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货郎
济南有个卖酒的老头儿。一天,派儿子小二到齐河去收酒债钱。当小二来到西门时,忽然遇见了哥哥阿大,这时,阿大已经死了很久了。小二吃惊地问:“哥哥,你怎么在这儿呢?”其兄答道:“阴间有桩疑案,须要你去作证。”小二顿时生气地斥责他。阿大指着身后一个差役打扮的人说:“官役在这里,我怎能做得了主呢?”于是就伸出手招引小二,小二便不知不觉地跟着去了。他们狂奔了一昼夜,来到泰山脚下。忽见一所官衙,几个人正要一齐进去,只见从里边乱纷纷地出来许多人。差役向众人拱手问道:“官司怎样了?”一人答道:“不用再进去了,官司了结了。”于是,差人就放了小二,让他回去。
阿大担心弟弟没有路费,差人沉思了一会儿,就领着小二走了。走出二三十里,进了一个村庄,来到一家屋檐下,差人叮嘱小二说:“如果有人出来,你就让他送你回去,要是他不肯,你就告诉他是王货郎说的。”于是,就回去了。小二昏昏沉沉地僵卧在地上,天亮时,房主人出门,见有人死在门外,十分惊骇。守了一会儿,看看苏醒了,便把他扶到屋里,喂了些食物。小二这才说出家住何处,就求主人给些盘缠,并送他回家。主人不大愿意,小二就把差人的话说了一遍。主人吃惊不小,急忙雇马车把小二送回家。小二给他报酬也不接受,问他原因也不说,便告辞而去。
真生
长安人贾子龙,偶尔经过邻近街巷,看到一个外乡人,风度潇洒。一询问,原来叫真生,是从咸阳来的房客。心中羡慕他,第二天就投名帖拜访,正好真生外出,一共三次拜访都未遇见。于是暗地派人察看,趁真生在客店时拜访他,真生躲避不出来,贾子龙搜查房间才出来。促膝交谈,感到非常投机和高兴。贾子龙就在客店里派家童买酒。真生酒量大,能开高雅的玩笑,十分快乐。酒将要喝完了,真生从箱子里翻出酒具,是一只无底的玉杯,倒一杯酒进去,已是满满的了;用小杯把酒舀出,灌进酒壶中,却一点也不减少。贾子龙惊奇,一定要学他的法术。真生说:“我不愿见你的原因,并不是你有其他缺点,只是贪心没有去净。这是神仙的秘术,怎么能传授呢?”贾子龙说:“冤枉哟!我贪什么?偶尔萌生奢望只是因为贫穷呀!”笑一笑分手了。从此来往亲密无间,不拘形迹。每当贫困窘迫时,真生就拿出一块黑石头,在上面吹气念咒,用瓦砾磨擦,不一会儿就化成银子,送给贾子龙,仅仅够用,没有节余。贾子龙每每要求增加,真生说:“我说你贪心。怎么样,怎么样?”贾子龙心想明说一定得不到,准备趁他喝醉了睡觉时,窃取石头来要挟他。一天,趁真生酒后睡觉,贾子龙偷偷起床,搜查真生的衣服。真生发现了他,说:“你真是丧失良心,不能与你相处!”于是告别,搬迁到别的地方居住去了。
一年多后,贾子龙在河岸散步,看见一块石头,晶莹光洁,很像真生的东西。拾起这块石头,当宝贝珍藏起来。几天后真生忽然来了,像是丢了什么。贾子龙安慰他,真生说:“你以前所看到的,就是仙人点金石呀!往日,跟随抱真子游历,他爱我耿直,把点金石赠送给我。醉酒后丢失,暗地占卜应当在你这儿。如果物归原主,不敢忘了报答。”贾子龙笑着说:“我向来不欺骗朋友,确实像你占卜的那样,只不过了解管仲贫寒的,谁也不如鲍叔,你将怎么办?”真生愿意用一百两银子答谢。贾子龙说:“百两银子不少,只求把口诀教给我,让我亲自试它一次,就没有遗憾了。”真生担心他不守信用。贾子龙说:“你是仙人,难道不知道我贾某不敢对朋友失信吗?”真生教授了他的口诀。贾子龙看到砌石上有块大石头,准备试验。真生捉住他的肘部不准前去。贾子龙于是弯身拾起半块砖头放在砧石上说:“像这块石头不为多吗?”真生于是听任了他,贾子龙不磨擦砖头而去磨擦砧石,真生变脸与他争夺,但是砧石已经变成了浑金。他把石头还给了真生。真生叹道:“注定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但是我胡乱地把福禄施与人,必定会遭受上天的谴责。如果要挽回我的罪责,请你施舍百副棺材、百件棉衣,同意这样做吗?”贾子龙回答:“我想要钱,原本就不想把它埋藏起来。你还把我看做守财奴吗?”真生高兴地离去。
贾子龙得到了金钱,一边施舍,一边做生意,不到三年,施舍数目已经完成。真生忽然来到,握着他的手说:“你是个讲信义的人!辞别后我被福神上告天帝,开除仙籍。承蒙你广泛施舍,现在有幸用功德抵罪。希望你努力做好事,不要放松。”贾子龙问真生:“你是天上哪类神仙?”回答说:“我只是成道的狐狸罢了。出身极其低贱,受不住罪孽牵累,因此一生自爱,丝毫不敢胡作非为。”贾子龙为他摆酒,像以前那样开怀畅饮。贾子龙到了九十多岁,狐仙还时时来到他家。
长山某人,卖解砒霜毒的药,即使临近死亡,喝了他的药没有不活的。但是他隐藏配方,不传授给人。一天,因株连罪被逮捕入狱。妻子的弟弟给他送饭,暗地里放了砒霜。坐下来等他吃完了才告诉他,他不相信。一会儿肚中溃乱发痛,才大吃一惊,骂道:“畜生!快到城里去找薜荔爪,碎成粉末,清水一杯,拿来!”妻弟照他所说的去了。待找到药回来,某人又吐又泻,快死了。赶快服下解砒药,马上就痊愈了。他的配方才开始传世。这人就像狐仙隐藏他的点金石一样啊!
何仙
长山地方的王公子,名叫瑞亭,能扶乩进行占卜。乩神自称是何神仙,为吕洞宾的弟子,或者说是吕祖所骑的仙鹤。每次降乩时,都与人论诗赋、作文章。李太史对王瑞亭恭敬如同君师,所求诸事,理论得明切实在。李太史揣摩诸事多有成功,依赖何仙的力量颇多,因此,读书的士人,也多信赖,但何仙为别人解决疑难事,多依理分析,不太讲福祸之事。
辛未年间,朱文宗到济南主持科举考试,试后,一些士人请何仙判定大家考试的等次。何仙要了大家的试卷,一一加以评判。在座人中有和乐陵李忭相好的。李忭是好学深思的人,众人都推崇他,便拿出他的文章,请何仙判定。乩注明说:“一等。”一会儿又写道:“刚才评判李生,是根据文章判断的。可是,这人运气不好。应犯夏楚,奇怪!文章与运气不相符。难道是文宗不论文了吗?各位稍等,去那里探看一下。”不一会儿,又写道:“我刚才到提学署中,见考官办公到了中午,他所焦虑的事根本不在于文章,因为文章都交付幕僚六七个人去阅看,粟生、例监都在其中,前世无善根,大半为饿鬼道中的游魂,讨吃在四方的无才无用之人。如同曾在黑暗狱中待了八百年,损伤了他们双眼中的精气,又如同人在洞里待久了,乍一出洞,则天地颜色都变化了,没有正确的分辨能力,其中虽有一二人是人身所化的,但他们分别阅卷,恐怕不一定使你的卷子落在他们手中。”众人问有什么挽回的方法吗?又写道:“其办法最明白,人们都知道。何必要问呢?”众人领会了意思,把这一切告诉了李生。李生害怕了,拿着自己的文章找孙太史质问,并且告诉了太史他所听到的乩语。太史称赞他的文章好,便解除了心中的疑惑,李生认为孙太史是海内名士,心就更安了,对乩语所说,不再放在心上。后来,发榜时,李生的文章竟然列为四等。太史得知也大惊不解,取来李生的文章再次审看,并无可指责的。评说:“石门公祖,素来有名气,一定不会荒谬到如此地步,这件事一定是幕僚中的醉汉,不识句读者所干出来的。”于是,众人更信服何仙的灵验。大家一起焚香答谢何仙。乩又写道:“李生不要以一时之屈,便心存惭愧,仍要多写试卷,愈发努力,明年一定得到优等。”李生按照乩语的指教去做,时间一长,官署中长官得知此事,特挂牌给予慰问。第二年李生果然名列前茅。何仙的灵验达到如此地步!
异史氏说:“幕僚中多有这种人,无怪京都丑妇的胡同里,从早到晚没有闲床吗?呜呼!”
布商
一个布匹商来到青州境内,偶尔进入一座破庙,只见房舍零落,感伤不已。和尚在旁边说:“如果有真心信佛的,逐渐建起山门,也是佛面的光彩呀!”客商慷慨应承。和尚很高兴,邀请他进方丈室,殷勤款待。和尚又提出里里外外的殿堂楼阁,一并请他装修,来客推辞没能力。和尚坚决强求,言辞凶悍,态度蛮横。来客害怕,把包裹行囊中所有的钱倒出来,全部给了和尚。他要出来,和尚阻止说:“你竭尽钱财确实不是你自愿的,大概对我不甘心吧?不如先杀了你。”于是拔刀对着他。来客苦苦哀求,和尚不听。请求让自己上吊,得到了许可。逼他到暗室,并且急迫催促他上吊。正好有个防海将军从庙外路过,远远的从残缺的墙外边望见一位穿红衣的女子进了和尚住房,对此怀疑。下马进入寺庙,到处搜查没有发现。来到暗室所在地方,两扇门紧紧关着,和尚不肯开门,假托里面有妖孽。将军发怒,打断门闩进去,看到商人吊在梁上。经过抢救,苏醒过来,盘问明情况。又拷问和尚,红衣女子在什么地方。实际上没有红衣女子,大概是神佛显身变化的吧!将军杀了和尚,财物仍旧归还商人。商人重新募捐修复庙宇,从此,香火繁盛不衰,赵丰原举人,很详尽地叙述了这件事。
湘裙
晏仲,陕西延安人。与兄长晏伯住在一起,兄弟间友爱和睦。晏伯三十岁时死去,没有留下子女,妻子也相继死去。晏仲非常怀念兄嫂。每每想自己能生养两个儿子,用一个儿子做为兄长的后继人。不久,他果然有了一个儿子,可惜他妻子又死去了。晏仲怕后妻不能喜欢这个儿子,就准备买一个妾。邻村有一个卖使女的人,晏仲便前去相看这个使女,看后有些不中意,心绪不好,感到十分无聊,就被朋友留下喝酒。他喝醉后回家去,途中遇到同学梁生,两人热情握手,梁生邀晏仲到他家里做客。晏仲醉里忘记了梁生已经死去了,便跟了去。走进他的家门,看到的不是过去的旧宅,心里疑惑便问梁生,答道:“新搬到这里来的。”进了屋,梁生便找酒,但家里酿的酒已经没有了,他嘱咐晏仲坐着等待。梁生拿起酒瓶就去买酒。晏仲走出屋门站在屋外等候着梁生。
这时,一位妇人勒着缰绳骑着驴从他面前走过去,有个小孩跟随在后面。年龄约八九岁,面貌神态非常像他的哥哥。看到这,晏伯心里立刻一动,急忙跟在他们后面,问小孩姓什么?答道:“姓晏。”晏仲更加惊奇,又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小孩回答说:“不知道。”说话间,他们已来到了小孩的家门前。这时,那妇人下了驴进到屋里。晏仲拉起小孩的手问道:“你爸爸在家吗?”小孩回答了一声,便跑进了家门。不一会儿,一个年岁较大的妇人出来察看,晏仲一见,真是他的嫂子。她也惊讶叔叔怎么到这里来了?晏仲悲伤异常,随着嫂子进了屋,见院子也收拾好了。便打听说:“哥哥在哪里?”回答说:“催债没有回来。”又问:“那骑驴的是何人呀?”回答说:“她是你哥哥的妾甘氏呀!已经生了两个男孩了。哥哥阿大到集上去没有回来,你所见到的是弟弟阿小。”晏仲坐的时间一长,酒慢慢醒过来了,开始明白过来,自己所见的都是鬼呀!但基于兄弟情谊,并不感到害怕。嫂子烫酒摆放杯碗。晏仲急着想见哥哥,便催促阿小去找。过了很长时间,阿小哭着回来,说:“李家欠债不还,反而和爸爸吵闹起来。”晏仲听到这样一说,便与阿小跑去,看到有两个人刚把哥哥揪倒在地上。晏仲一见大怒,举拳直入,敢于上前抵挡的人都被打倒,急忙把哥哥救起来,对方人都已跑没了,赶紧追上一人,痛打一顿,这才走回来。他拉起哥哥的手,跺着脚的痛哭,哥哥也哭了。他们回到家中,全家人上前慰问,于是摆放杯碗,兄弟相庆。这时,一个年轻人走进屋来,年岁约十六七岁。晏伯喊他阿大,叫他拜见叔叔。晏仲扶起阿大,哭着对哥哥说:“大哥在地下有两个男孩,而阳间坟墓却没有人祭扫,弟弟的男孩又少,眼下还光棍一人,怎么办呢?”晏伯听后也非常悲伤。嫂子对丈夫说:“叫阿小跟叔叔去,也是个办法呀!”阿小听到大妈这样说,便依附在叔叔身边,恋恋地不想离开。晏仲手摸抚着阿小,心中倍感酸痛。问道:“阿小,你愿意跟我去吗?”回答说:“乐意去!”晏仲想到鬼虽然不同于人,但情感是相通的。想到这里,才开始喜欢起来。晏伯说:“跟着去,但不要娇惯他,让他吃些血肉之物,赶他在中午的太阳下曝晒,过了中午就不用晒了。六七岁的孩子,经过从春到夏的时间,骨肉会生长出来,以后便可以娶妻生子了。只是,恐怕他阳寿不长。”说话间,门外有个少女在偷听,神态文静,晏仲怀疑是哥哥的女儿,便问哥哥。回答说:“此女名叫湘裙,是我小妾的妹妹。是个孤女没有归宿,寄养在我这里十年了。”又问:“已受聘了吗?”晏伯说:“还没有。近日,与媒人商议与东村的田家结亲。”女孩在窗外小声说:“我才不嫁田家放牛的娃子呢!”晏仲一听这话,很有些动心,但没有说出口来。
晏伯站起身来,叫把床安放在书斋里,留弟弟住下。晏仲本不想留宿,但心里恋着湘裙,准备设法探问一下哥哥的想法,于是,告别了哥哥到书斋上床就寝。当时,正是初春时节,天气还寒,书斋里从来没有采暖的炉火。夜深后晏伯冷得浑身发抖,只好对着灯火冷冷清清地坐在那里,心想如能喝上几杯酒多好。不久,阿小推开门走了进来,把碗、碟和酒器摆放在桌子上。晏仲一见高兴极了,问阿小这是谁准备的,回答说:“湘姨。”当酒喝完后,阿小又将炭盖在火盆上,放到床下。晏仲问:“你的爹娘睡了吗?”回答说:“睡着很长时间了。”“你睡在哪里?”回答说:“和湘姨睡在一张床上。”阿小等叔叔睡着后,才关上门走了出去。晏仲感到湘裙贤惠又深解人意,就更加爱慕她了。又想到她能照应阿小,要娶湘裙的心更加坚定了。想到这些,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有睡着。早晨起来,晏仲告诉哥哥说:“弟弟孤身一人,没有一个伴侣,麻烦大哥为我留意选中一个人。”晏伯说:“我家并非贫困之家,当然会物色到合适的人。地下即使有漂亮的女人,恐怕对弟弟没有什么好处。”晏仲说:“古人也曾有过鬼妻,有什么不好?”晏伯一听这样说,便明白了弟弟的心思。便说:“湘裙是个漂亮的姑娘,可用大针刺她的人迎穴,如出血不止的,便可为生人的妻子,只是不能草草从事。”晏仲说:“如能娶得湘裙,也可照应阿小,不也是合适的吗?”晏伯只是摇头,没有答应。晏仲再三再四地恳求。嫂子说:“不妨就抓住湘裙用针来强制刺她一下,验证验证。如果不可以,也就拉倒了。”说完,便握着针走出房去,在门外遇到了湘裙,急忙抓住她的手腕,只见人迎穴位上的流血还湿着。原来,湘裙听到晏伯说这话时,早已自己验试过了。嫂子放开湘裙的手笑着返回屋里,告诉晏伯说:“她早已有意嫁仲弟,我们还要为她多考虑什么?!”姐姐甘氏听到这件事非常生气,奔到湘裙身边,用手指点着她的眼眶骂道:“不要脸的丫头,真不知羞耻,你想跟着阿叔私奔吗?我一定不叫你如愿!”湘裙羞愧难当,大哭着要去寻死,全家为此闹翻了天。晏仲见发生了这种情况,非常不好意思,便向兄嫂告辞,拉着阿小走出家门。哥哥说:“弟弟,你先走吧!不要叫阿小再回来,恐怕会损丧他的生气。”晏仲答应了哥哥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