的年纪两鬓便有霜色,他老眼沁泪,“曾祖知道你心里是怪曾祖的。裴氏生珍之难产而死乃是对珣之思痛忧结所至。她一去,你就坚决不再娶妻一味纵情山水,与朝政之事毫不上心。是曾祖当年冥顽不灵一意孤行,毁了你们一家啊!”
“曾祖!”司马林埋下头去痛哭出声。
“还有珣之那孩子,那是我的嫡亲玄长孙!”司马录将珍之拉到自己身边,“你哥哥呀像你一样,生下来雪砌玉堆,玄祖抱在怀里真真爱不释手。”
“玄祖,”珍之擦擦满眼泪花大胆问道:“珍之一直想问玄祖,为何执意要将哥哥送人?奶娘说娘亲生珍之难产不是珍之的错。若是哥哥不送人,娘亲就不会日夜哭泣,就不会熬不过去。”
“珍之!”司马林呵斥道:“不得无礼!”
司马录摆摆手,“不要训他。”他握住珍之小手,“珍之,你七岁了长大了,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你问玄祖为何将你哥哥送人,九年来,这个问题常常折磨的玄祖夜不能寐。为什么?为什么啊?”他眼中闪出恨意,“都说人越老越通透,玄爷爷却是越活越糊涂,糊涂到上了司马昱那小子的当!”
司马林知道他今天话不会少,扶着他胳膊道:“曾祖,您年纪大了起来说吧。”
司马录点点头,“好,咱们坐下说。”拉着珍之起身坐在椅子上。
司马林和珍之在他面前哪敢坐,两人分别找个蒲团跪坐在他身前青石板上。
司马录看着一大一小父子俩,“珍之啊,玄爷爷这辈子,成在家国不分败也在家国不分。司马昱求我把你哥哥过继给他做嗣孙,家国天下、声泪俱下,把我蒙了。直到他连生两个儿子我才幡然醒悟:在他司马昱眼中,这天下根本不是司马宗族的天下,而是他司马昱的天下,西阳王府的强势是对司马昱王权的巨大威胁!”
司马林大吃一惊,“曾祖,您是说司马昱他,他早有……”不臣之心?
司马录点点头,“是我糊涂!司马昱连原配嫡妻和两个嫡子都能狠心活活饿死,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早在他幽禁王妃和两个嫡子之时,我就应该看清他的真面目。若不是早有狼子野心又何必牺牲自己亲骨肉、誓不与琅琊王氏有瓜葛?他是不想再出现‘王与马共天下’局面,可惜他算漏桓温。除此之外,当年朝中谁家还能威胁到他?”
司马林顿悟,忍不住怒道:“难道,他连咱们西阳王府也忌惮不成?”
司马录叹气,“他是要辖制我西阳王府啊,如今想来怪曾祖意气用事。哀帝在时一心迷恋求仙问道不思朝政,曾祖气不过用龙头拐打他,定是这件事让司马昱觉得皇威蒙羞才施计要走珣之。”
司马林面色大变,“那,那珣之岂非成了他牵制我们的一枚质子?根本就不可能继承会稽王府。”
司马录咬牙:“我西阳王府失玄长孙会稽王府得质子,珣之成了他两个幼子的挡箭牌。一石三鸟,好歹毒的心机!”
“可是,曾祖,”珍之皱起眉头,“那琅邪王已经好多年没有儿子,他怎么确定自己一定还能生出儿子?”
司马录惊喜的看珍之一眼,拉着他小手欣然道:“好孩子,你竟一眼看出问题所在!”
司马林眉头一跳,厌憎道:“既然能有孙子,自然可以有儿子。孙子不是自己的儿子当然也可以不是,法子千万种结果一样就行!怪不得刘惔老儿虽尚了庐陵公主,仍嘲笑我司马氏‘一筐子俗物’。如此处心积虑枉顾人伦之辈把持朝堂,曾祖,司马氏危矣!”
司马录看向那几排牌位,“曾祖我竟糊涂到扶持这种人执掌朝中大权,还将珣之过继给他,死后愧对列祖列宗啊!”
司马林这才明白他为何如此自责。“曾祖,您不必过于伤怀。实在是司马昱太善于伪装欺世盗名。只是珣之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他成为别人弃子?”
“当然不能,”司马录站起身,“我司马录嫡玄长孙万没有让别人欺负的道理。他现在还不敢动珣之,若是真到那一天要回来就是!”
司马林心里一阵狂喜,转瞬又疑道:“曾祖,已经过继出去如何要的回来?”
司马录冷笑,“确切说是换回来。司马昱担心什么我很清楚,不过是咱家的赤金龙头拐和九锡。用这两样换回珣之是他的目的,既然他要那就给他。”
九锡分别是车马、衣服、乐县、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是皇帝赐给诸侯大臣有殊勋者的九种礼器,是最高礼遇的表示。
皇权最盛时的汉武帝就首先议过九锡之礼。问题在于王莽、曹操、孙权、司马昭都受过,九锡也几乎成了篡逆的代名词。
赤金龙头拐则上打无道昏君下打奸佞之臣,权威更高。
司马林扑通跪下,“曾祖,这是您戎马一生所得,是祖父、父亲他们数十条性命换来。虽是虚名却也是咱们西阳王府上上下下的尊荣,用它们换珣之一个小儿您老如何舍得?府中其他长辈怕也不会答应。”
司马录冷笑一声,“什么东西比人重要?老子挣下的东西老子说着算!日后老子归西,西阳王府就是你说了算!只要你舍得,谁敢说半个不字让他滚出西阳王府!”
司马林与司马珍之连磕三个响头,“谢曾祖(玄祖)!”
司马录朝珍之招招手,“珍之,你过来。若是你哥哥回来,日后这西阳王府可就是他的了,你怎么看?”
“玄祖,”珍之眨巴着清亮的眼睛,“珍之若是哥哥,恐怕无法在会稽王府活到现在。哥哥若回来咱们西阳王府只会更好,珍之自然会更好。”
能者居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司马录一把将珍之揽进怀中,“好孩子!”他低头看向跪着的司马林,“你这些年可曾见过那孩子?”
司马林嚅嗫道:“不敢欺瞒曾祖,先帝大殡那日林儿曾偷偷看过那孩子一眼”。
“如何?”
司马林眼中燃起一抹亮色,“刘惔虽狂妄,给珣之那句评语却是恰如其分。”
司马录闻言叹息一声,沉思道:“年后,陛下便要下旨到兖州封郗愔为北府统帅。他是珣之岳家祖父,又与你父亲少时交好。正月十二是南康四十寿辰,到时司马昱肯定会派珣之前往为南康祝寿。你趁着南康贺寿之机顺道去郗府拜访祝贺。我写一封信你带给南康,让她想法安排你父子在郗府见上一面。郗超当年本为司马昱府橼,因不屑他为人而转投桓温。他既然肯认珣之这个女婿,想来郗府上下对这个孩子是极为满意,关键时候自当助咱们一臂之力。”
“是,曾祖。”
“去吧,将你三祖父他们叫进来,有些事我还是先敲打敲打他们好。”
“是,曾祖。”司马林转身走了出去。
祠堂里,司马录握紧珍之的手。
珣之,你可愿认祖归宗?玄爷爷八十五了,还能活着见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