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清默默地站在一旁陪着的失声痛哭杨冬青,任凭他尽情地发泄着内心的悲伤和哀痛。因为他很清楚,只有让二当家的把憋在心里的种种压力和痛楚都宣泄出来,那么面前这个跪倒在地痛哭不已的人才可以彻底挺过这一关,那个曾经冷静多谋而又豪侠仗义的二当家才可以重新回到弟兄们的身边,才可以继续带领身边这些饱经磨难的弟兄踏上回家的路。否则的话,迟早会有那么一天,这个跟自己差不多一般大的青年人,终究会被自己内心的负荷压垮。如果真那样的话,自己和其他人的灭顶之灾也就为时不远了。他很清楚,自己可没有那么大的魅力和能力能保证活着把大家带出这个到处充满了陷阱的死亡之地。
也许是发泄够了,亦或许是哭累了,杨冬青的哭声渐渐的低沉下去,慢慢的只剩下肩膀还在抽动。张振清估摸时候差不多了,这才上前扶起他找了个砍剩下的树桩坐好劝慰着:“二当家的,节哀顺变吧。豹哥他们走了,弟兄们谁的心里都不好受。可话又说回来,自打小鬼子进了咱们中国,自打咱们身上披上这身黄皮,谁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混日子呢?刚进部队那会儿,我和一起入伍的同学还有身边的长官、战友们哪一个不是一腔热血,谁打起仗来不是抢着冲在前头?可这么些年下来,败仗是一个接着一个,丢失的城市是一座连着一座。再看看当年一起保家卫国的同学和兄弟,活着的恐怕也就剩下我一个了。真真儿是柴团长生前那句话: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咱们这些还活着的军人都该去死。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想想那些死去的长官和弟兄们,还有那些背井离乡,千千迢迢逃难过来的老百姓,这心里真他娘的不是个滋味。可这又怨谁呢?怨你还是怨我?是怨那些甭管什么原因死去的弟兄?还是怨那些坐在办公室里花天酒地的官老爷呢?你我只是个小小的上尉连长,咱们能起多大作用,又能改变多少?”
说到这儿,张振清仰天长叹了一声,紧挨着杨冬青的身边坐下,两手在褴褛的军服的四下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包耨的皱皱巴巴,被汗水、雨水浸泡的变了颜色的香烟来,递给杨冬青一支:“来,点上咱弟兄俩慢慢说。我知道你身子虚,最好不碰这玩意儿。就是想跟你唠唠,说说心里话。要搁我以前的习性,咱们这么聊没有个五加白、二锅头的好酒热着,没有三五道拿的出手的下酒菜,我绝对不跟人交心。可咱们现在这环境,有这个也就算不错啦。您就担待着点吧。”说着拿出颗子弹拧下弹头,小心翼翼的取出一根洋火给两人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个圆圆的烟圈袅袅的飞上两人的头顶。
原来,张振清家当年在北平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祖上一直在京里做官,鸦片战争以后他爷爷愤慨大清的懦弱和腐败,毅然辞官转而经营古董字画。虽说经了商可家风极严,张振清两父子自幼熟读诸子百家、音律丹青,也算是一代儒商。
民国二十四年,日本人蠢蠢欲动,一面调兵遣将频频在长城北侧虎视眈眈,一面四下活动拉拢收买汉奸,鼓动当时驻防京津的二十九军脱离中央自治。张振清和北京其他中学的中学生们一道跑到新华门的行政院北平办事处向何应钦请愿,吁请国民政府宣布抗日。结果受到南京和态度暧昧的宋哲元的血腥镇压。前后有200多名学生被捕,1000多名学生被打伤,曾经砍向日本鬼子的大刀也毫不留情的挥向这些热血爱国的学生们的头上。张振清自然也未能幸免,脑袋当场就变成了血葫芦,当然,砍过来的大刀用的是刀背。
后来,刘少奇和北方局带领学生们改变了策略,不再把锋芒指向有着抗日历史的的军队,并及时提出了“拥护宋委员长抗日”、“拥护二十九军抗日”等口号,组织学生与官兵们搞联谊、教他们文化和体育活动,同时派代表参加超度喜峰口战死官兵的亡魂,观摩参与二十九军组织的多次演习活动,这才使双方消除了隔阂,建立了紧密的友谊。而这些活动中的大部分,张振清这个不安分的家伙基本一个没拉。也就是因此,他参军卫国的念头也越发的强烈了。直到“七七”事变的第二天,铁了心要离家的他跪别父母时,早已闻讯的老人家只是驼了背端坐在堂屋,神色木纳的接受了他三拜九叩之礼。临行前,一夜白头的老父甩开流泪不止的老伴拉着他的手叮嘱道:“你要为国为民族献身,为父绝无推拦之意。国家国家,国之无存,家之何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是张家三代单传可能就要自我手中绝后,让我死后怎么有脸去见张家的列祖列宗?”说罢父子两人洒泪而别!
听到这,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冬青嘶哑着嗓子开口问道:“那你后来还回过家吗?有老人的消息吗?”
“回去过,怎么能不回去呢?后来张司令留守北京处理善后事宜的时候,我曾经悄悄地离开部队跑回去想把两位老人家接出来,可跑到家门口一看,早就被汉奸给霸占了。老爷子骨气硬死都不肯低头,叫鬼子关进大牢没两天就折磨死了。老娘经不住伤心一头碰死在了监狱的门口,到现在尸首还不知道在哪呢,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说着说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张振清怒瞪的眼睛里掉了出来,把松软的土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小坑。
杨冬青从来没听张振清提起过自己的家事,这会儿听到他家破人亡的遭遇有心想劝劝他可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个人都不做声了。
过了好一会儿,张振清毅然的抬手擦了擦满脸的泪水站起来冲着杨冬青说道:“所以打这以后我是铁了心要跟日本人干。从华北打到西南,从国内打到缅甸,哪支队伍能打我就去哪,哪有日本人我就打到哪。不把小鬼子干光,老子决不罢休!”
说着,他开始激动起来:“这么多年打下来,丢了那么多地方,死了那么多弟兄,我算是看明白了,咱们跟小日本那真他娘的不在一条起跑线上。别的不说,看看咱们手边这些弟兄,有几个打仗以前不是拖家带口自己过自己小日子的,有几个不是有人命落在小鬼子手上的,又有多少人今天还是从来没摸过枪的种田做小生意的老实人,明天就提着刀枪上了战场的。多少弟兄可能一辈子连鬼子长啥样都没看见,一枪没放就白白把命扔在那了,可大伙为啥还是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小日本玩儿命,不就就为了子孙后辈不再受别人的欺负吗?”
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了下自己激动的情绪,他两眼逼视着坐在树桩上倾听的杨冬青:“二当家的,论年纪咱俩差不了多少,可弟兄们为啥愿意听你的话跟你走,你想过没有。今天豹哥何连长他们先走一步了,指不定哪天兄弟我可能紧随其后不能跟大伙一道回国了,只要打仗就肯定得死人,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就能落个善终。可您怎么办,活着的弟兄怎么办,难不成大伙整天哭丧个脸,擦鼻涕抹眼泪就出的了这吃人的野人山?就能把日本人哭出咱们中国去?别的不提,其实你心里透亮清的很,仗打到这个份儿上,路跑到这个份儿上,大伙心气儿还这么足的原因是什么。说什么血性,说什么豪言壮语都是扯淡,真正的原因是大伙都想活下去,想活着看到小鬼子投降的那一天。所以弟兄们相信你愿意跟随你,把自己的命交到你手里,心甘情愿的把自己扔在这里这辈子变个孤魂野鬼回不了家。振作点,杨连长,头上三尺有神明,金花在天之灵也会保佑你,保佑剩下的弟兄们的。”
听了这话,听到从新称呼自己“杨连长”,特别是听到“金花”这个刻骨铭心的名字,杨冬青猛地抬起了头,愣愣的注视着面前张振清,眼睛里渐渐燃起了光亮。
没有理会他的变化,张振清继续说道:“你知道昨天跟咱们交手的鬼子是什么部队吗?”
杨冬青本来一直心里有这个疑问,只是钻山豹的牺牲让他乱了阵脚,因此一直没有机会琢磨,见张振清发问,逐渐清醒的脑子里不由自主的就想起这个疑问来:“什么部队。”
发现杨冬青已经渐渐恢复过来,张振清心里很是高兴,开始向他详细地介绍起来:“从日军被打死的尸体上,秀才已经查明了他们的来路。这是已经占领滇西地区的日军五十六师团从孙布拉蚌派过来的特种部队。所以,他们的军装跟以前咱们见过的鬼子完全不一样,还有他们手里的武器,装备有最新的‘百’式冲锋枪和更为先进的‘九九’式轻机枪,掷弹筒也是没见过的‘八九’式。所以判断,咱们如果按照以前翻越高黎贡山回国的计划已经不现实了。不过二当家的,面对人数跟咱们不相上下,装备最新式武器又受过特殊训练的新式部队的偷袭,咱们才阵亡了三十七个弟兄,这笔买卖咱们不吃亏。弟兄们心劲都大着呢。你也别老自己跟自己较劲啦,振作点,大伙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走才是正事,别让弟兄们寒了心啊。”说完,两手扶住杨冬青的双肩,热切的望着他。
还没等他答话,坟包后,树林里、草丛间站出一大票人来,队伍里的头头脑脑一个不拉都来了,高大炮扯着嗓子叫道:“是啊,二当家的,别让弟兄们寒了心呐。”
在众人的附和声中,距离最近的胡占奎几步来到杨冬青的面前,拉着他的手有些伤感的说道:“二当家的,老何跟豹子命不好,没有跟咱们享福的命,你就别自责啦。好好保重身体,我老胡和弟兄们还等着你带我们走出去回国呢。”
听着七嘴八舌的劝慰和关心,看着四周那一双双热切的眼神,杨冬青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的又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