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号就像当时社会肌体上的一个癌细胞,只要有一点点机会,它的毒性就会不断地扩散蔓延。
在他们的眼里,“钱”字重于一切;在他们的心里,“贪”字压倒一切。这群魔鬼一样的人物,为了钱财,干涉司法、杀人绑票、构陷下狱,无所不为。有了金钱,他们就更加肆无忌惮,强占女色、当众杀人,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的丑剧、闹剧。
一个“钱”字,让他们的灵魂生锈;一个“贪”字,让他们的人性无存。只是他们没有料到,天理昭昭,没有人可以一直无法无天。出来混,总归是要还的。他们得意忘形的时候,也正是末日悄然来临的时候。
76号的DNA从一开始就是充满魔性的。在汪伪汉奸集团粉墨登场,直至成立傀儡政权的前前后后,76号充当了以血腥和暴力开路的刽子手,杀人无算,罪行罄竹难书。随着形势的变化,重庆方面实际上逐渐放弃了与76号的暗杀“对决”,这些大小特务也就在一定程度上结束了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卖命生涯。随时被夺去性命的威胁稍有缓解,他们心中的魔性也得到了更进一步的释放,他们开始利用此前积累起来的势力作为“本钱”,不断地伸出罪恶之手,屡生是非,频频作乱。
76号的魔性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其组织的大肆扩张。李士群继续借着防止重庆特务的破坏行动的由头,在南京、苏州、杭州、武汉、广州等地都建立了分支机构,甚至还曾经成立了仅仅存在几个月的特工总部华北工作团。汪精卫伪政府扛着一个偌大的牌子,实际上只能在南京抖抖威风,因此也只好凭着特工总部的邪恶触角四处延伸来获得心理上的自我安慰了。
除了四处布点、安插人手之外,特工总部还像搅屎棍一样,对汪伪汉奸集团“地盘”内的事情都要插上一杠子,以便从中渔利。76号的头子李士群插手人命官司就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
1941年冬,上海发生了一起人伦惨案——药业富豪徐翔荪的小儿子用一把斧头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哥哥。
徐翔荪的“富二代”小儿子徐济皋不思进取,年纪轻轻就学会了泡妞,钓上了一个舞女。按说“富二代”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出去逍遥一番,撒几个花酒钱也是司空见惯。可徐济皋偏偏是一个情种,没有想着过把瘾就算,始乱终弃,一心想把这个风尘女子娶入豪门,书写一段爱情佳话。
这位小哥可算是情痴痴,意深深了。可舞女却早在风月场中练就了一颗百转机巧心,对嫁入豪门做一只笼中的金丝鸟没什么信心也不怎么感冒,只是对徐家的万贯家财十分眼馋,就借着拍拖的名义不断向徐济皋索要财物。千金买笑是富家公子哥的拿手好戏,徐济皋为了拴住意中人的芳心,自然不会拒绝美人儿的要求。他生在金银堆里,自己却没有挣来一个铜板的本事,只好不断地向家里伸手。
徐翔荪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家事也井井有条。他的大女儿掌管家务,长子协助其打理生意,次女开了一家医院。为了培养接班人,他把家中的财权都交由大儿子掌管。徐济皋回家伸手也只有按规矩办事,找他的哥哥讨要。一开始他并不敢要得太多,所以身为长子的徐济鸣也没怎么过问,毕竟这个老疙瘩在家里被宠溺惯了。
看到大哥对自己网开一面,加之舞女催索又急,徐济皋的胃口越来越大。有一天,徐济皋又去大哥那里“提现”。徐济鸣觉得他这个弟弟最近频繁要钱,而且数额越来越大,觉得其中有什么蹊跷,就决定趁机问个明白,以便在老爹那里有个交代。在哥哥的一再逼问之下,徐济皋不得不说出了实情。
徐济皋本以为告诉哥哥原委之后,会取得他的同情,从此以后自己就会财路无忧。没想到徐济鸣听到这事后十分生气,把他教训了一通,说他是败家子,说他不知道什么叫婊子无义,说他有辱徐家的门风。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暴风雨让娇纵惯了的徐济皋吃不消了,就和哥哥争吵起来,吵着吵着,他突然看见墙脚有一把斧子,抡起来就照着哥哥劈了下去,直接开了瓢。
徐家为了避免家丑外扬,直接把大儿子送到了小女儿开的医院。虽然身为医生的小女儿全力救治,但终因伤重而无力回天。徐济鸣成了捍卫徐家财务管理制度尊严的“烈士”。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徐翔荪知道,要是报官的话,徐济皋就得依法偿命,徐家的香火也就断了。为了保住自家血脉,徐翔荪决定把此事隐瞒下来,严令家中上下老小保守秘密,不得对外走漏半点儿消息。
徐家人深晓此事的厉害,对外只说徐济鸣是突发急病而亡,但一些知道此事的佣人却被这么大的一个秘密给憋得够呛,他们当着徐家人的面不说,私下里却是议论纷纷。很快,这件事在徐家内部就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没几天,这事就传到了外面,被法租界巡捕房的人知道了。
一个大好的敲竹杠的机会掉了下来,巡捕房的人绝不会错过。他们直接派人把徐济鸣停放在殡仪馆的棺材提走,掌握了最为关键的证据,紧接着就先后把徐济皋和徐家小女儿徐济华都抓了进去。
这一下,徐家保住小儿子的打算眼看就要落空了,这让徐翔荪十分着急,他只好设法走通巡捕房的门路,希望用钱买下徐济皋的一条命。于是他设法通过汉奸耿绩之的关系找到了巡捕房的法籍总办,想在巡捕房那里把这件事给压住。这位法籍总办是个中国通,他知道此事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必将闹腾开来,怕给自己惹麻烦,就赶紧安排“送神”。于是,他仅仅同意将徐济华保释,却把尸体送到了验尸所。查明确实是因伤致死之后,就把验尸单和徐济皋一起移交给了上海第二特区地方法院,彻底置身事外了。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徐翔荪知道这事不经法院是不可能了,所以赶紧设法用钱打通法院的门路。他觉得到了法院,钱的作用就会变得更为有力。
这时的上海第二特区地方法院,已经改隶于汪伪政权的司法行政部了。这个案子闹得风风雨雨,伪司法行政部的头头们生怕法院办案时出现什么闪失差池,让伪政府公开出洋相。所以担任次长的汪曼云特地到上海见了法院院长孙绍康和刑庭庭长袁孝根,对他们一通说辞“晓以大义”,实际上是给他们敲警钟,让他们别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给汪伪汉奸集团惹来麻烦。孙、袁二人心想:徐家的钱不是白给的,何况还有来头更大的人打了招呼呢。所以他们虽然嘴上一再请汪曼云和部里放心,至于怎么来判断这桩案子,私下里早已达成了一致。
有了金钱说话,有了后台撑腰,案子的审理就成了遮人耳目的表演,只是这情节有些蹩脚。在法庭上,徐济皋按照律师的提前授意,一味地装疯卖傻,无论怎么讯问就是不开口说话。法院装模作样地开了几次庭之后,就直接判了个十年有期徒刑。
这个审判结果一出来,舆论一片哗然。尤其是一些想借此事敲徐家一笔而没有得逞的小报记者,更是狠狠揪住不放,不断地“披露”一些案件的“内幕”,直接把矛头对准了汪伪政权。伪司法行政部更是首当其冲,成为众矢之的。
为了平息舆论,给上头一个交代,伪司法行政部不得不派出一位司长到上海清查此事。可汪伪集团是“洪洞县里无好人”,这位司长刚到上海就有人给送上了一笔厚礼,拿到钱后,他居然直接悄悄地回了南京。回去以后,他就对上头说这件案子牵涉甚广,根本不是自己这个司长能够查出名堂来的,直接把皮球踢了出去。
伪司法行政部在这件事上也起了干戈,次长汪曼云抓住这个机会找起了青年党的碴,说青年党的人受贿。出身青年党的部长赵毓松正愁这事没法了断,见汪曼云跳将出来,借机来了个顺水推舟——我派出去的人不行,那就你来吧!于是,赵毓松以汪曼云对上海的情况熟悉为由,让他派员去查办此事。
汪曼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有苦说不出,只好硬着头皮把自己的老师,部里的参事彭綮派到了上海。汪曼云是觉得,彭綮是司法界的前辈,操守一向不错,估计不会给自己捅出什么娄子,才把这件棘手的事情交给了他。彭綮走了以后,汪曼云还是觉得放心不下,自己也紧跟着去了上海。
汪曼云到上海的第二天,耿绩之就知道了消息,设法请汪曼云到自己家里吃饭。由于两人有着把兄弟的关系,所以耿绩之并不隐瞒,直接对他说:“徐济皋的这个案子,我参与了一些,现在情况很不妙。如今你来主持这件事,希望看在兄弟的情分上,无论如何都要帮我这个忙。不然的话,兄弟就没法在这里混下去了,你的情意,兄弟自然会铭记在心,徐家也会感谢你的!”
汪曼云见耿绩之要走自己的门路,赶紧对他说:“绩之,即使你不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此前我也有耳闻,你在这个案子中参与了很多,我希望你及早从中撤出。现在这个案子已经引起了各方面的关注,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你要当心引火烧身啊!”耿绩之还以为汪曼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对他说:“这是徐家的一份心意,他们不好冒昧求见你,就让我代转,请你收下,不要拂了人家的一番美意。徐翔荪也确实可怜,不过是想给自己留个传宗接代的而已。”
汪曼云一眼瞥见这是一张五万元的支票,心里不由得想:看来这个徐翔荪真是下了血本。他赶紧站起来将耿绩之递过来的支票挡住,说:“老兄,这个钱我收不得。刚才我已经对你讲了,这个案子不是你我能左右的,我建议你也还是推掉为好。法院此前的行为实在是愚蠢了一些,当时要是判个无期,也还说得过去,将来再想办法把人放出来,也不会这么引人注意。结果只判了十年,任谁都会觉得这里面有事情。如今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矛头直接对着我们的‘政府’,无论是谁,也不敢再在这件事上动脑筋了。所以,我要是收下这笔钱,只能给你带来更大的麻烦,还希望你能谅解。法院这方面,胆子也确实太大了一些!”
“其实也不是法院的胆子有多大,他们是有所恃的。”耿绩之见在汪曼云这里说项已经没有希望,就卖了个关子,想抬出个更大的人物来压一压,看看汪曼云会不会松松口气。
“还需要谁来做他们的后台呢?有老兄你的支持就足够了嘛!”汪曼云还不忘调侃一下他的这位把兄弟。“曼云兄说笑了,我哪够这个分量。是士群,不过,实际上是夏仲鸣出面的!”汪曼云听耿绩之这么一说后恍然大悟,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原来是李士群在后面撑腰,怪不得法院如此胆大。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汪曼云心中有了计较,对耿绩之说:“既然你和士群都参与了这件事情,我这里做事就有分寸了。你放心,我个人绝对不会让兄弟们为难,但你还是要知道,案子本身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无论谁参与进来都不会改变结果。我劝老兄你提前给自己留出余地,免得措手不及。至于士群那里,你不要告诉他我知道了事情的底细,我当然也不会对他提起,免得大家之间不好协调。”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耿绩之自然无法继续纠缠,两个人才开始把酒言欢。
汪曼云知道了这个案子的利害关系,就和彭綮两人设法搞到了审判记录簿——如果伪司法行政部要想推翻这个案子就有了证据,也算是有了交代。于是二人一同回到南京交了差,就不再插手此事,把球又踢给了赵毓松。
赵毓松根据这份审判记录,命令江苏高等法院第三分院首席检察官,青年党党员乔万选提出上诉。孙绍康根本没把这个乔万选放在眼里,他仗着李士群的势力,以乔万选违法干预审判为名义对其发出了拘票。此时乔万选已经知道孙绍康的后台就是76号的魔头李士群,自忖招惹不起,就吓得跑回南京躲了起来。
赵毓松被逼到这个份上也只好豁出去了,下令把办理此案的一干法官全部撤职查办。只有孙绍康、袁孝根等少数几个跑到杭州,在李士群的卵翼之下做起了缩头乌龟。
赵毓松拿下了几个办案人员,却激怒了李士群。李士群为了报复,使出一招离间计,说青年党在上海办特务,目标就是“汪记”国民党,还制造出一大堆证据递给了汪精卫。汪本来就只是想利用青年党的人做出个多党执政的样子,实际上早就看着赵毓松这些家伙不顺眼了,如今李一折腾,他根本就不想知道真伪,借机把赵毓松打发到一个冷衙门了事。
汪伪司法行政部的部长下了课,围绕新的部长人选又是一番争夺。本来李士群想让汪曼云接下这个差事,这样就等于是他接管了司法行政部,汪曼云自己也有这个心思。不过汪精卫害怕此事引起其他各部部长和次长之间的争端,直截了当地断了他俩的是非心。结果,被周佛海推荐的罗君强夺得了这个位置。
此时罗君强虽与李士群矛盾重重,但也不得不顾忌李士群的势力。为了树立自己廉明公正的形象,同时又不惹恼李士群,他就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和李士群私下达成协议,把徐济皋改判死刑,其他一概不予追究。
一桩由家事纠纷而起的凶杀案,因为金钱的魔力而被汪伪集团的大小汉奸们捏来捏去,闹出了一幕幕丑剧。李士群自恃手中的权势,居然干预起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司法事务,企图从中渔利,足以见得其利欲熏心。而汪伪司法行政部门的一干人马,面对李士群的上下其手竟然无可奈何,一个个都退避三舍。只有一个赵毓松不得不放手一搏,最后还落了个去铨叙部守空摊子的下场。76号的手伸得可不是一般的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