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铁铺里找出火折子,一家家的点着,一家家的磕头。浓烟一束束的从村尾燃到村头,望着满目疮痍。他跪在地上:
“我赵二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因着各位关照,小命才留着,你们都是我的衣食父母。咱大字不识几个,偷听老私塾先生讲圣贤书也没记多少。但有一句没忘过: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诸位父老乡亲请安息,就是找到天涯海角,我赵二狗都要手刃仇人!”
赵二狗赤手空拳离开了小村落,在他身后,那家家的烟火如阴魂不散,直上九霄。
“饿了吧,来,吃个芋头。”
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得两眼冒金星,后面就彻底断片了。他抱着芋头,狼吞虎咽。这是一个多星期来,第一次吃上饭。再后来,就没这么好伙食了,只有偶尔冒出的发霉馒头。
“慢点吃,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别再噎死了。”
他警惕的接过破碗装的水,咕咚咚一口气喝完,扭头问在柴堆上闭目养神的老头:
“你是谁?”
“我是你爷爷。”
“我爹妈死的早,你可别蒙我。”
“谁蒙你谁是小狗。”
“那你说我爹妈叫什么?做什么的?”
“你爹是赵大胆,你娘是张翠花。一个是卖肉的屠夫,一个是做馒头的小闺女。”
难怪自己这么嗜肉,还特别喜欢吃村里小寡妇家的馒头。
“漂不漂亮?”
“你爹跟门神一个样。”
“说我娘!”
“好歹是十里八村的一枝花,可水灵。咱家这么好的种,你觉得爷爷能让你爹给坏了风水去?”
赵二狗咧着嘴,难怪自己对小水灵一见钟情,原来是随爹。
一想到这,立感无味,心阵阵儿的疼。
“咋还哭了呢?这可不如你爹硬气,哪个畜生到了他手里不是刀下鬼?”
“谁他娘的哭了?老子呛的!”
“毛还没长齐,就这么大口气,也不怕折寿,以后得改。”
“我爹娘人呢?”
一时见了那么多死人,从未见过爹娘的他还是心存希望,希望自己还有根在,而不是风吹雨打随波走的浮萍。
“死了。”
他喉头一紧,再也吃不下去,低头看地,好一会才开嗓:
“咋没的?”
“一场瘟疫,都没了。”
老头抬眼看他泛泪花,有意岔开话题:
“还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赵二狗。”
“哪个没文化的畜生给你起的?虎头蛇尾的,一点气势都没有,你的名还是爷爷我定的。”
自打记事起,就被村里唤做二狗,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爹娘咋给起了这么个卑微的名字,好歹叫黑子、虎子啥的多唬人。看老头这余音绕梁,搭了个二郎腿晃荡的样子,显然自己原来的名头不赖:
“叫什么?”
老头眯眼,嘴里吧咋一根麦秆,瞅着天空那头盘旋觅食的雄鹰。他顺目而去,心里乐了,赵鹰,嘿,这气势足!
只见老头一拍大腿,坐直身子:
“赵九!”
兴奋期待中的热情瞬间被无情浇灭,敢情这故作高深的老头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个好屁来。
“还他娘的不如赵二狗!”
没了人找茬,这回他终于可以在老头面前出口恶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咋不叫赵雄鹰凭啥叫赵九?”
“区区飞禽走兽就这么合你口?听没听说过九五之尊?历代称王的,可都是自诩九五天子,天至极为九——”
赵二狗躺在地上翻白眼,总感觉这老头在胡诌:
“打住!那我为啥不叫赵五了?”
老头一愣,万万没想到荒郊野外挖芋头捡来的小子脑子转的这么快,颤着胡子大骂:
“胡扯!你爹小名赵五,你说你能不能叫?”
“那你叫什么?”
“爷爷我,人称赵八爷!”
捋了捋胡子心里盘算你个瓜娃蛋还能玩的过我,不成想这操蛋的孩子没完没了:
“那我岂不是跟你一个娘胎出来的兄弟了,比我爹还高一倍。”
“此话怎讲?”
“你看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咱俩可不就挨一块吗?”
老头差点气的跳脚,就见赵二狗皱眉寻思:
“不对,那我爹岂不是咱们太爷爷了?那我赵二狗这么二,岂不是你们老祖宗?”
他转过头眼神求证老头,后者躺在柴堆上,像是犯了失心疯的病,四肢不受控乱蹬。
“他大爷的,咱们家真乱。我是不是投错胎了?”
老头两眼一翻,几乎气绝。
就在他馒足水饱准备美美睡上一觉,大地突然震动,老头鲤鱼打挺般翻身背起他就跑。他回头望去,不远处尘嚣升腾,马蹄蹬蹬,隐约看到无数手持锦旗的甲胄士兵:
“爷爷,你跑啥?”
“他娘的,再不跑,命都没了!”
“我看那个旗子上面有个字,上面两个木挨一块,下面认不得,知道怎么读不?”
“啥时候了你还学习?!”
吭哧吭哧的笑道:
“还行,总算没捡个不开窍的生瓜蛋子,只要好学,将来指定有出息。就冲你这一声爷爷,我就告诉你吧:你爷爷我也不认识!”
“唉,看来自己真的投错了胎,怎么摊上你这个没用的文盲爷爷。”
“谁说老子文盲!那不就是个“楚”国的楚字吗?爷爷我当年,咳,嘿嘿,好汉不提当年勇。”
赵二狗回头再看看那面锦旗,揉了揉鼻子:
“真是威风,老头,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有屁放!”
“能不能不叫赵九,改名赵雄鹰?”
“这哪行!官府都登记在册的,这兵荒马乱的改个名去哪里找那个执掌名录的官老爷?哎,就听爷爷的,说不定哪天啊,嘿嘿,你就成了这天下共主,贵为九五之尊。那时候啊,说不定爷爷还能享你两天清福。就叫赵九!”
趴在老头背上,他突然想起一事:
“爷爷,那场瘟疫你怎么没死呢?”
老头眉头一跳,脚底打滑,踉跄着差点摔倒:
“卧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乖孙你可别咒爷爷。”
“我以前听村里老书生说什么含笑九泉,你给我起这名不怕触霉头?”
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老头仰头大笑:
“哈哈哈,你爷爷我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命硬的很。再说了,九泉之下阎王爷也称得上一方诸侯霸主了,于天于地,你都不亏!”
赵二狗心一横,拉着老头的白发如骑驴,附和的朝天挥拳喊道:
“行吧,赵九就赵九!打今儿起,我就不叫赵二狗,老子是赵九,是神挡杀神、遇鬼震鬼的你赵九爷!!驾!!”
刚才还晴空万里,霎时乌云滚雷。老头被扯起头颅,疼的要命,但此时不觉身躯一震,总感觉身上的孩子比刚才重了几分:
一个芋头有这么大劲儿?
“回禀将军,查过了,没有!”
高坐马上的将军,器宇轩昂,望着远处逐渐消没的背影下令:
“回营!”
身材魁梧的大将冷面寒霜,手握钢枪,拉着缰绳,只是回头盯了眼远方,旋即率军飞驰而去。
“狗儿哥,你没事吧?”
赵二狗跪在那口枯井前,叩了叩头。从那日晚上,到现在,已经跪了两天两天夜滴水未进,眼泪已经哭干,嘴唇起皮,面色煞白,任附近好心的难民怎么劝都没用。一捧一捧的将井口边上的碎土,都洒了进去。他想着得为爷爷守灵,他知道老头这是把枯井当坟墓,不想给他添麻烦。他把过去点点滴滴回忆了一遍,就好像能听到老头在跟他说话,一点都不孤单。
二丫心疼他,有点后悔那天说了那么重的话,偷偷从家里拿出跑了很远挖出来的半截萝卜:
“狗儿哥,吃点东西吧?”
“我不叫赵二狗,老子叫赵九,走刀赵,天极九。”
还没等二丫递上半碗水,亲娘扯着脖子就骂街而来,一个大步将碗水打翻,夺过萝卜就给二丫一巴掌,扯着她的手往回走: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都这会了,还胳膊肘往外拐,好不容易找顿好的,不自己活命还拿给这个没人管的狗崽子。”
二丫生怕再被掐,不敢回头。
却听到她的狗儿哥执拗着一遍遍重复刚才那句话,嗓门一次比一次大,似乎要告诉所有人:
“我不叫赵二狗,老子叫赵九,走刀赵,天极九!”
“我不叫赵二狗,老子叫赵九,走刀赵,天极九!!”
赵二狗嚯的爬起来,攥着拳头,仰天怒吼:
“我不叫赵二狗,老子叫赵九,走刀赵,天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