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弟兄们抓紧打扫战场,补充弹药。告诉老兵痞和飞哥他们再辛苦下,到前面建立警戒线,顺便摸清前面的情况,以防日军再次增援。”杨冬青扔掉手中的步枪,朝身后的林正标布置了一下,就浑身一软瘫坐了下来。哆嗦着手在身上的口袋里摸了半天,找出支早已被血浆浸透了的香烟小心翼翼地屡直了,示意林正标给自己点上。
刚才还是子弹乱飞,喊叫厮杀纠缠在一起的战场此时已经完全沉寂了下来。山坡两侧到处铺满了阵亡的官兵以及残破的枪械等武器。正在打扫战场的战士们已经从胜利的喜悦和兴奋中渐渐地清醒过来,一个个面无表情的阴沉着脸,踏着浸满了鲜血的泥浆,机械地找寻一息尚存的战友,匆匆抬到大夫那里等候救治;同时挨个给倒地的日军补刀,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
杨冬青一面冷冷地看着周围的弟兄打扫战场,一面忍着伤口的疼痛静静地嘬着手上残存的烟屁。望着眼前袅袅飘散的青烟,身上的疼痛越发的强烈了,并且渐渐有了晕乎乎的感觉。刚才冲锋的时候,整个人一直处于高度紧张和兴奋之中,当时还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这会儿仗打完了人一松懈下来,全身上下跟撒了架似的没一处不疼。随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腰间以及大腿上的伤口更是突突地颤动着,让人恨不得昏过去才好。
张振清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看着这个生死与共的老伙计只是受了点轻伤,杨冬青心里宽慰了不少,指了指身旁示意他坐下,两眼直直地看着面前有些心虚的问道:“弟兄们怎么样,还剩下多少。”
故作轻松的拍了拍两手的泥,就着旁边尸体的军服上抹干净,张振清竭力用平静的口气回答:“都还行,就是胡连长死了,冲锋的时候位置太靠前了,身上挨了六七刀。不过这哥们儿挺硬气,临死还掐死了个鬼子,是个爷们儿。秀才丢了一只胳膊,东北佬瞎了一只眼,别的弟兄死了三十来个。其他的溃兵咱们也没数,看样子剩了不到一半,大概二百来号。还有,咱们的弹药不多了,后面只能靠鬼子的家伙了。”说完有些紧张地看了杨冬青一眼宽慰道:“打仗嘛就是这样,哪有个不死人的。能打成这样,弟兄们也就含笑九泉了。别想太多,好好替活着的弟兄考虑考虑,走好下一步才是要紧事儿。”
听说胡占奎战死,其他的弟兄也伤的伤亡的亡,尽管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杨冬青的心还是狠狠的疼了一下。不但感觉身体很是疲惫,而且人也转眼老了很多。沉默了好半天,这才低沉着声音问道:“振清,我这么做是不是错了。其实咱们完全可以不用打这一仗的,也就不会折了那么多弟兄。你知道,当初因多一道进山的弟兄,剩下的本来就没几个了。”
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张振清给他打气:“话不能这么说,小鬼子不撵走,咱们迟早都得跟他们干一仗的。就这么大地方你还能躲到哪去?当年卢沟桥事变的时候,一位先生曾经痛心疾首的登报责问:诺大的北平,就放不下一张宁静的书桌了吗?你觉得能躲得掉吗?咱们为啥要来当兵,还不是要给亲人报仇,给子孙留个太平的天下吗?”
说着一指还在来回走动着打扫战场的溃兵们感慨道:“你看这些人。半小时之前他们还是一群慌不择路任人宰割的绵羊,可现在呢?他们重新变回了一支士气高昂的军队,一支可以碾碎一切的雄狮。为什么?因为你,因为咱们战死的这三十来口子弟兄,让他们重新找回了胜利的信心。记得一篇文章里说过一句话,当花朵盛开的时候,也许是将要凋谢的时候。咱们的做法和死去的那些不但救了他们的命,还救了他们的人,你说,值不值?”
“说得好!”不知什么时候,他俩的身边已经围满了人。大夫大步走了过来紧紧地抓着杨冬青的手把他拉了起来,转过头赞许的看了一眼张振清重又把目光射向杨冬青:“振清说得有道理啊。古人把善分为两种,一种是小恩小惠,一种是大恩大德。咱们这支小队一路走来不但消灭了不少豺狼,还挽救了无数丧失了斗志的军人。倘若假以时日秣马厉兵,他日重返战场必将拯救更多人的性命。冬青,你的所作所为正是大善呐。”
转过身去提高了嗓门,大夫动情地对着人群讲道:“当初进山之时,老夫所在这支队伍尚有二百余人。一路冲杀一路征战,不断有人倒下,也不时有人加入,现如今还剩下不足百人。可就是这样一支破破烂烂杂七杂八的乌合之众,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接连击破日军中队以上规模三次,击毙大队长以下军官数十名,士卒不计其数。敢问诸位好汉,有此等精忠之士在,我等能不能走出这死亡之谷?!”
“能!”一路溃败至此的远征军战士们听到匪兵们如此战绩,坚定了活下去的希望。
“有此等忠勇之士在,我等能不能逐倭寇于国门,复我中华大好河山?!”大夫满意的追问道。
“能!”溃兵们吼叫着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底气比刚才更足了。
“二当家的,别婆婆妈妈跟个老娘们儿似得。别看老子瞎了一只眼,要是打起仗来绝对不含糊。少了这只左眼,老子瞄准倒是更利索了。”头上斜缠了绷带的东北佬,拎着自己的轻机枪满不在乎的吆喝着,博得了周围官兵的一阵满堂好。
最初号召溃兵们返身战斗的大汉上前单腿跪了下来,操着一口西北口音满怀钦佩和敬重的拱手抱拳:“长官,二尕子最佩服顶天立地的英雄。当年在绥西,我们八十三军三十五师一个团的弟兄跟鬼子伪军血战了一天一夜就剩下我一个。今天我看你也是个铁铮铮提着脑袋抗日的汉子,你的队伍还要人不,带我走吧。”
其他溃兵也纷纷大呼小叫着不甘落后:“还有我!”
“算我一个!”
“别忘了带上我!”
看着笑眯眯手缕长髯的大夫,看着眉开眼笑的东北佬这些老兄弟,看着紧盯着自己的一双双热切恳求的目光,杨冬青强忍着失血带来的阵阵眩晕,含着热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张振清看出他已经彻底走出了心中的阴影,而且脸色特别不好,连忙举起双手高声替他解围:“大伙都别急,都是一起走出国门打鬼子的弟兄,愿意跟我们一道的我们欢迎,不愿意的我们也不勉强。等找到了大部队你们可以各回各的原单位。现在大伙跟我一起到后面登记下名字,以后也好有个照应,你们说好不好?!”
溃兵们欢呼一声,簇拥着张振清等人向出击时的地方走去。
等人走的差不多了,东北佬和大夫这才注意到杨冬青惨白的脸色,以及腿上和腰间的的血迹和伤口,惊叫一声赶紧扶他重新坐了下来,大夫更是连滚带爬的去背他的药箱。
抹着雨下般的汗水二话不说就撕开了杨冬青的军装检查伤口。看着血肉模糊的创面,大夫心疼得眼泪差点掉了出来。只见杨冬青的肋部被刺刀撕开一道尺长的口子,皮肉像小孩的嘴一般翻开着,隐约可见肌肉下的肋骨;大腿上更是生生被扎了一个窟窿,仍旧“汩汩”在冒血。
“别声张,给缝上就行了。”杨冬青强忍着阵阵袭来的睡意,低声命令大夫赶紧给自己治疗。
关心则乱。此时的大夫已经不复往日的潇洒和淡定,明显失去了方寸。哆嗦着两手在药箱里翻了半天,这才颤动着嘴唇无奈地看着杨冬青:“怎么办,没有麻药了。伤员太多了,咱们攒的那点家底全用完了。”
狠了狠心,杨冬青抓过身边的一根树枝咬在了嘴里,含混不清的苦笑着:“那也得治呀,总不能没倒鬼子手上,倒死在淌完了血吧。今儿个咱也学一回关老爷,没麻药照样疗伤。”说着示意大夫可以开始了。
郎中流着眼泪一针针的缝合着伤口,不停地擦干模糊的视线,尽可能地加快速度,缩短杨冬青疼痛的时间。
随着针来线往,杨冬青觉得自己身上的肌肉突突在跳,疼到一定时候,仿佛意识已经离开了自己,连疼痛也感觉不是那么明显了。
“终于好了。”郎中一边擦拭着满头满脸的汗水和泪水,一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而这个声音也把失去了意识神游中的杨冬青唤醒回来,仿佛天籁般悦耳。
缓缓的松开嘴,吐出早已经断成几截的树枝,呼出憋在胸腔里面的一口淤气,杨冬青睁开眼睛,冲两人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表示自己感觉还好,谢谢大夫的辛苦。
望着浑身湿透的二当家,大夫终于抑制不住自己复杂的感情,大声抽泣着找出块干净点的纱布给杨冬青擦去血污和汗水。手上一边轻柔的仔细擦拭着,嘴里一边还不停地念叨:“真是个好孩子啊,看这一身的伤,唉。。流了这么多的血。”杨冬青笑了笑,无力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了,让他别担心。
东北佬用力地抹了一把眼泪,使劲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成,二当家的果然是条汉子。走,我背你去休息,顺便让财神爷熬点滋补的玩意儿给你补回来。”说着弯腰就打算把杨冬青背起来。
“你个混球就不能轻一点,这哪是背人,这简直就是要他的命啊!你还嫌他伤的不够重是吧。来,你蹲下,我扶着,咱们慢点。”大夫见东北佬粗手粗脚的弄得杨冬青咧开嘴一个劲的直吸气,不满的斥责着他,帮着把杨冬青扶到他的背上,这才拎起自己的药匣子,三人走下了阵地,朝王胖子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