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嫡
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几乎后悔得想立刻倒地而死：所有的座位都被占了，只剩下最前面的、正对讲台的一张桌子还空着。高一时因为开学迟到，我就坐在这一位置饱受了一年的折磨，包括：给看小说的当挡箭牌；上课困时不敢趴桌子；用老师的唾沫星子洗脸；用黑板的粉笔沫子充饥。本以为高二开学披星戴月可以扭转乾坤，谁知道这些家伙比我来得还早，又一次把我逼上了绝路。
因为分了文理科，大部分同学都是新的，我扫视了一圈，发现大家都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我，当然也有些谨慎的幸灾乐祸。事已至此，只能认命，我愤愤地坐下了。同时我发现我不是最后一个，我的同桌还空着呢，不知是哪个倒霉鬼。正想着，门开了，一个火红的身影闪了进来，然后站在了门口。教室里一下子鸦雀无声，但只是一瞬间，然后是一阵吸凉气的声音。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去年全校男生公平投票产生的校花——李玉。
相信全班男生在那一刻的感觉一定像是中了六合彩头奖，我甚至能感觉到屋里的荷尔蒙含量猛增。这是可以理解的，作为理科班，我们班据说只分来了八个女生，如此小的几率竟然把校花命中，实在让人兴奋。而更重要的一点是，据说李玉还没有男朋友，去年一年里所有企图打动芳心的人都失败而归，所以她又有个“冰美人”的绰号。
当兴奋告一段落时，大家才发现一个小小的事实。这事实让他们的兴奋大打折扣，同时让我更加兴奋。那就是，全班只剩下我身边的一个空座了。李玉显然也注意到了，于是在稍一停顿后，直接过来坐下了。一阵失望的叹气声在我身后响起，我顿时把刚才的不快一扫而空，心里暗想，塞翁失马，老祖宗的寓言真好。我对她微笑了一下，算是招呼，她点点头，算是回答。我搭讪着说：“你怎么选了理科？”她却不再理我，自顾自的拿出书来预习了。我碰了一鼻子灰，也就不再说话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座位成了名胜，全班男生都在第一时间里和我建立了友谊，然后充分利用每一个课间到我位子上坐坐。我心知这帮家伙醉翁之意不在我，但也没法揭穿。而且既然我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总也该给劳苦大众一点甜头。不过她依然故我，我们在说话的时候她从不插言，甚至连听都不听。每天晚上，她都会把一大叠不知是谁在不知什么时候塞进去的情书从桌格里清到纸篓里。于是吃不着葡萄的狐狸们一边对别人痛斥她的冷漠无情，一边暗地里继续努力。她对我一视同仁，这让我有点不舒服。虽是近水楼台，却也只能水中望月。过了两个月后，我也习以为常了，只是暗地里十分赞成狐狸们的观点：真是冷血动物。然后在心里补充：一个美丽的冷血动物。一天晚自习，她被老师找去整理资料。我为了找一本外语书而大动干戈，在我一把把书包扯出来时，不小心把她的书包碰掉了，书本掉了一地。我赶紧捡起来往回塞。忽然，一个日记本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迟疑片刻，内心在君子和小人之间斗争了一下，然后不光彩地倒向了小人一方。需要声明一下，我绝非常常如此，实在是因为太想了解她了。我一边原谅着自己，一边打开了日记。
看完日记，我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感动，原本对她的腹诽一扫而空，从她的日记里，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女孩而不是冰冷的美人。她家是农村的，从小学习很好。像一切老套的故事一样，她家很穷，孩子又多，为了保证她的学业，全家都竭尽全力。她的姐姐早早地嫁了出去，大哥到现在还没结婚，二哥初中毕业就放弃了上高中的机会。因此，她总有一种沉沉的压力，如果不能考上好的大学，她对不起家里所有人，对不起他们为她所做的一切。从初中开始，出众的美丽就给她带来了很多麻烦。她无法像别的女孩一样去为自己的魅力陶醉，不断地拒绝让她筋疲力尽，最后只好把自己变得冷若冰霜，让追求者们死心，这样才得以安心地学习。上高中后，对于追求，她冷漠依旧，不料初中和高中的男生截然不同，都有着一种死皮赖脸、百折不挠的精神。尤其有一个叫陈天龙的体育生，从高一开始就对她穷追猛打，花样翻新。后来一次竟在校园广播里发表宣言，声称要追求到底，结果学校给他记过一次。她感到不堪重负，学习自然受到了影响。高二开学她的成绩只考了第五名，为此，她在夜里偷偷地哭过好几次。日记的最后，她写道：“谁能帮帮我，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看得心潮澎湃，当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时，才发现她就在我面前站着。我万分尴尬，手里拿着日记不知该放下还是该给她。她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火，平静地从我手里拿走日记，放进书包里，坐下开始看书。我愣了半天，忽然鼓足勇气对她说：“我……我能帮你！”
第二天，在全班同学都在吃午饭的时候，李玉满脸笑容地走进了教室，看惯了她冰霜表情的同学们都大吃一惊。（所有男生马上摆出自己最帅的吃饭姿势和表情。）她目不斜视地姗姗走到我面前，温柔地问我：“吃完了吗，陪我去逛逛街好吗？”（所有男生的下巴很卡通地掉到了桌子上。）我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环视了一下各位观众（为了给他们一个深刻的印象），然后不情愿地说：“好吧，不过时间不要太长，我很累。”（所有男生手里的餐具掉了一地）。她顺从地点了点头，我站起来，很自然地拉起她的一只手，潇洒地走出了屋门（身后“扑”的一声，终于有人把饭喷出来了）。这个自选动作是我加上的，虽然她并未有明显的反对，但看表情也多少有点怪我乘人之危。出了校门，我马上识相地放开了她的手。走了一会儿，她忽然对我说：“你不是想假戏真做吧？我可是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了，你别让我失望。”我笑了：“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上了贼船，就坐到底吧。”她歪着头看看我，也笑了。我们俩在街上随便晃了一圈，开始往回走。
从那天开始，我明显感到周围的气氛不对。碰到的女孩都用一种暧昧的眼神看我，而男生则都像是我的三世仇人。本班的男生下课再也不来骚扰我了，但走过桌前时的眼神里明显写着一句话：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要声明的是，本人的条件虽然在李玉面前有些惭愧，但尚属中上，绝非牛粪。平时也有人暗送秋波，不过此事一出，行情看跌，再也无人问津了。最糟糕的是我的兄弟们偷偷告诉我，陈天龙已经在他们班公开声明，要为爱情而战。并且强调，按照当时他那个咬牙切齿的表情，很可能会在近期采取行动，要我小心，必要的话可以考虑买份保险。尽管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到临头我还是有点心虚。不过看着李玉如释重负的神情和安心学习的身影，我就值回票价了。何况她在学累了的时候，还会偶尔看着我微笑，虽然有我安排的表演成分，也已经让我心满意足了。
事情的高潮发生在校足球联赛表演赛上。在给联赛冠军班级发奖完毕后，校队照例分成为东西两个队进行表演赛。陈天龙是西队的前锋，而我不幸是东队的门将。比赛中，他一次次的射门，我一次次化解。就在上半场快结束时，一个球传到了我和他之间。我高高跃起把球抓在了手里，就在这时李玉在场边清脆地喊了一声：“好！”事后我告诉李玉，这一声绝对喊得不是时候，因为我尚在空中就发现陈天龙的脸变成了猪肝色，然后他飞起一脚，毫不掩饰地踢在了正在下落的我的肚子上。裁判鸣哨，但是已经晚了，我爬起来，不管肚子仍疼得天昏地暗，狠狠地把球砸在了他的脸上，然后我们俩打成一团，连站在旁边的裁判手里的红牌都打飞了，直到各自的队友过来把我们拉开。
这一战的直接后果是：他的一只眼睛肿了，并且损失了一颗牙；而我除了肚子青了一块之外，右臂也肿了，上面还有一颗牙。我们各被警告一次，他加上去年的记过，升级为记大过一次。而间接后果是：从那以后，大家认可了我和李玉的关系，不再有人想入非非了，尽管他们不知道那不是真实的关系。为了巩固成果，也可能是习惯使然，每天中午她都会和我到校外走走，虽然时间不长，也从不谈学习以外的事，却也从未间断过，不过我很自觉地没再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感染之下，我学习也比以前认真了，成绩越来越好，这倒是意想不到的效果。
时光就像钱包一样，当人们用不着为钱打算时，它肯定任你怎么花都不会空；一旦人们开始珍惜并精打细算时，它却无论怎么节省都飞快地瘪下去。不管愿不愿意，高考到了。在临上考场的前一天晚上，李玉约我在校园里漫步。我们两个长久无语。两年的时光像一部拉长了的电影，让我们的话题不知道该从哪一个镜头切入。最后，我打破了沉默：“今天晚上好好睡，什么都不要想，不管明天怎样，你已经尽力了。”她看着我，半晌：“谢谢你。”
高考结束了，在一道墙里围了三年的同学们各奔东西，我背起自己的行囊，走出校门。她从宿舍里跑出来，到门前站住了，不知是跑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脸红红的。我停下了脚步，她低着头轻声问：“你……走了。”我笑了：“是啊。”“你……报考的学校里……有没有我的那个？”“有，不过你也知道，我考不上重点大学的。”她轻声说：“如果能考上呢？”我笑着说：“我太清楚自己的水平了，能考上二本就不错了。怎么，你不会到了大学还想要保镖吧？大学里恋爱是正常的，你也不用再抗拒了，尽情地去接受吧。”她也笑了，脸却更红：“不管怎样，上大学后记得和我联系，千万记得，好吗？你不找我，我一辈子不原谅你。”我点了点头，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在拐了一个弯的时候，我把第一天见到她就写好的情书拿了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然后笑着把它撕碎，随风扬起，继续向车站的方向走去。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不为什么。”
“是因为喜欢我吗？”
“不全是吧。”
“那……谢谢你。”
“不用谢。”
“你不学习，在看什么啊？”
“武侠小说，铁血镖局。”
“镖局？干什么的？”
“一种人，为了保护别人的东西而拼命。”
“真傻，不是自己的东西还拼命。”
“是啊，真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