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学与空间的理论思考,是一个既充满诱惑又极具挑战性的理论题域。本书试图在系统梳理文学与空间问题的基础上,对中国现代小说进行“空间批评”的文本解读,为“空间化”的文学理论建构提供一个崭新的理论视阈。
随着空间理论题域的敞开,空间问题的复杂性、多样性、丰富性也随之呈现出来。空间成为一个交错并置、多重杂糅的问题域,以至于我们难以运用一种理论来概括出一个确切的空间定义。关于空间的理论探索虽各具特色,但很难穷尽空间问题的全部奥秘,它们只是独辟了空间研究的一条进路。
空间问题的思考与生存问题的思考紧密相关。因此,人类生存所面临的问题有多么复杂,空间问题就有多么复杂,反之亦然,空间问题有多么复杂,人类生存问题也就有多么复杂,这种复杂性无疑也决定了文学空间理论思考的复杂性。人是空间性的存在者,对文学空间理论的探讨,应始终围绕生存性、空间性与审美性来展开。“哪里有空间,哪里就有存在”,对生存空间实践性和文化空间表征性的探寻,对空间与存在、空间与审美的关注,说到底是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探询与关注。正如人类生存充满着对立分裂的矛盾冲突,生存与空间同样充满着对立分裂的矛盾冲突,人类社会生活的异化分裂导致人与空间的对立分离,空间成为压迫操控人类生存境遇的场域,空间成为人类生存的异己之域。因此,人类的解放与空间的解放,成为当代文化政治所必须面对并亟须解决的重要议题。“如果未曾生产一个合适的空间,那么‘改变生活方式’、‘改变社会’就无从谈起。”。因此,对人类生命此在的追问,对人类生存境遇的关怀,既是空间视阈敞开的缘起,也是我们从空间政治学维度探寻表征空间及其文化意义的真实目的之所在。
空间并不是客观中立的物理场域,它既是政治权力统治的压迫场所,也是政治革命与解放的策源地。因此,我们“不仅要用眼睛、理智把握空间,而且要运用身体来感受空间,这种感受越是详尽,就越能够清楚地意识到空间内部所蕴含的矛盾,这些矛盾促成了抽象空间的现身和差异空间的展现”。
人类历史进入现代性进程以来,政治权力对生存的控制不但没有缺席退场,反而以隐蔽的“形式化空间统治”的方式,无孔不入地扩散渗透到大众的日常生活之中。因此,列斐伏尔将抽象空间或微观权力空间的全面统辖概括为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阿尔都塞认为:“任何一个阶级如果不在掌握政权的同时对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并在这套机器中行使其领导权的话,那么它的政权就不会长久。”在高度组织化、制度化、工具化、理性化的现代社会,抽象空间具有支配性、征服性、控制性与权威性,成为政治权力实施意识形态规训的重要工具。因此,在权力统制面前,空间生产与意识形态之间达成某种共谋关系。意识形态不仅仅是一套完整的观念体系,还是一整套空间规划组织的实践体系,它通过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运作,生产强化着生存空间的压迫性机制,以其同质化的方式扼杀个性的多样化,将生存其间的个体“询唤”为主体,使人内化出一种生存压迫的“法则”。在空间生产与权力统制共谋的过程中,文化表征实践进行着启蒙、种族、国家、革命、阶级等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生产。空间的文化表征实践,成为权力运作的话语策略,丧失了审美批判的功能与空间政治解放的可能性。
在空间生产的过程中,权力统制始终致力于建构同质化、同一化、封闭化的抽象空间,文化不可避免地陷入个体意识衰竭、主体心灵破碎、现实观念倒置,乃至文本生命内容荒芜的凋敝状态。这不仅带来日常生活沟通的消失和生活世界意义的“零度化”,而且在扭曲压抑生命存在的过程中,导致文化空间多元化的丧失。过度单一化、抽象化、理性化的空间统治,不但没有给人类生存带来福祉,反而导致了人类社会的普遍异化。因此,打破空间的抽象化、同质化、同一化、封闭化,实现生存空间的多样化、个性化、异质化,建构人类自由审美生存的差异性空间(differential space),既是文化表征实践进行空间建构的首要任务,也是人类政治解放实践的一种革命策略。
差异(difference)作为反思、质疑现代性形而上学思想的术语,“用来指存在之间以示个性的那些互不相同亦不类似的特征”,“它不仅构成了定性、分类、区分、综合以及逻辑推理的基本可能性,而且形成了不同存在方式之间置换、变异的连续现实性”。总之,差异性空间的建构,意在反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全面异化,实现社会主义革命的理想目标,并以此开拓出人类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坦途。
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审美活动,将关照生命存在视为至高无上的追求。正是艺术审美活动,让有限的语词符号,幻化出诗性的魅力,将人从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泥沼中拯救出来,引导人打碎空间压抑的历史牢笼,超越生命与死亡的束缚,回归本真的存在,实现自由的诗意栖居。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诗意让敞开发生,并且以这种方式,即现在敞开在存在物中间才使存在物发光和鸣响。”,文学艺术实践并不是一种纯粹的“为艺术而艺术”、“为美而美”的消遣娱乐活动,它指向塑造全面发展的自由的人。艺术审美的真正价值在于自由的象征。文学只有参与差异性空间的建构,才能真正实现艺术生产的最终目的。经由艺术审美去寻找通向差异空间的入口,才能走向差异化的政治生活和差异化的生存方式,这也正是生存美学所致力追求的最高境界。
艺术审美所创造生产的差异性空间,是审美生存的空间,是自由解放的空间,是充满希望的空间,它为人类的自由解放展开了无限的可能性。在艺术审美创造的生命历程中,人类将不断地追寻、体验、创造多样可能的差异性空间,最终实现诗意栖居的自由审美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