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天亮的时候,文秀才猛然被噩梦惊醒,大喊着坐了起来。擦去脸上的冷汗,见其他人含糊着骂了几句翻过身又睡着了,这才讪讪的又躺了下来。可翻来覆去了半天怎么也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傍晚那些战死弟兄的遗骨。
索性起身披上衣服出了帐篷,文秀才来到空地上。耳边除了哔啵乱响的篝火和山风的呼啸声就什么都没有了。静静的站了一会,无所事事的他干脆来到哨位上接过哨兵的步枪,示意哨兵去休息。靠着掩体的背壁,抱着手里的步枪,看着头顶无穷无尽的夜空,忽然觉得自己很迷茫——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一想到那些只剩下累累白骨的不知名的战友们他就怕的要死,害怕死亡,害怕回不了家。
在军官训练团的时候,教官们只是照本宣科的教了些日常操典,连实弹射击都没有几次。虽然也曾经请过几个老兵讲了些战场上的事情,令他着实激动了半天,可军统的身份使他对战争始终停留在一知半解上,根本没有上过一线。一直以来,他总认为自己身负国仇家恨,认为自己干的是情报专业,一直在为不能面对面地消灭敌人而抱憾,也一直没参加过真正的战斗。下午那几十具尸体带来的触动让他几乎崩溃,深怕到最后自己也会落得个那样的下场。想到自己家仇未报就可能一命呜呼,想到自己的结局很可能如同下午那些客死他乡的白骨,文秀才终于忍不住慢慢的弯下腰来,捂着嘴大声抽泣着,尽情地倾洒着一个二十三岁年轻人的泪水。
帐篷里探出来的几个脑袋悄悄的缩了回去,平日里嘻嘻哈哈的东北佬颇为伤感的揉着自己的鼻子:“这小子搞啥搞,整得我心里面也没招没捞的。”
老兵痞点着了支烟扫了一眼哭泣的方向,狠狠的吸了一口:“那衰仔系害怕啦。其实咱们都系这么走过来滴啦。”说完就一言不发的抽起闷烟来。
一向沉默寡言的乌龙瓮声的说了一句:“我心里头也怕。”
草上飞没有说话,把乌龙的头搂到自己胸前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怕啥子,莫怕。天还没亮呢,再睡会。”
“扯淡,那瘪犊子玩意儿是想他相好的了,肯定是。”躺着的东北佬狠狠地断言。这个说法得到了大家最后的一致认同,似乎只有这样大家会觉得心里会好受些。
天亮时分,经过一夜休整的人们草草吃过早饭便拔营起寨,沿着宿营的山包朝着北方继续前进。
天又阴了,潮湿闷热的空气,加上昨天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杨冬青他们很少说话,也捎带着其他人都受了影响,大家在一片沉默中追赶着大部队。
没成想才走了不到五里路,前出侦察的草上飞他们就传来了遇敌的警报。大伙手忙脚乱的赶紧俯下身子,卸掉身上的行囊,握紧武器紧张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杨冬青连忙带着张振清半挫着身子向前跑去。高大炮和林正标对视了一眼悄悄跟了上去。
跑了没多远,就见钻山豹轻手轻脚地跑回来报告:“二当家的,前面过不去了。飞哥带着我们几个探路的时候发现前面的草丛里有刺刀的反光,还以为有埋伏。后来王成龙那小子爬到树上仔细看了会才说是有鬼子的尸体,具体人数不详。咱们是不是过去看看?”
“前头发现鬼子的尸体?还有刺刀的反光?”张振清听了很是惊讶,和杨冬青交换了一下眼神,拿了望远镜找了棵大树就爬了上去。
谁知上去刚举起望远镜来,就听见“啪”一声枪响,张振清“哎呦”一声从树杈上翻了下来。紧跟着,对面的机枪就响了起来,炒豆般的枪声中夹杂着一阵阵的叫骂。
“没事,没事,我就是给吓得。那一枪连毛都没挨着。”张振清一边解释一边挣扎着站了起来。
确认他真的没事,大伙这才放心的开始还击。才打了几枪,林占标忽然抬起手示意大家停火,并且侧了耳朵静静的听着、辨认着。见这边没了动静,对面的枪声也稀疏了下来。只是叫骂声比刚才清晰了很多。
“对面是那个龟儿子乱打枪,你娃娃眼睛长到屁股上起了撒?”隐隐约约听到乡音,林占标躲在树后试探着扯了嗓子吼道。
听到这边有人说四川话,对面的枪声彻底停了。一个大嗓门直冲冲的回了过来:“曰你个仙人板板,你娃儿骂哪一个。锤子,不看你也是四川人,老子先一枪掀了你龟儿子滴脑壳壳让你认识认识你何大爷。”
说着,对面的树林里跳出一个矮胖的酒糟鼻样的壮汉。
“莫开玩笑,刚才那一枪是你娃娃打的?看准喽再开枪得行。差点就把我弟兄滴小命交代喽撒。”看对方如此胆大,林正标也不含糊,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走出隐蔽的大树就打算过去交涉。杨冬青等人听两个人用四川话骂仗而且对方先走出了隐蔽的林子,也就收了武器跟着林正标一起走了出去,准备跟对方打听点消息。
就在穿过前面几棵大树来到空地前的时候,大伙这才注意到繁茂的草地上一堆姿势怪异的人骨很突兀的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寒战,杨冬青一把拽住打算继续前进的林正标:“慢!有情况。”
本已放松了警惕的草上飞等人听说有情况,赶紧就地蹲了下来,重新抬起手中的武器紧张的观察着四周的风吹草动。只有林正标有些不以为然的准备甩开杨冬青的胳膊,嘴里念叨着:“么得事,么得事。那个瓜娃子类四川话地道滴很,不会是小鬼子冒充类。”
张振清看他还没明白,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壳上凶道:“放你的狗臭屁,谁说那小子不是四川人了,睁大你的狗眼看看那些死人!”
看他们拉扯争执,对面的酒糟鼻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还边指着林正标,只是听不清具体说些什么。
林正标这才站住脚仔细地观察起那些死去的日军尸骨,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草丛间的那些死人半遮半掩,一动不动地保持着生前的姿势,从表面上看,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自己又熟悉杨冬青的脾气,知道不是发现什么不对绝不会这样戏弄自己。只好傻傻的站在那,坐也不是,右也不是。
还是草上飞解了他的围,也让大家彻底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见他取下腰间的刺刀安在枪上,这才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两步,用刺刀挑开了随着山风时起时伏的茅草,朝着地面努了努嘴。
所有人把视线都转移到那些死尸的身下——那些普通的实在是普通不过土堆上。谁知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不由得一个个头皮发麻,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原来,那些土堆乍一看与平时所常见的没什么两样,可当你自己屏目凝视认真观察的时候会发现,上面居然爬满了手指头大小的墨绿色的蚂蚁。如果仅仅是蚂蚁倒还罢了,可要是看到其中一些蚂蚁正紧紧的依附在骨架上啃食所剩不多的血肉时,你会作何感想。联想到当这些个头巨大的蚂蚁爬满自己的全身,疯狂撕咬着自己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摆脱不掉的时候,所有人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心中后怕不已。
“额滴个天神爷呀,这还是蚂蚁么。这凑四把人往死里坑滴活阎王么。”看着眼前忙碌着爬上爬下的蚁群,愣娃喃喃自语着倒退了好几步。带动着其他人也跟着连连后退,林占标更是吓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野人山蚂蚁的凶悍令所有进山的远征军心惊胆战,无不闻之色变。曾有过一个连队独宿林中过夜,被路过的蚁群啃食殆尽的惨剧。相比其他的毒蛇猛兽,蚂蟥毒蚊而言,那些总还有个影子,平时只要注意着点刻意躲避,问题不会太大。而眼前这种长嘴的绿蚂蚁却比那些东西要命了很多。这些家伙平时就藏在不起眼的土堆之下,一点征兆都没有。稍不留神一脚下去,等你感觉到疼再拔的慢点出来,很可能整个脚就变成了痒痒挠,只剩下骨头。最恐怖的是,这些食人蚁的数量庞大,而且无孔不入,专朝猎物柔软的地方比如眼睛这些部位攻击。万一要是陷进去,超不过五分钟,一个大活人就只剩下一具白生生的骨头架子了。
看到日记上记载的食人蚁就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杨冬青也终于见识到它们的可怕之处,忍不住嘴里“嘶”的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实话,在场都不是怕死的人,也绝没少见过各种死法的尸体。可谁也不愿意这么悲催的死在一群闻所未闻过的蚂蚁手上。
毕竟是见惯了生死的老兵,渐渐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的林占标猛然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对面还在狂笑不已的酒糟鼻破口大骂起来:“老子曰你个仙人,亏你龟儿子还是四川人,就这么祸害自家弟兄?你娃儿良心叫狗涎到起喽!”
或许是良心发现,也或许是笑够了,那个酒糟鼻样的四川兵毫不介意,从空地的另一侧绕了过来,一把搂住还在跳着脚骂街的林占标给了一个热烈的拥抱,这才松了手拉着他的两个胳膊上下打量着:“好,好,又见到我们川娃子喽,好滴很!”说完就打算再次拥抱一下。
林正标这会儿正在气头上,一把推开他指着对方的鼻子就打算开骂。杨冬青连忙出声喝止住:“标子,行啦。都是四川人,咋还没完没了啦?荒山野岭的见个老乡容易吗。”说完,打量着对方自报家门:“兄弟是第六军暂编五十五师预备团教导队的尚未连长杨冬青,这位兄弟是哪部分的,怎么称呼?”
颇为欣赏的看了看杨冬青,酒糟鼻指着林正标教训道:“你娃儿硬是么得这个家伙顺眼,开不得玩笑。么得意思。”说完扫视着杨冬青抱了抱拳:“好说,兄弟是新二十二师前卫营滴上尉连长何富贵。得遇诸位弟兄,荣幸得很。走,都是远征军弟兄,咱们过去歇到唠再慢慢滴摆摆龙门阵,这边请!”
高大炮听说对方是新二十二师的,一拍大腿叫唤道:“你们是新二十二师的?那警卫连的胡占奎你认识不?”
“胡子当然晓得,这个龟儿子在我们新二十二师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你哥子咋个晓得他滴嘞?”酒糟鼻不禁有些好奇。
“这老小子跟我们在一起呢,我咋能不认识他呢。这会儿带着人都在后面猫着呢,我们几个是打前站的。”高大炮一听对方认识,当即喜开颜笑。
“搞啥子嘛,原来是大水冲喽龙王庙,一家人不人得一家人。请,快请,咱们到我那边坐哈慢慢摆龙门。”酒糟鼻一听大喜,口气也热情了许多。
杨冬青见对方变了口气,当下心里也是一喜,连忙抱拳回礼解释:“多谢何连长的美意,不过前面如此凶险,不知能不能派几个弟兄过来给指引下路径,免得其他不知情的弟兄着了道。”
何富贵爽快的一挥胳膊:“好说,这边请!”说着做出请的手势,带头领着众人向自己的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