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似乎已经有多年没有访客,门前冷清清的,石阶上落了一层灰,就连木门也腐朽的似乎风一刮就要倒。
夏侯元超举步走上前,轻轻敲响门扉。好一会儿,门终于开了。门内钻出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僧,上下打量一番他,才合十双掌垂目道:“阿弥陀佛,施主,家师已经恭候多时了,请随贫僧来。”
元超微微颔首,举步走进古寺。
其实,最初他是陪她来的。她信这个,所以连带着逼他也信。那时,其实他心里觉得好笑,但实在不忍拂她的意,一来二去也就随她去了。
往事纷繁复杂,好似在窗纸上纠结成盘绕成怪异阴影的老树枝丫。
她是沈相沈思明与华阳公主独女,名唤妙莲,与他自幼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感情发展一切都是顺利成章,水到渠成。甘泰四十五年初,他奏禀父皇,是年春,父皇赐婚,聘她为楚王正妃。妙莲自幼喜佛,性格更是娴雅端庄,都说他二人鹣鲽情深,必会百年好合。。。。。。哪知月有阴缺,人有祸福。。。。。。
寂静的佛堂里异常清简,素瓷花樽内着一根柳条,翠绿翠绿的。香案上着三根燃尽的香火,几缕残留的檀香幽幽怨怨。
元超抬眼望过去,只见东墙挂了一副字。
大悲无喜,大怒无言。
是一句看似简单,实则高深的谚语。
字是好字,而意境更是深厚。
与之对应的西边墙上却挂了一副画,画的是长河落日图。画面壮阔,却隐含悲怆之意,与佛家淡看人世的思想有些背离。
夏侯元超微微一顿,然后迈步走近那幅画,似乎仔细地观赏起来。
他的眸色深沉幽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张画出自一位女施主之手。”见他不出声,端坐在禅坐上的方丈拨拈着手中的念珠为他解答。
他却叹了口气。
方丈问道:“王爷因何叹息?”
元超看着画,想了一下,才淡淡道:“画是好画,人或许也是个妙人,只可惜心思太重,下笔也能看出力不从心,怕是活不长了。”想得太多注定活不长,更何况做错太多事的人,怕是不想想也逃不脱良心的谴责吧。
也好,也好。
死了就死了,当是命吧。
其实,她早该死了。
方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说的慈悲而温和:“王爷说的不错,这位女施主的心思的确太重了。老衲也规劝过她无数次,可惜没有效果。老衲想解铃还需系铃人。”
他淡淡道:“方丈真是慈悲为怀。”
见他如此说,方丈只得轻一口气,长叹道:“老衲在这儿已经做了二十年方丈,若说到修佛的诚心,这位女施主当属第一。”
元超点头赞同,“你说的对,若论修佛谁也比不上她虔诚。”
“那王爷可知她因何修佛?”方丈追问一句。
他盯着画,答非所问,“大师,这副长河落日图能否送与我?”
方丈拨捻着佛珠,轻叹道:“这副画本就是画给王爷的,王爷何需再问老衲,径自取走好了。”
“多谢。”元超也不多说取下画卷,小心圈起,然后对方丈颔首道:“佛堂静室不便久留,我也就不打扰方丈清修,就此拜过吧。”说罢撩袍便走。
“王爷且慢,您已有六年未来老衲这里了,何不尝尝老衲的雨前龙井再走?”见他要走,方丈又出声叫住他。
元超一叹:“我如今是个心中无佛的人,大师何必挽留?”
银须白眉的方丈走下禅坐来到元超面前,仔细看着他躁动不安的眼眸,半晌,叹了口气,“王爷既然已心中无佛,为何还要来老衲这里?”
“说来你也许不信,我本是不愿意再来的,但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想来我来这儿为的是一个想念,不是神佛。”夏侯元超露出恍如自嘲的笑:“大师,我瞒了你多年,如今可以老实告诉你,其实我从来就根本不信神佛。”
初夏的雨绵绵密密,一不留神又下了起来,寂静的禅堂里,雾气熏人。
一个从来不信神佛的人,竟然让自己变成一个最虔诚的信徒。
为什么呢?
指尖似乎还能感觉到她粉颊的触感,水嫩却有冷意,芳唇漾着淡淡的粉,而那双总是笼着雾霭的杏眸,却盛载了一抹不知名的愁。夏侯元超闭上眼,记忆一下子倒退过去,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
“怎么躲在这儿?不怕病了吗?”夏侯元超不满地拧起眉,“是昨日回府住不惯,还是他们没有仔细照顾好你?”他不是早就交代过沈相他们要好好看着她吗?怎么才去了一日,回来就成这副病恹恹的模样?
沈妙莲独自坐在池塘边,乏力地挤出一朵笑,眼见元超过来,轻轻的依靠进他的怀抱,身子轻微的发抖,仿佛冷极了。“我没事。”
感觉她的环抱比往常来得更紧促,似乎怕与他分离般地紧密相偎,夏侯元超有些疑惑,低头问她:“怎么了?”
“我很不安。”沈妙莲乏弱的声音似乎还含着微微恐惧。
“为什么?”元超追问道,对她如此没有安全感的话心生疑惑。
“我爹他——”沈妙莲仰起脸,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你爹怎么了?”今天她很是失常,对她欲言又止,没头没脑的话,夏侯元超心里更添疑惑。
“我爹——”沈妙莲盯着池塘里的莲花,幽:“昨日我回府见到他时,突然发现我爹老了很多,也许这些日子他太过操劳了。其实说起来他年事已高,是否应该告老还乡,享享清福了?”
夏侯元超暗松一口气,点着她的鼻尖,摇头笑道:“傻妙莲,我记得沈相今年刚刚四十出头而已,你就让他告老还乡?你爹要是知道,且非哭笑不得?”
她没有躲开,也没有笑,只是伸手在池塘里鞠了一把水,又把水重新倒进池塘,幽幽问他道:“若是有一天,我是假如,我爹深陷弥足险境,你会救他吗?”
夏侯元超以为她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毫无理由的忧心是因为怀孕的原因,含笑安慰着:“沈相是我天朝宰相,官居一品,怎会涉足险境?”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轻声问道:“妙莲,你是否知道什么?”
她连连摇首,“不。我只是担心。你知道父皇的病又重了。我怕我爹卷进朝堂纷争,这是非圈一旦陷入恐将万劫不复啊。”
元超顿了顿,然后慢条斯理地说:“父皇虽然病重,不过还有太子监国,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再说这些庙堂之事你还是不要多想,妙莲只需静心养胎。”
沈妙莲怔了一下,欲言又止道:“答应我,不要加入朝争,我不想失去你。”
“这几年我不是应了你,离那些远远的吗?可曾失信于你?”他笑。
“不曾。”她垂下眼睫,声音几细不可闻:“但,凡事总会有开头。。。。。。”
“你在担心什么?”元超只觉得今日的她十分奇怪。
纤细的手指触摸上夏侯元超的眼睛,沈妙莲轻声道:“我看得见你这里藏着一些东西,你在极力的压制。是因为我,对吗?”
夏侯元超拉下她的手,含笑安慰:“傻妙莲,就算是,那也是我心甘情愿的呀。别胡乱寻思了,太医说了你要好好静养,再过些时日必能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他拥住她,深情款款道:“到时候,我带你们去汝南看海棠,如何?”
——望着面前慈眉善目的方丈,夏侯元超淡而一笑,一不留神又想起了往事。那时,他总想只要能永远拥着她,那无论在门外的世界怎样多变动荡,或是充满了多么致命的吸引力也与他无关。
虽然某种空虚和不忿会时常在不意间偷偷乘虚而入。
不过最终,他压下了。是为了她。因为那时对他而言,这世上最难能可贵的莫过于求得片刻与她在一起的时光。
可是,回报给他的是什么?
方丈看着夏侯元超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道:“六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我问那个诚心人为何修佛?她说她十年如一日只为求一个人一世平安。我为她的诚心感动,也知她因何修佛,但却不得不告诉她,在佛前,她永远也修不到她要的平安。”
元超端起茶盏,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茶是上等的雨前龙井,一如当年,丝毫未变,可是吃上去,已没了当初的味道。
茶没变,变得只是人心。
“她要一个平安,却不知她求的那个人是否愿意甘于平淡。”拨捻着手中的念珠,方丈的话语充满悲悯,“我为她的诚心惋惜,因为我知道她有多么心诚,多么真心希望那个人好,但还是不得不为她惋惜。她修的明明是佛,可我却在她的未来看到了一个魔。我希望可以指点她,所以我告诉她,她修的佛成也箫何,败也萧何。当时她不懂,现在我想您应该明白了。”
夏侯元超闭眼长叹:“佛,无魔不成。”
听他这样说,方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颇为那个女施主和眼前的这两个人惋惜,他叹息道:“谁知道她终究还是逃不过自己的心魔——”
突然不想再停下去了,夏侯元超放下杯盏,起身告辞道:“多谢大师的茶水,不敢再打扰大师清修,就此告辞吧。”
方丈对着他露出慈悲和蔼的笑容,道:“那位女施主就在这里。王爷既然来到此处,难道就不想去看望一下旧人吗?”
见他摇首,方丈合十双掌,轻声念道了一句:“众生多苦。”平静地说道:“既然如此,老衲也不挽留了,该如何做王爷自当心中有数。”
走出门,天很蓝,雨过天晴,阳光格外炫眼,元超抬手去遮,不期然地望见一身影静立在远处,衣裙在盛阳下随风漫飞。
他眉头一皱,此刻脸上流露出极度厌恶的表情,似见到了这世间最不想见的人,不欲多做停留,快步走下木阶。
时值五月,正是春末夏初,花木深处一股清流自石隙中潺潺流出,佳木环抱,奇花吐蕾,寺庙虽古,倒是一片好风景。除却始终跟着他的人——
“出来!”元超没有回头,只是不耐烦地皱眉。
身后传来树枝的婆娑声,“你瘦了。”
“再跟来我杀了你。”他冷声道。
身后的人窒了窒,再没声了。
夏侯元超不禁有些恍惚。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样的情景,有一个小女孩总是跟在他身后,偷偷摸摸藏在大树后,然后突然跑出来吓他,还总偷偷窃喜以为他不知道,他那时觉得好笑,现在想来却觉得有些悲哀。
也许他老了,总是想起以前的事。
他摇了摇头,想就这样把脑海中的画面挥开。举步要走,身后她又自顾自地小声说:“楚王府的莲花开了。”声音怯怯的。
她似乎有些窘迫,期盼似的说开起来:“就是那年你从汝南带回的种子,花开了,你最喜欢的白莲。”
他冷笑一声,似乎连话也懒得说了。
“元超!”见他要走,她似乎很着急,声音高了点。
见他止住脚步,她的声音似乎带着期盼:“你,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吗?”
“你求错人了。”他冷声道。
身后的人语气更急了,似乎想急切地表达些什么:“元超,你误会我了,我只是想,我没有,我真的没有那意思,我只是想。。。。。。”
他不耐烦再听她表白什么,反正说出来也挽回不了什么,拔腿就走。突然被人扯住,“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我求求你,转过头,让我再看看你好吗?”
不能再听下去了。
身后的传来压抑着哭腔声音:“以前你说要在宫外给我造栋小宅子,两三间房,一个小院,三亩稻田。就我们两个住在里头,冬天赏雪,夏天看星,春天种几株小野花,秋天就晒着太阳数数落叶。。。。。。”
他扯回衣袖,依旧没有回头:“以前我还说过,要你和我走。你走了吗?”
身后的人没说话。
“我只问你一句话,若能从来一次,当年你还会那么做吗?”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颤声道:“元超你回过头,看看我好吗?”
他神情复杂,面上流露也不知是痛苦还是愤恨的神色,不过身后的人不会看见。他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已是决绝。
“我这一生,再不会为你回头。”
楚王府的白莲?
虽然不想去想,但回去的路上,夏侯元超的脑海里却是不是蹦出这句话,也突然就忆起了某些他刻意遗忘的东西。他记得那些白莲是很多年前陪父皇南巡的时候,为讨她欢心,从汝南王的手中讨过来的种子,他亲手种在了荷塘。那年夏天,不用出门只需打开窗户,便能看到王府里满池满塘植遍的莲花。
她怎么会说起那些莲花了?
他想了想,而后了然一笑。
说到底,还是为了个沈老贼。
妙莲啊,妙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