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住在一个单人病房里，这是Renais的坚持，他说这样云舒自在些，还可以随时随地拉琴，不会打扰到其他病人。云舒倒也没有意见，她本就不喜欢跟陌生人相处，更别说跟陌生人共处一室。她想起自己上大学的时候，那是她第一次跟陌生人一起生活。
第一天到宿舍，她紧张，又兴奋。舍友们看起来都很有礼貌，买了水果还问她要不要吃，似乎是一群非常好相处的人。云舒习惯早休息，舍友们还没睡的时候，她已经躺下快要睡着了。在彻底进入梦乡之前，她还在暗暗感叹遇到的舍友都很好相处，直到她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迷迷糊糊起身看向出声的人。原来是她的室友叫她起来关灯。她想，或许只是她们没注意到自己已经休息，而自己又离开关最近，所以才这样的。云舒起身关了灯，回到自己的床上重新睡下了。
就这样大概关了一个学期左右的灯，云舒还渐渐感受到了自己在宿舍生活的种种不便。她的舍友们都不是音乐专业的，而学校琴房开放时间也有限，晚上云舒无法练琴。云舒是个有轻微洁癖的人，但宿舍里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每天清理。她艰难地在小小的宿舍里守护着属于自己那一块小小区域的整洁。可宿舍太小了，尤其味道又是她无法隔断的。到了冬天，几个舍友的家乡空气清新，突然来到雾霾严重的北安，小心翼翼，生怕吸入雾霾会“死”，从不开窗通风。于是，那个冬天，云舒除了晚上休息，从不在寝室呆着。
不过她每天泡在琴房和图书馆，也因此被音乐理论课的教授顾英“逮到”。她从来不喜欢音乐理论，觉得那些对自己的专业没有用处。她只想成为大提琴演奏家，觉得只要拉好琴，练好技巧就可以了，所以音乐理论课她能逃就逃，去了也几乎是点了名就溜走的，从没认真听过。
北安大学音乐系的学生并不多，拉大提琴的更少。况且当初艺术团考试的时候，顾英就对云舒印象深刻，开了学也格外关注着，自然也就注意到云舒对音乐理论的忽视。
那天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顾英因为系里的事耽误，晚饭也没顾得上吃，很晚才提着保温饭盒从办公室离开。走的时候路过琴房前的走廊，听见那边隐约传来大提琴声，就停下了脚步，想要过去看看。谁知琴声戛然而止，随后传来了保安大爷的声音。
“小姑娘，又是你啊。9点了，我要关门了。你回宿舍练吧。”
顾英倒是没有听见“小姑娘”的声音，只听见关门声和钥匙锁门的声音。等她走到大楼门口，一眼就看到云舒背着大提琴，站在门口，被大雨拦住了脚步。这时云舒突然转过身来，看到顾英正站在身后看着自己，心里顿时一紧。上午音乐理论的课云舒点了名之后就偷偷溜到琴房练琴直到现在，难道自己逃课太多被顾教授追到这里？
“云舒。”顾英看出云舒有些紧张，于是温和一笑，“练琴到这么晚啊。吃饭了吗？”
“顾教授好……”云舒微微鞠躬向顾英问好，”没，还没吃。”
“哦。”顾英点点头，掂了掂手里的饭盒，转身往回走，“跟我来。”
“啊？”
顾英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云舒，笑了起来：”愣着干什么，过来啊。”
“哦……哦！”云舒回过神来，亦步亦趋跟着顾英到了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面积不大，但一面墙是满满的音乐相关书籍，一面墙是满满的音乐专辑。办公室里大概常年点着香，所以一进来，云舒就闻到了淡淡的沉香的味道。木质的办公桌很大，除了电脑和书籍资料外，还有一部黑胶唱机，和组合音响。云舒看了看满是音乐专辑的那面墙，上面除了磁带和CD，还有很多黑胶唱片。
“坐吧。”顾英坐在办公桌后，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把手里的饭盒放在云舒面前，然后从办公桌下的冰箱里拿出一瓶橙汁，“这是我儿子晚上给我送来的饭，应该还热着，一起吃点吧。”
“教授，我今天……“
“先吃点东西。今天上午上的课，你点完名溜出去就一直在这儿练琴？还没吃东西吧？”顾英打开饭盒，把里面的菜拿出来摆放好。
云舒有些窘迫，倒是顾英神情轻松，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
“快吃吧。”
云舒拿起筷子慢慢吃着。顾英拿起饮料，插上吸管，重新放在云舒面前。
”你对未来有什么规划？“顾英突然问道。
“咳咳。”云舒正喝着饮料，突然听到顾英的问话呛了一下。
“大提琴演奏家？”
“是的，我还需要练习。”
“其实只论技巧，在同等水平的学生里，你是不错的，练习很勤奋，也有天赋。”顾英点点头，笑容温和，“你琴练了那么久，倒是下足了苦工。只是，你觉得自己有进步吗？”
云舒放下了手里的点心，低头沉默着。
高三那年，她跟爸爸大吵一架，坚持要参加艺考学大提琴。他知道自己一直只是业余学琴，要想走专业这条路势必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汗水。于是从那时起，她就把练琴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她下意识觉得，相比从小专业学习大提琴，花了更多时间和精力在大提琴上的同龄人来讲，她再怎么练习，逝去的十几年的时间也追不回来。幸好老天眷顾，也是她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效，她通过了北安大学艺术团考试，高考之后也顺利进入音乐系专业学习大提琴。只是，在这样一个顶尖的学校，周围的同学更加优秀更加专业，这加重了云舒的危机感，让她觉得恐慌。她只能抓紧一切时间练习，想要尽量弥补。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她不后悔，但她不能允许自己有一天因为自己的倦怠，没能走好这条路而后悔。可面对顾英这个问题，云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很清楚，尽管她一刻不敢松懈地练习着，但她的演奏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突破。她遇到了瓶颈。
“是……是我对曲子理解还不够吗？”云舒低头轻声问道。
顾英笑了笑，身子微微前倾，靠近云舒，说：“那你觉得，要如何理解每一首曲子呢？”
云舒抬起头，怔怔地看向顾英。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认真地注视着眼前的教授。她浅笑着，扇形的双眼皮舒展开来，眼角微微弯起，眼下浅浅的卧蚕衬得她的眼神温柔。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恰到好处的痕迹，眼角的细纹没有让她看上去苍老无神，反而是美人犹存，只添几分成熟温柔的味道，让人感觉亲切随和。
“不只是你，其实很多年轻的学生，尤其是非理论专业的学生，对理论课程并不重视，能逃就逃，甚至很多研究生都不重视理论。”顾英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温和地注视着云舒，”但是，音乐理论的存在不只是为了研究理论的人。”
云舒看着顾英嘴角温柔的笑意，放松了精神，认真听着。
“不管作曲还是演奏，再技巧派的人要想成为大师，也离不开对音乐理论的研究和应用。它帮你理解每一首曲子，帮你体会音乐想要表达的情感，甚至帮你理解音乐，理解音乐存在的意义。”顾英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云舒，你来参加艺术团测试的时候我就关注到你，也对你有些了解。其实你的技巧和天赋并不输那些从小专业学习的学生。只是，你对自己不够自信，所以花了过多时间放在技巧训练上，忽略掉了自己真正不足的部分。”
云舒低下头，咬了咬唇。
“不过你还年轻，一切都不晚。大提琴也好，音乐也罢，从来就不是吃青春饭的。越沉淀，越有味道。大器晚成也不是坏事，况且你也不‘晚’啊。”顾英再次温和地笑起来，”快吃吧。再不吃真的要凉了。”
“谢谢，谢谢教授。”云舒咽下喉咙涌上来的酸涩，抬起头冲顾英笑，然后重新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好吃吧？我儿子做的。我从来没进过厨房，他爸爸也忙，所以家里的饭都是我儿子做的。还不错吧？”
云舒笑着点点头。
那天晚上，云舒在顾英办公室里，听着窗外倾盆大雨，和顾英教授一边吃饭，一边聊着音乐，聊着闲散小事，直到雨势渐弱。顾英从抽屉里拿出两把雨伞，把其中一把递给云舒。
“时间不早了，再不回去宿舍都要关门了。”
云舒接过雨伞，想要把饭盒也带回去洗干净。
“这个别管啦。”顾英拿过饭盒，拉起云舒的手，“这个回家让我儿子洗就好。女孩子的手不能碰洗洁精，更何况这可是艺术家的手。”
云舒笑起来，跟着顾英离开办公室。
到了楼下，两个人要往不同的方向走。分别前，顾英一手扶着云舒的肩膀，神情庄重，说：“云舒，好好想想我们说过的。不要浪费你的才华，更不要浪费你的时间。”
“好的，顾教授。”云舒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眼神坚定，“我明白的。”
“嗯！”顾英笑起来，收回手来撑开伞，“快回去好好休息吧。”
“您也是，顾教授再见。”
“早上好，宝贝！”
Renais的声音把云舒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她带着口罩，从病床上做起来。看到Renais背着的琴盒，云舒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你把柴德带来了。我昨晚还在想要不要让你帮我把琴拿过来。”
“我最了解你了，宝贝。一天不练琴就浑身难受，脾气也吓人。”Renais撇撇嘴，把琴放在床边。云舒正要伸手去拿琴，结果被Renais拦了下来。
“先吃早饭。”Renais把另一只手里提着的早饭放在床尾的小桌上，然后把小桌拉到云舒面前，“不吃早饭不健康。快尝尝，这是我来中国以后每天都要吃的！这可太美味了！”
Renais一脸兴奋，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露出里面的小笼包。
“中国的美食太多了。每天早上中午晚上吃什么对我来说可太难选择了。不过不管吃什么，我每天一定会吃小笼包！太美味了！”
”谢谢你给我带美食啦。”云舒笑着摇摇头，调侃道。她坐直身子，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摘下口罩准备吃饭。刚要把小笼包放进嘴里，又开始咳嗽了几下。
Renais顿时全身紧绷，眼睛像雷达一样扫视着房间，突然发现窗户是开着的。
“这窗户怎么开着？不是说不可以开窗？”Renais边说边冲到窗边把窗户迅速关上。
“所以我带着口罩嘛。还是要通通风。”云舒无奈地笑了笑。
叩叩——
“查房了。”
江惟与这次没有戴医用口罩。他穿着白大褂，佩戴着依然崭新清晰的胸牌，身后跟着几个实习医生，站在病房门口，温和地笑着，眼睛亮闪闪的，注视着云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