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有八的王钝虽然快到古稀之年了,但他耳目聪敏还没瞎,自然看到了高高在上的朱云文那一抹诡异的微笑。
毕竟是和皇帝怼上,王钝心里也有点慌,不过他很快稳定了心神。
这件事是明摆着的,在朝廷要加征赋税,而且一加就是原有的一半,而农民们守着那点贫瘠无比的土地活下去本来就难的情况下,那么可以预见的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治下百姓绝对会疯了一般涌进城里,只为了活下去。
如此,本来就少的土地大量抛荒,本该老实种地的农民涌进城里想要务工,就挤占了城里人的谋生之道,还增加了城市的压力……
这不是两头都讨不到任何好处么!
于是,坚信皇帝这是胡作非为的王钝,都给朱云文跪下了,苦口婆心地劝谏道:
“陛下!三思啊!此策一旦施行,则……”
王钝先是把所有要害之处都说了一遍,然后眼泪也下来了:
“陛下,就算现有户籍制度有一万个不对,如今也不是全盘否定它的时机啊!尤其是燕贼还在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若陛下一意孤行,到时候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王钝说完,大多数文官们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无一例外的“臣等附言”云云。
这架势,几乎是指着朱云文的鼻子,说他要是一意孤行,便是要遗臭万年的昏君之流了。
朱云文见王钝老泪都下来了,心里也颇为感触,这老头子还是挺忠心的,要不然也不至于一把年纪了还要流泪吧。
“王爱卿忠心为国,朕心甚慰,快请起吧!”
朱云文说罢,还伸手虚扶了一把。
王钝激动坏了,立即爬起来,拱手对朱云文说道:
“陛下能悬崖勒马,实乃国朝百姓之幸啊!”
朱云文摇头,道:
“谁说朕要收回成命了?朕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岂可儿戏!加征赋税,开放户籍,这两件事一定要立即推行下去!”
轰!
朱云文话音刚落,大殿一阵喧哗起来。
百官尤其是文官们,都在激烈地反对着,所言无非是说朱云文此举是在倒行逆施!
王钝这个老家伙连倒行逆施这个词都用上,可见百官对此实在是接受不了。
如果只说加征赋税也就罢了,朝廷有困难,暂时让老百姓委屈一下是无可厚非的,但开放户籍就太过分了,这不仅仅是违反祖制的问题,现实是就算开放了户籍,也于事无益啊!
“传旨!户部尚书王钝老迈平庸,任上兢兢业业却建树甚少,朕念其一生为国家操劳,可谓无功也有劳,故赐其荣休致仕!”
朱云文语出惊人,一句话就把王钝打击得仿佛瞬间老了十几岁。
摇摇欲坠的王钝眼看着随时要倒下来,幸好旁边几个同僚扶了一把,但就算如此,王钝也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皆因朱云文对他的评价实在是太诛心太刻薄了,王钝堂堂一部尚书,数日年如一日兢兢业业,不敢迟到早退,不敢结党营私,不敢专横跋扈……
连朱元璋那样好杀的雄主,都不得不夸他一句“方岳之最”,还让他步步高升,在洪武二十三年就迁升为封疆大吏浙江左布政使!
为了朱家的江山社稷做牛做马数十年,到头来却得到了一句“无功也有劳”,这又让王钝如何接受得了!
王钝越想越憋屈,突然“哇”的一声,一口老血喷了出来,血染金殿!
朱云文站得高,看得清楚,不易察觉的眉头一皱,他心里也颇为不忍,但很快就克制住了真实的想法,转而一脸冷酷起来,大手一挥道:
“来人,传御医,救治之后送王钝回府!”
很快,就有侍卫带着一名御医匆匆赶来,直接把人事不省的王钝拉下去了。
朱云文又看向众人,沉声道:
“还有人反对吗?朕明白告诉你们,开放户籍乃是大明千秋万代之基石,若有无知之辈欲行那螳臂当车之事,朕也不惜背负桀纣之名!”
闻言,百官神情一肃,纷纷低下脑袋,他们算是明白了,当今圣上经过燕贼一事,早已性情大变,而且越来越往那隋炀帝的方向发展了!
这可就难办了,现在朝廷暂时偏安一隅,又摊上这么一位皇帝,大明正统的未来可想而知了啊……
想是这么想,但心比天高的有识之士们却没有贸贸然出头,所谓枪打出头鸟,不如徐图后计了。
朱云文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其实他也害怕所有人团结起来向他顶牛,但现在的形势是内外交困,朱云文知道自己必须在很多事情上独断而行,才能尽可能的避免内耗。
其实王钝就算称不上劳苦功高,也可以说是鞠躬尽瘁了,但这个老头挡在了朱云文面前,他只能痛下决心,把这个顽固的老头一脚踢开。
“王艮(gen)可在?”
朱云文突然说道。
良久,殿上才冒出一个慌张的声音:
“啊!臣在!臣王艮在!”
话音落下,人群分开,才现出一个人影。
王艮,籍贯江西吉水,现年三十四岁,建文二年进士及第,殿试时被朱云文前身选为榜眼,官授翰林院修撰。
王艮本来还在开小差,他在思考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皇帝性情大变,国家的未来将会何去何从?
没错,王艮虽然官小,但他就是这么一个心怀天下的人。
王艮当然没想到皇帝会突然点他的名字,还是旁边的同僚提醒他才醒悟过来,连忙出班,低头行礼。
“王爱卿低着头干嘛?”
朱云文点了一句,然后盯着王艮良久未语。
王艮!
这个人在历史上可是大大的有名,简直是儒家士子眼中的榜样!
历史上,朱老四攻陷京师的前一夜,王艮、解缙、胡广三个同乡,在其老乡吴溥家中商议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解缙和胡广慷慨激昂地陈说君臣大义,一副要撸起袖子和朱老四干到底的样子。
王艮呢,则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流泪。
三人商议已定,各自归去,吴溥的儿子说解缙和胡广必将是千古留名的忠臣,吴溥却说忠臣只有一个,那就是王艮。
吴溥话音刚落,便听到隔壁的胡广在喊:“外面乱糟糟的,看好家里的猪!”
吴溥父子二人闻言,相视苦笑,又听到王艮家里传来哭声,不久后王艮饮毒酒寻节殉君。
次日,解缙和胡广一溜烟跑到朱老四马下,跪迎新主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