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深夜看书，所以一直习惯晚睡晚起，有了丁娜的陪伴，书就撇在一边。入睡以后，尽管又是敲钟放炮又是捅炉子，已经丝毫影响不了我的睡眠。丁娜喊我起来的时候，她爸已经去澡堂子了。
我急忙从床上跳下来穿衣服，让丁娜找来先前穿的那双旧鞋，如若再把新鞋丢了，那可真丢脸了。
丁娜偷偷把我的宝贝倒掉，她也不嫌脏，真是一个好媳妇。
我揩了一把油，就飞奔而去。
看门的老爷子没坐在门口，在澡堂里放水呢。
我把钱交给他，就开始脱衣服。
刚6点多，澡堂里总共也没5个人。我估计我是头一个这么早来洗澡的年轻人。
澡堂用的是工厂里的热水，所以没有时间限制，只要开门就能洗。热水池里有几个老爷子在泡澡，满满的一池子水，仅露出一个脑袋，池子里热气腾腾，好像在蒸馒头。
大叔褪了衣服，没了前进帽，我就无法判断哪一个是他。
我也不好过去挨个扒拉，去找大叔。
旁边的温水池还在蓄水，我就在淋浴上一边冲，一边瞄着他们，看什么时候上岸。
洗澡的这几个老爷子互相不说话，都闭着眼睛，好像银元上的袁大头。因此我无法断定他们是不是认识。我冒然去给大叔搓背，万一有人问他该怎么办？大叔肯定不能说，这是我二姑爷。
既来之则搓之，我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反正我肯定会娶丁娜的，再多的流言蜚语也无所谓。
澡堂子的举架很高，最顶上的四个小窗户不时有冷风倒灌下来，让我觉出丝丝凉意。
终于老爷子们从水池子里爬上岸。上了年纪的男人个个体态肥硕，两头细中间粗，好像蝉蛹一般，又似乌龟缓慢爬上岸边。
我从一侧瞧了瞧，看到大叔坐在池边上休息，通体红润，不停地冒着热气。
我拿着搓澡巾走了过去，贴在他耳边说：“大叔，我给你搓搓背吧。”
大叔很惊讶：“你这么早就来了。”
“嗯。”我没敢多说。
大叔于是把身体摆正，不再多言，我就开始干活。平常人多的时候，浴池有个搓澡的，搓一个三块钱，那搓的人也不多。我此刻想，没准其他人把我当成一个搓澡的。
因此就冲这一点，我怎么也比那个当高级工程师的大姑爷强，他能放下身段跑这来搓澡吗？
这几个老爷子不说话，让我没了压力。最后大叔说，可以了。我就鸣金收兵，还贴着他耳朵说：“大叔，没事我先回去了。”他点点头。
我还担心万一别的老爷子也叫我搓，该怎么办，那就尴尬了。
洗淋浴就我一个人，上面冷风嗖嗖，我冲了一下就出去了。倘若那天早点来，也不至于把鞋丢了。有一失必有一得。
回到家里，丁娜在做饭。我的任务完成了，心情特别好。丁娜问我洗澡的人多吗，我说不多，就是你爸屁股上有块胎记，下次再去找他，直接看屁股就行了。
挂钟底下有一个落地的大音响，半人多高，最底下是玻璃柜，中间是双卡录音机，顶上有一个放唱片的留声机。这是个好东西，来了之后，我一直没敢问。
“这音响能放歌吗？”
“当然能了，这是新买的，我妈嫌吵，从来没用过。”
“买它不用，那不白瞎了吗，当初买它作甚。”
我知道丁娜喜欢唱歌，那时家里能有一台双卡录音机，是很酷的。
“实话告诉你，这是给我陪嫁的，没结成婚，就扔这儿了。”
哇塞，这可让我捡着了。
“这么大的家伙，得多少钱呀。”
“三千多吧，记不住了。”
“还有陪嫁的吗，不能就这一件吧！”我觉得再多一些，将来都能用得上。
“当时还准备买个冰箱，因为没地方放，就没买。”
“你离婚跟我有关系吗？”我看大妈在里屋，斗胆问了一句。
“你说呢？”
“我说没关系，你的幸福你做主，不管嫁谁你得选对了人。”
“对不对又能怎样，反正都是过日子，嫁你嫁他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了，最起码你是爱我的，你爱他吗？”
“结了婚，没准慢慢就会爱上的。”
我差点说，那还离什么婚，丁娜死活也不承认爱我。
我摸着豪华大音响说：“将来咱们结婚能用得上，这可省钱了。”
“到时候你能要吗？”丁娜把早饭摆到桌子上。
“哈哈哈，你答应嫁给我了。”
“吃饭吧，看把你美的。”
“你这磁带都太老了，有没有新的，我最爱听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在家我总听梦中的婚礼、爱的纪念和水边的阿狄丽娜。”
“我可没你那么高雅，听不懂什么钢琴曲。”
我把电源插上，打开音响，砰的一声，吓我一跳。随便找了一盘磁带，放进去听，效果特别好。就冲这功放音响，我也得娶丁娜，声音简直太棒了。
“你知道什么叫买椟还珠吗？”我也坐到丁娜旁边开始吃面条。丁娜起来做了一锅原汤面。
她没搭理我，知道我没什么好话。
“我要是你前夫，先把婚结了，把肉吃到嘴，然后再离婚，难不成你还退嫁妆，对了，你收人家彩礼钱了吗？”我得提前打听好了，别没准找我要。
“我们家又不是卖女儿呢，一分钱没要，当时为什么要提前领证，就是为能分套房子，我父母一听也同意，我姐也极力推荐，我没有不结婚的理由，所以就领证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你自由了。”
“这不是你提起来的吗？”
“你家还准备买啥当嫁妆，你提前告诉我，省得买重了。”
“你再开玩笑，我就跟你急了，尽说那些没影子的话。”
这时大叔红光满面地回来了，我赶紧把音响关了。
过节就是一个忙字，我们四个人一块干，我干的是最没技术含量的，洗洗涮涮。大叔一个人炖鸡炖鱼，还包饺子，炒青菜。
准备就绪，大叔拿出一瓶老酒，丁娜说，你陪我爸喝一口吧。
“行，没问题。”我不会喝白酒，但是先应承下来。
我请大妈就坐，她说：“你们先吃，我歇一会。”
大叔说：“不用管她，咱们吃咱们的。”
他拿出两个小盅，我赶忙把酒甄满，我和大叔碰了一下杯，一口下去，度数不低，烧心窝子的辣，那表情让丁娜看了一定像个苦瓜似的。
“有那么痛苦吗？”
“要不你尝尝。”我拿筷子头沾了一滴酒往她嘴里塞，丁娜躲了过去。
一盅酒大概有五钱，大叔一看，就是好长时间没喝酒了，今天挺有兴致，我不知道这和搓背有没有关系。
我想丁娜的前夫，以及前姐夫陪大叔喝过酒吗？
大叔告诉我，他家原在山东文登，从军5年回到地方，依旧务农。后来战友说西北缺人，能解决工作和住宿问题，大叔和大妈就举家迁了过来，当时丁娜临盆，半路生在了北京。
“大叔，您迁过来，没想再回去吗？”
“当时不知道是这样，战友们都说好，还给解决户口，我就把老家的房卖了，家里啥也没有了，想回也回不去了。”大叔说完表情很丰富，一副上当受骗的样子，那意思是咋回去，这真是喝西北风来了，而且丁娜还在哺乳中。
大叔干了一辈子厨师，手艺特别好，我们边吃边聊，大妈也过来吃饭。
这是我头一次在别人家过年，我也是够心大的，大妈让丁娜给我夹菜。
“他一个大活人还不会自己吃？”
“他是个客人，你别光顾着自己吃，给小李夹排骨。”
我说：“不用不用，自己来。”大妈又在提醒我的身份，时刻让我不忘自己是一个外人。
“你父母身体怎么样？”大叔忽然问我。
“他们特别好，都还在上班。”
“人得有个好身板，你大妈身体不好，这一辈子都没享上福，哪也去不了。”
“我跟着你半辈子了，你说去哪就去哪，当初从山东迁到西北，我也没拽你后腿，这跟身体好不好有什么事。”大妈不爱听了。
“我能去哪，你这样，我哪也去不了，多少年没回家了。”大叔不仅跟丁娜吵，跟老伴也吵。
因此，我断定他们一家不能坐在一起吃饭，过年也不行。
“你们快别说了，一到过年就唠这个，没完没了。”丁娜也烦透了。
我端起杯敬大叔酒，大叔还想反驳，我又碰了一下，他就喝了半盅。
“大叔，我看了，这个家里您最不容易，每天三顿不拉地做饭，还要照顾这个家，几十年如一日，丁娜她们享福了。”
“可不，我这一天容易吗！”
大叔心里委屈，又赶上娘俩不会说话，不打才怪呢。
“您去洗澡，他们没说什么？”
“说了。”大叔忽然笑了。
“说什么了？”我问。
“他们问给你搓背的是谁，怎么没给钱，澡堂原有个搓背的，过年回去了，他们以为你是新来的，不要钱。”
“哈哈哈，还真把我当成搓澡的了。”我看了，将来倒插门过来，没有工作，我真可以去澡堂子搓背，把丢了的鞋钱挣回来。
大叔煞有介事地对我说：“那个副厂长特别为底下人说话，有什么事我去找他，一定能给办的。”
大叔看着我，以为我不相信，这次丁娜没有插言。
“他刚进厂上班，我还在车间里，给我当过学徒，后来我调走了，关系一直没断。”
“大叔，您的为人，找他办事一定没问题，将来再给丁娜换个更合适的岗位。”我的意思不是图清闲，物尽其用吧。
大叔三盅酒就不喝了，我也喝不进去，把瓶盖拧紧，放着晚上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