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没关系,我可以等。但我宁愿他最好不要出现,就像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生命里一样。
这样,我就可以渐渐地明白,其实有些人刚一开始闯进我的生活,就注定了要马上道别。就算短暂停留,结局也是枉然。】
1.
要问我和吴梦是怎样在学校让人刮目相看的,要从大三下学期的一场闹剧说起。
“等等我啊,耳环还没戴上呢!”
我先走出寝室,吴梦跟在后面鬼哭狼嚎,要我等等她。
已经开始布满锈斑的门被重重关上。“嘭”地一声,久久回荡在楼层里。
“小声点不行吗,大家都在睡觉。”我尽量压低声音。
阳光正烈,午觉时间女生寝室出奇安静,唯有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着。大家都在寝室里吹空调卧床养神,走廊里只有我们两个不安分的女生往楼下走。
收到我的示意,她蹑手蹑脚地在后面嘟哝着:“去打架难道不应该在气势上先压倒对方吗?”
吴梦着一身白色黑波点圆领连衣裙,我曾经嘲笑她穿着像一头奶牛。为表抗议,她怨天尤人地拉上我去校外挑了一根宽大的腰带扣在腰间。腰身立刻显露无疑,很是纤细。马上用行动堵了住我的嘴,证明她的选择绝对不会错。
“我不是去打架,只是想和他谈谈。”
我这么有文化的人会打架吗?
“和那人渣有什么好谈的?待会见面直接甩他两巴掌,你下不了手就我去。”
吴梦是一个没有吃过苦头的生活白痴,就连拎水壶下楼去打热水都会叫苦不迭,觉得像要了她的命。若不是为了填饱肚子,她宁愿一个星期都待在寝室做自己的事。要想让她出门作个伴,从上到下不磨叽半个小时以上是走不了的。
衣服穿好又脱下,再换上连衣裙,只因为感觉和头发颜色不搭。要不就是都已经迈出大门,她还会让我原地站立等她两三分钟,然后她立刻跑回寝室去换个发夹,经常让我有想要把她就地枪决的冲动。
但她真正走出寝室做起正事的时候,马上化身灭绝师太。速战速决,说一不二,一丝不苟的好像有强迫症似的,和在寝室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看着闲时拖沓而做事认真的吴梦,我经常怀疑她是不是患有人格分裂症。
她的性格像男人,元龙豪气又蕙心兰质,乐天达观还体贴入微,思维缜密,语速很快。
当然,这些用在学习和宣传部的管理上的确很不错,颇受肯定。但感情上的事,像她一样想要快刀斩乱麻,我是做不到的。
“你别管我,回寝室睡觉去。我自己能OK。”
其实有吴梦在后边像个跟屁虫似的给我壮胆,我心里难免少了一些忐忑和不安,但又担心她待会儿会冲动不计后果,闹出什么事情来。
吴梦朝我抱怨:“娇姐,你说你怎么会爱上一个人渣?你这么亭亭玉立、落落大方。菩萨根本就没有保佑你!”
我压根就不需要谁来保佑我。
小时候在南方乡下跟着父亲一起扛着锄头去山上翻土、摘胡豆、扯玉米,盛夏时节空荡荡的山头只有两个倔强孤零的身影在弯腰劳作。还有些沁脚的三四月,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挽起衣袖和裤脚,脱下鞋跳进田里去插秧,直到浸湿后背的衣服而止。
父亲去城里做散活的时候,我便成了家里唯一的劳动力,承包各种大小琐碎的家务。田里的活和圈里牲口都照顾一番后,还得匆忙赶回家给母亲做饭,捏脚按摩。半夜才能拖着几乎直不起的腰板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书。
只有看书才能使我内心稍显平静,唯有听到笔在纸上窸窸窣窣的声音才能在平静中又激起我昂扬的斗志。
打小我干着同龄孩子干不了的活,母亲卧床不起日夜的叹气,父亲在城里做散工挥汗如雨拿到的一小撮钱才能支撑我的学费,昏暗潮湿的土房里一张简易的木床靠着墙,雨季来临时候有些漏雨的屋顶,在床顶上搭个塑料棚就凑合的生活环境,还有永远都走不出去的乡村。。。。。
即使再累,我也暗暗发誓要奋力读书一定要去大城市,走出这个鸟不拉屎而又无比热爱的老家。
在我心中,从来不相信牛鬼蛇神。魑魅魍魉,没有菩萨保佑,我自己也能活。我坚信,只有自己才能保佑自己,没有其他的捷径可以走。
精神信仰,是物质生活饱满的人臆想的事。
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欣赏周遭的风景,也没有空隙来对月吟诗,更没有心思去祈求谁来保佑我。我就像寂静黑夜里漂浮在茫茫大海的一串浮漂,内心倔强的信念是远处闪烁的明亮灯塔。我知道没有别的方向可以走,只能拼尽全力地朝灯塔游过去,等待天亮。
每当我向吴梦聊起这些,和我同城的她鼓着本来就很大的明亮眸子,诧异又好奇。没完没了地追着问我锄头用来干嘛的,猪会不会吃肉,插秧到底在哪个月份。
仿佛来自另一个外太空。
2.
来到一楼,吴梦的高跟鞋踩在楼梯瓷砖上哐当哐当的声音引来了宿管阿姨。
“吴梦你大中午不老实待在寝室休息是要去哪儿呢?”阿姨在宿管办公室,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很是警惕。
她一脸堆笑讨好:“杨姨,我和江娇去借书。”刚刚在后面生怕跟不上我的慌乱急促瞬间消失,反应速度堪称一流。说完就从包里掏出一个苹果硬塞给阿姨,想要谄媚贿赂一番。
“今天周末,图书馆闭馆。你又要上哪儿折腾去?”阿姨似乎并不买账,一脸严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眼见贿赂失效,吴梦马上来了一个苦情攻势,一脸哀怨:“哎哟,闭馆也可以借的啊。这周执勤的是我们宣传部部长,她听我说要借书给我走后门。明天周一我还要在班上讲一下题目大纲应付期末考。借不了的话思政老师会杀了我的。”边说边伸出手在喉管处横着拉了一下。
吴梦忽悠人真是信手拈来。
“早不忙夜心慌。”
阿姨很是狐疑,但一听见是期末考试这种有关学习的关键词,又放下了刚才的几分强硬态度,甚至还有点责怪吴梦怠慢了老师的意思。
“半夜起来补裤裆。”
她竟然还有心情和阿姨对答如流。
为巩“疗效”,吴梦的卖苦模式再次开启:“就快期末考试了,老师画的重点我都没来得及复习又要忙着策划下学期报关考试的培训宣传,赶在放假前给部长过目。”一个白眼往上翻,煞是懊恼的样子。
“我可忙了,又是班长又是副部长。给我累得!”说完又赶紧摇摇头叹口气配合着。
“杨妈妈,还不是因为部长像您一样对我好,要不然大热天的她才不会站在图书馆门口等我,帮我借书呢。”吴梦很会察言观色,朝阿姨抛个媚眼,伸手又从包里拿出一小个费列罗。
“给,杨姨,再来个巧克力。中午时间真是让人瞌睡,您吃了准提神。”
吴梦好像招架住了阿姨,戏精模式如鱼得水。
阿姨正中下怀,于是开口放人:“看你平时淘里淘气牙尖嘴利的样子。干起工作来挺仔细的嘛,蛮有责任感的哈。你们赶紧回啊,小心中暑。”
吴梦立刻转头朝我扬扬眉毛,一副“幸好你捎上我,要不然你现在连门都出不了”的表情,想要我感谢她的样子。
我的天,如果不是你刚才吵得要死,踢踏的鞋子在静谧的走廊里头哐哐作响,生怕没人知道你今天穿了一双新买的高跟鞋一样。阿姨才不会看我们一眼呢,大热天谁愿意出来挪一下身子燃烧卡路里啊?说不定现在我已经走到荷花池了。
她似乎男女老少通吃,和谁都自然熟,一碰面就能像蜡笔小新他妈美伢那样从白天聊到黄昏。
瞧见阿姨脸上有了笑容,她俩竟然唠起嗑来。
“杨姨,我给你说哦。部长快毕业了,她说我表现积极又负责任准备毕业后让我接班。还有还有,我听说啊,我们班那个辅导员昨天和她男朋友吵架了。你说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新疆,异地恋准没结果的哈?”
“你慢慢聊,我先去图书馆。”也许是温度太高,我有点烦躁。
她终于不再滔滔不绝,意兴阑珊的和猎奇心颇浓的阿姨告别。
吴梦报名宣传部后任务日渐繁多,有时会忙到寝室关门的最后一秒飞奔而回。为了名字不上通报晚归的小黑板,拉拢阿姨笑嘻嘻地叫她“杨姨”,说是这样显得亲近。
杨姨的女儿以前也是念这个学校,她在家闲得无聊就来这里当上了宿管员。女儿毕业出国后,她却对学校宿舍和生机勃勃的孩子们有了感情,本来就不想跟着女儿出国,索性就留下来了。
所以她总是格外的负责,表面上公事公办来掩饰内心的柔软,经不起吴梦哄两句就放下了佯装的架子。每天经过的时候她总是会乐呵呵地朝我们打招呼,吴梦很会凝聚人心,没事时候就会来个零食讨好,饮料伺候什么的,还唠唠家常。有些时候和阿姨聊到快要熄灯才会恹恹地上楼睡觉,情到深处,她还会搂着阿姨的脖子亲昵一阵。阿姨就像看见自己孩子一般,母性大发,很是欢喜。
就这样,我们和阿姨朝夕相处,越来越熟络。本来学生都可以自由出入宿舍,只要不晚归就行。也许阿姨把吴梦当作半个女儿了,才会对她格外注意。
3.
打开宿舍大门,热浪旋即汹涌而来。
刚才明明巴不得脚上踩个风火轮要撵上我的吴梦,现在倒是冷静地劝我:“你着什么急,懂不懂什么叫矜持。你约上人家谈判就应该耗着他,没见过你这种主动送上门的大脑瓜子。”
“最好还要在寝室把最好看最有范儿的裙子穿上,再化个淡妆。诶,娇姐,你看我今天这身怎么样?有没有浓浓御姐范儿?”她跟在后面补充道。
她的话明显戳到了我的痛处,我开始反击:“刚才你跟阿姨说下学期你就会当部长。说这句话的时候你不害臊啊?你觉得你现在还不够惨吗?”示意她快点闭嘴。
“跟你比起来,我还稍微好一些。哈哈哈”吴梦又在洗刷我,可恶!
裸色的粗跟鞋,及膝盖的波点连衣裙,阳光下有些亮黄的高高马尾衬得脸蛋更加白净。明眸皓齿,朱唇粉面,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她今天隆重出席,带上我这个穷酸妹子去约会小男友。
主角明明是我好吗?白眼。
可我怎样当主角?
脚下灰扑扑的平跟凉鞋像极了小时候爷爷坐在家门口亲手给我编的草鞋,姜黄色洗得有点发白的上衣,配着名不经传的七分牛仔裤,即使把我丢进镇上的学校都会立刻消失,毫不起眼。更不用说现在身处北京高校,周围几乎是连下楼去小卖部买包辣条都会抹个粉底的精致漂亮女生。
比起像吴梦那样朝气蓬勃的女孩,我的蓬头垢面让我更没有了张嘴的底气。
我没有说话,直径朝荷花池方向走。聒噪的蝉鸣和让人快要燃烧的温度让我愤懑不堪。
她却像打了鸡血一般跟在后面给我打气:“能不能给点儿力啊?人都还没有见着你这气势就输了一半,待会他来了你要怎么跟他吵啊?”
“拜托,再说一遍,只是想谈一谈。你现在这样闹我,待会我真的没有力气和他说话了。”
此时再多的安慰和鼓励都不起任何作用,我只想马上见到他。
吴梦只好恹恹闭嘴,跟在后面。
穿过图书馆和教学楼,来到荷花池。
七月,盛夏,天空湛蓝,草木葱郁。
池边翠绿的杨柳由于温度灼热,垂弯得更是厉害,只有池里粉白色的荷花在含情脉脉的悄悄绽放。几只观赏鱼藏在荷叶下头调皮地吮着茎干,人来人往也不见惊恐逃窜。
学校建筑呈“工”字形,荷花池位于正中,在最大的综合教学楼前端,顾名思义它因浅池里面种有荷花而得名。其实它有官方的名字:文洁池,与背后教学楼上“自洁、笃学、厚德、报国”的校训交相辉映。
学生觉得“文洁池”名字矫情,顺口喊出来的“荷花池”。
荷花池的对面一片幽幽绿地,蓝紫粉白的绣球花随风摇曳,花香馥郁,很是养眼。若不是阳光灼热,我真想手持一把纸扇在这个花红柳绿的池边扮演柔弱的林妹妹。
可眼前的母夜叉,sorry,是吴梦。已经热得大汗淋淋,脸色潮红。刚才一路小跑过来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刘海从头顶上散下几根,就着粘稠的汗滴,牢牢地黏在额头上。
“我真想回去洗个头。”她把散下来的刘海一根一根地抬起来,又别回头顶。
她开始抱怨:“那个猪八戒居然连谈判也迟到?”
昨晚我约好冯玮轩下午三点在荷花池一聊,可现在已经三点一刻了。
迟到没关系,我可以等。但我宁愿他最好不要出现,就像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生命里一样。这样,我就可以渐渐地明白,其实有些人刚一开始闯进你的生活,就注定了要马上道别。就算短暂停留,结局也是枉然。
吴梦嫌弃脖子上的头发像蚂蚁似的,痒得她直叫唤。她索性撸下皮筋,将刚才在寝室费好大番心思才束好的翘马尾散下来,准备绾起。胸口浸出的汗水让连衣裙已经有些贴身,聒噪的蝉鸣盖住了秒针飞速旋转的声音。
我们坐在池边柳树下的石凳上等了一会儿。我抬起手腕看表,分针已经指向了六。
吴梦即将失去耐心,如坐针毡,烦躁不已,不停催促我给冯玮轩打电话。
此时,远远走来一个高大消瘦的人影,从地而起的热浪在远处看来身影有些变形。
吴梦深呼吸一口,大步朝人影走去。
走近一看是杨泽林,手里还拎着两杯饮料。
“我去,你是鬼吗?阴魂不散的。怎么哪儿都有你?”没有等来我约好的那个人,吴梦很是失望和懊恼,情绪更加暴躁。
“呃。。。。我看有些热。。。。所以来给你和江娇送两杯凉茶下火。”
杨泽林吞吞吐吐的很是害羞,在吴梦面前像个小媳妇似的。完全没有了平时打篮球那种翩翩潇洒和满满自信。
从大一开始,就有很多男生跟在吴梦屁股后面转悠,鉴于她不说话的时候看着还像个知书达礼的淑女,结果一开口就能把人怼死在墙上抠都抠不下来,吓跑众多爱慕者。能够留下的都是英雄,可最后也只能成为好友,心甘情愿任由她差遣跑腿。
杨泽林是留下来那个最倔强的英雄,我要给他颁奖。
吴梦问杨泽林有没有看见冯玮轩,因为他俩同寝室。
“出来的时候看他还坐在电脑前捣腾着什么。”说完朝我看了过来,满满一副是否我拉吴梦出来陪我约会的强烈好奇心。
“还在玩儿电脑?!”
吴梦奔溃咆哮,额头上的汗滴滑向脸颊。她皱着眉很是不耐烦。
要知道,以吴梦急躁的性格和宣传部副部长的身份,如今在校园万人瞩目,宛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夸张连校长都认识她。要她等人,是一件煎熬的事情。
杨泽林以为我们等来冯玮轩就会出去游玩。最近高新区才新开一个室内游泳池,他热情洋溢地邀请我们一同前去避暑,对着吴梦谄笑说,他可以请客。
吴梦压抑着内心的烦躁想立刻打发走他:“哪儿也不去,我们就问问他毕业的情况。太热了,没事儿你就先回吧。”
看吴梦的态度,杨泽林只好向我转交凉茶作罢,转身黯然的朝寝室方向回去。
走时还不忘告诉我,如果待会有空想要去室内游泳池的话可以Call他,随叫随到。一副想要求我帮他说说好话的样子。
4.
荷花溢出悠悠香气,我闭上双眼贪婪地吸了几口。这让我想起家外边的池塘,里面也是种着荷花。
小学时候,父亲听我说喜欢芙蓉和我一起种进去的。它们生命力极强,见证我的成长一直静默陪伴,直至如今。虽不及学校池里数不胜数的数量,仅有寥寥几叶,但味道尤为清香,站在村口都可以闻到。每到初秋,我和父亲还会将莲藕摘下,细细品味其中味道。
正在胡思乱想,冯玮轩喘着粗气大步跑上前来,额头布满透亮的汗滴。
“不好意思,我迟到让你们久等了。”这语气和我第一天见到肖琦的时候,一模一样。
眼前这个男生,身型高大,眉眼深邃。瑀瑀阔步有矩,彬彬笑意有态。完全不像肖琦口中那般心机叵测。
眼见是冯玮轩,吴梦马上前去,质问他为何拍照还要传给肖琦。
他看着吴梦,眼里盛满笑意。但依然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文学社真的很需要江娇。”说完余光撇向我。
吴梦一点不留面子:“是你很需要学校的推荐名额吧?”
“把手机掏出来给我看看,我觉得肖琦在说谎。万一你没有照片的话我的策划就白做了。”
吴梦掏出包里的U盘示意他拿出手机作为交换。
那晚,肖琦亮出的照片明明就是我搂着赤裸上身的男生,一眼就能看到我的正脸。虽恍惚一见,就被肖琦匆匆收回手机,但那几张亲昵的照片犹如噩梦一般,一闭上眼就能立刻呈现于眼。尽管时间不久。那几张照片我还是早已烂记于心。
如此拙劣的理由,白痴都不会给你看好吗?至少是我的话,不会。
可冯玮轩真的把手机从裤兜里拿了出来。
智障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在他输入密码准备解屏的时候,吴梦突然一跃而起,想要跳起来一把抢回手机。
冯玮轩高过她几乎一个半人头,她肯定不会成功的。手机自然不会落入吴梦之手,但冯玮轩可能有些紧张,手一滑,手机就掉在了地上,屏幕摔得粉碎。
他正准备弯腰拾起。吴梦快他一步,赶紧伸出她的小短腿火速把手机踢进了眼前的荷花池。
“咚”地一声,迅速沉入池底。
从拿出手机到被踢进荷花池的那一瞬,仅有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手机也许用了好几年,但被扔掉就是秒秒钟的事情。如同我对冯玮轩的感情,在那晚肖琦亮出手机给我们看,图片上是我和他拥吻的样子那一秒,所有怅然冗长和悸动期盼的情绪,在那刻被全部归零。
随着手机沉入池底的,还有我这段缥缈的爱情和被窥伺的羞耻以及被暗算的狼狈。
方才优哉游哉的鲤鱼,被突如其来的硬物吓得四处逃窜。正如它们,四处逃窜的是我不敢迎见冯玮轩的眼神。
吴梦自认为大功告成,拍了拍手掌,像刚刚扔掉了一袋卫生间里的垃圾一样。仰起头得意地看着冯玮轩,扬起下巴朝他抬了抬,一副“万事皆了,你终究斗不过我吧”的挑衅表情。
“告诉你,手机没有了,照片自然也没有了,策划我是不会给肖琦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心机猥琐男!”说完吴梦就把手里的U盘放回了包里。
她还穷极恶词向冯玮轩补充道:“果然人以群分,你和肖琦这种人简直就是一种货色。不在一起真的太可惜了。”
她把头扬得更高些,朝冯玮轩挑起眉毛,手心向上摊开,一脸“最后你还是被我干掉了吧”盛气凌人的骄傲样子。
其实吴梦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只有遇到她自己的事情以及和我有关的事情,她才会秒变战斗机,威力瞬间爆表。
冯玮轩明显被吴梦刚才把他手机踢进池里,又屡屡挑衅的样子惹恼。他直了一下腰,也不开口,像是在重新调整状态。
他转过头冷冷的凝视着我。眼神凌厉,表情森冷,像是一只藏匿在杂草里的毒蛇,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就突然发起攻势,冷不伶仃地咬住你的喉管。
盛夏提前到来,被他这样看着,我竟然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全身汗毛倒立,本能的感觉到了惊惧恐慌。
我不敢迎上他的眼神,赶紧把头埋下去看着地面,就像等他时候看到的杨柳一样,低垂得很是厉害。
两三秒后,他转过身去背对我们,像是要离开的样子。然后缓缓地别过头来,望向池塘,眼神空洞。
语气极其轻蔑,冰冷没得商量的说:“电脑里面还有备份,你必须把策划给我。”嘴角微微上扬,回过头去走掉了。
一招致命,根本没有再反抗的余地。
5.
这下被激怒的就不是冯玮轩了。
吴梦速战速决,眼看胜利在望,二话不说就把冯玮轩羞辱了一番,却在事情发生的拐点处,被他阴冷地强势扭转了局面,让吴梦扑了个空。
有备而来,稳而不乱。
刚才羞辱的那些话,被冯玮轩简简单单的一句“电脑里面还有备份”给全部噎了回去,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她的脸上。
吴梦被点着怒火。
她瞬间原地爆炸,却也束手无策,只能望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热浪中。
一口气如果咽不下去就会被憋死。
如果是我,会选择一切从缘,要死要活就安知天命吧。但吴梦不是我这样的人,一受肖琦胁迫,二被冯玮轩打脸,她咽不下的这口气,一定会选择加倍奉还。
想到最近在宣传部被削弱的实力,就快临近的期末考试,要对付肖琦这个死对头,还要忙着下学期的实习。种种不顺和烦恼让她烦不胜烦。脸渐渐变得通红,终于忍无可忍,勃然大怒,朝冯玮轩的方向跑去,留下我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
仿佛做了一个无休止的梦,梦里准备了一长串想要对他说的话,结果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能说出口。
等我反应过来想要追上去的时候,她已经跑得很远,眼下四处无人。
知了还在不停鸣叫。
吴梦一口气跑到学校大门,也不见冯玮轩人了去哪儿。
她四处张望,想要在人群中找出他,再一鼓作气和他同归于尽的样子。在学校大门站了许久,她缓缓转头,望向了在大门右侧,最外面的那栋男生宿舍楼,如梦初醒。
“电脑里面还有备份。”
吴梦脑中冒出冯玮轩临走时候留下的那句话,立刻掏出手机给杨泽林打了过去。
只“嘟”了一声。杨泽林就接了起来,没头没脑的问:“梦,是要去游泳吗?”毫不知情的他还以为吴梦打来电话要约他去室内游泳池。
“你告诉我,你的寝室在哪层楼?”
“508啊。怎么?你要上来接我啊?哎哟,不用了,我马上收拾一下就出门啊。你们在哪里,我来找你们好了,我给你说哦,现在室内游泳池要求戴泳帽,你们。。。。。”
杨泽林话还没有说完,吴梦就挂了电话,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男生宿舍的顶层。她抬了抬胸部,出了一口大气,像下定决心给了自己一个死令。
然后,突然冲了进去。
一个女生,就算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女生,闯进男生宿舍都绝对会是第二天整个学校津津乐道的爆炸话题。眼前还是一个长相尤为不俗,去哪儿都有超高回头率的校园风云人物。突然冲进男生宿舍,让人瞠目的程度绝对不亚于吴亦凡发个通告说他自己失恋了。
一口气从一楼到跑到顶层,宿管大叔都没能拦得住。
走廊里上身赤裸的男生看到大白天里的吴梦,表情恨恨头也不抬地朝五楼冲去,一个个像花季少女被人调戏了一般失声尖叫。跑到三楼的时候吴梦还把刚打完篮球的学长撞倒跌坐在了地上,篮球顺势沿楼梯翻滚下去。一副要去血债血偿的样子,气势甚是煞人。
508在走廊尽头。
三步并成一步地跑到五楼,吴梦喘着粗气胸口一起一伏。
她略带停顿,然后双目坚定地大步向前走着,看都不看下巴快掉到地上的男生。面对耳旁响起的起哄声,她大步流星步伐稳健的走向走廊尽头。她视死如归的眼神就快冒出火来,就算眼前的走廊荆棘丛生毫无止境磨破双脚她也会选择毫不犹豫地走下去。
旧账新账今天一起算。
她要去跟自己和替我的委屈、不快和压抑说再见。
6.
508的门并没有关,吴梦一脚踏了进去。
正好看见刚从浴室洗澡出来,只着一条四角内裤的同学,他被吓得赶紧退了回去。
门边的杨泽林,手里还拿着刚才被吴梦挂掉电话的手机,一脸蒙逼。一看是平时魂牵梦萦的那个人,他很是吃惊,立刻瞪大双眼张大嘴巴,举起一只手指,指着她开口准备问:“你怎么。。。。。”
话还没有出口,就被吴梦打断。
她面无表情地拉着脸,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得到她就快气得螺旋升天。
空气中弥漫起不甘心的细小尘埃。
“冯玮轩坐哪张桌子?”
“喏。”杨泽林吓得不敢多言,顺手指向靠阳台门右侧的那张书桌。
来到桌前,电脑屏幕还亮着。桌面是一只可爱的白色卡通兔子,和肖琦背包上的玩偶一模一样。
吴梦容不得自己再多看一眼,伸手就拔掉了插头。
我赶在后面气喘吁吁,跑得太快,差点摔跤。重心不稳的我一脚踩在一颗小石子上面,突然跌了下去。
崴了右脚,钻心的疼,掌心和膝盖也小石子被磨破。烈烈日光直射在我后背,汗水立刻涌了出来,心狂跳不止。
慢慢站了起来,拍去牛仔裤上的灰尘。沿着她跑去的方向,我一瘸一拐步履蹒跚地也来到学校大门。
正准备出去看看吴梦是否跑去了外面,担心她会出事的时候,男生宿舍下面已经围上许多人,一大片黑黢黢的人头,里三层外三层的像是在议论着什么,很是嘈杂。
从我旁边跑过去的大一新生在催促后面的同学:“快点儿啊,听说有女生跑来我们男生宿舍了!”一副幸灾乐祸要去凑热闹的样子。
头“嗡”地一声。
肯定是吴梦!
顾不上已经肿得像馒头的脚,我立刻快步走向男生宿舍。扒开人群,朝最里面走去。抬头看见吴梦正吃力地抱着电脑主机从寝室走向阳台。
开放式的阳台没有安装窗户,只有窄窄的齐腰防护栏。
我们会把拖鞋或者多余的鞋放在脚下防护栏的空隙处吹风晒太阳,男生也一样。
可头顶的晾衣杆上,全是冯玮轩他们晾上去的花花绿绿的内裤和汗衫。看到这么不和谐的一幕不知谁先大叫,“哦。。。。”了一声,顿时起哄声延绵不断涌起。
吴梦走到阳台的时候,绊到跟前的鞋。栏杆空隙处的三只拖鞋先后从天而降。人群赶紧“啊”地一声往后退出好几步,方才围成的半圆,只剩我一个人站立在前。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还来了不少的女生,现场议论纷纷。他们就像潜伏在隐蔽处的蟾蜍,一有个什么动静就马上跳了出来。
“那个寝室是谁的啊?”
“咦,她不是宣传部的副部长,吴梦吗?”
“好像是嘢。上周学校纪检教育宣传的时候我看她在台上帮校长准备演讲资料。”
“她不会是失恋了吧?”
“失恋也不至于这样大动干戈吧。。。”
“那倒说不一定。现在好多人看样子精明能干的很,其实是颗玻璃心嘞!”
人声鼎沸的猜测、讨论、怀疑、略带嘲笑冲耳扑来,高过宿舍顶楼的梧桐岿然不动,树上的知了依然鸣鸣作乐。
此时,突然响起一阵耳鸣,沿着中央动脉直冲大脑,太阳穴突然胀痛起来。
我竟然会嘴角微微扬起,很是享受这般扯痛。也许嗡嗡作响的耳鸣和刺痛的神经,还有脚下的胀痛在此时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让我对外界不绝于耳的吵闹声自我屏蔽一些吧。
吴梦因为绊到拖鞋,脚上的高跟鞋也顺势朝左崴了一下。瞬间失去重心,整个人严重前倾,可手里还死死抱着冯玮轩的电脑主机。
眼瞧当下吴梦连同电脑就快一同飞出,杨泽林见势赶紧跑上前去拉住她。
人群看到这般景象着实吓得够呛,刚才的起哄声全部被女生的刺耳尖叫声覆盖。他们又往后退了好几大步,和站在前面的我拉开很大的距离。
吴梦死死抱着主机,半个身子都已经漏出栏杆。
在大一时候,学校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就是安全知识讲座。老师教我们如何判断会不会从高处翻落,说有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就是“半身原则”。如果是腹部以上探出窗外就是安全的,若是胯部以上探出去的话,就有掉下去的危险存在。
此时,还抱着主机的吴梦,胯部已经越出防护栏,随时都有从五楼翻落下来的危险。
站在周围的人群很是惊恐,稍显稳重的学长赶紧朝校长办公室跑去,有人直接拿出手机报警。
杨泽林眼疾手快,从后面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立刻把她拽了回来。
吴梦手一撒,主机从五楼迅速坠落。
“哐————当————”
树上先前有的麻雀闻声赶紧扑翅朝暖黄的天空飞去,然后迅速消失在了天际的夕阳里面。人群正如同刚才飞走的麻雀一般火速向四周散开,生怕自己会遭遇什么闪失。
我仍然原地不动,攥紧了拳头。掌心已经被指甲用力掐得发疼,仰着头狠狠地咬着牙,眼圈已经开始泛红。
主机撞上梧桐伸出的枝丫,树尖的叶子瞬间和主机一同坠落。脚下全是零零散散支离破碎的零件,只剩一个摔得变了形的漆黑外壳稍显完整。
它们如同一具具碎裂的死尸躺在盛夏的余晖里。
7.
此时,闻声而到的男生静静来到我的侧旁,淡淡薰衣草的味道又一次缓缓飘来,不用转头我都知道是谁。
身旁的男生仍然像我第一次在报名文学社时候看到的样子,身着浅灰色上衣深色牛仔裤。前段时间挡住额头的刘海已经被剪掉,眉眼中多了一些刚毅,浓黑的眉毛下面,那双深邃的眼睛还有笔直的身板,如同雕像。
在夜晚即将袭来的日落里,在人群的最前端,与我并排而站。
他低着头,看着肖琦送给他的嫩粉色鼠标躺在地上。再抬起头看着站在508阳台上气喘吁吁的吴梦和魂飞魄散的杨泽林。
和刚才在荷花池旁被扔掉了手机一样,毫无错愕之感,始终一声不吭。
“对不起。”
沉默了许久,冯玮轩竟然先开了口。
望着地面散着的杂物,背对身后叽叽喳喳的人群,他转过头眼神怜悯地凝视着我。
对不起?
是对不起偷拍我还是对不起拿着照片伙迫肖琦威胁吴梦做策划,你在替她道歉?还是对不起很清楚我的心意最后还是选择了肖琦?或是对不起就是代表了委婉的拒绝?
爱逞强的人最不能接受别人的可怜,连施舍的眼神也不允许。面对眼前的一切,连同闭上眼都能感觉到的这个人,羞耻之感顿时涌上胸口。
声音仿佛低得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听见。那温柔的声线就如同这两年来惆怅的前尘旧梦,萦绕在每个沉谧的夜晚。
原来他给我说过的身世,一起同桌吃过的饭,傍晚在操场拿着冰棍帮我退下的高温,不嫌弃我擤过鼻涕毫不犹豫就揣进裤兜里的面巾纸,送我回寝室路过那条满是枫叶的小径,瞬间升起在天空里的绚烂烟花,还有轻轻点下的双唇,全部都在此刻化为泡影,化成令人恶心的鼻涕泡和呕吐物。
等待连带折腾,已经是西沉时分。太阳不知不觉地从头顶滑向天边更远的地方,云层被夕阳染红。
落日渐渐会被黑夜吞噬,浅色调始终敌不过一滴墨汁。
突然的心跳,悄悄的等待和似有若无的期盼,在他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的时候,在脑海里画面瞬间转为在食堂遇见他和肖琦的片段,还有那晚肖琦呈现在我和吴梦面前的一张张照片。让我呼吸顿停,噩梦再次袭来。
恼羞成怒。
“啪”地一声,我几乎用尽全力朝他扇过去,亲手结束了这段未果的感情和厌恶自己的懦弱。
他根本就不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顿时显出三根指印。我宁愿他像肖琦胁迫吴梦那样威胁我,甚至一样用力地还手,也不愿他冷冷地站在面前,毫无动作。
这结实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生生地刺痛在了我的心里。
他的眼神凄厉,像一头寒冷深冬里出没的领头野狼,依然凝视着我。几秒钟后,转头,径直走进了宿舍楼。
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和他面对而立了吧。
整个过程谁都没有一句话,我们也都没有任何一个夸张的表情。
只有一个清脆的耳光声。
准备散去的人群又立刻围上前来,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今天竟然会有机会亲历两出大戏。
“这不是那个谁吗?”
“文学社社长冯玮轩啊!”
“就是就是。”
“难道吴梦和这个女生争社长?”
“她也不要社长了?”
“这也太狗血了吧,电视剧都不敢这样演。”
“我妈给我说的有些女生的大学生活可混乱了,让我自己小心点儿。当时我还不信呢,现在是信了。”
八卦声再次彼起彼伏。
从初中开始我便约束自己不可以轻易流泪。生活实在太现实,眼泪除了能让我尝到微酸的味道,别无他用。我只能笨鸟先飞,以实际行动夜以继日地把自己埋进书里,竭尽全力要求自己赶上城里同龄人的成绩,以最激烈的心境成全自己最努力的结果。
父母生下姐姐后还想要一个男孩,也就有了我,家境很是寒酸。我从小读书不及我姐,在农忙时候,父亲总会叫上我们去帮忙,母亲则留下姐姐让她好好念书,我便成为了我爸之后又一个强壮的劳动力。而我姐高中毕业以后,一心想着快点出社会赚钱给母亲治脚病,减轻父亲的负担。就那样,开始草草嫁人,早早生子,和未知根底的男人在另一个城市凑合着过日子,只为早日摆脱潦倒的现状。
而如今仰起的脸我曾经也无数次扬起。
在中考时候以第一名成绩考进邺荆市最好高中的时候,在暑假回到乡下闻荷花飘香的时候,在给母亲捏脚看到她灼热目光的时候,在大学期间每学期得到奖学金的时候都曾经自豪的高高扬起。
可现在仰起的这张脸,已经不知不觉间为了刚才消失的男人和在五楼的吴梦,泪流满面。
阳台上的吴梦和杨泽林惊魂未定,喘着大口粗气。
她俯瞰地面的我,两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睑滑落,飘在半空。
夕阳的余晖是极美的,天空被夕阳染得泛红。已经不刺眼的阳光印在吴梦和杨泽林两位少年的脸上,显得温黄。
是温暖的黄。
泪珠垂直朝我滴下,就在咫尺的地方,蒸发不见了。
不见了我迟来的感觉,不见了我涩涩的小确幸。躺在地上的零件,宛如我残缺不全破败不堪的心。
黑夜将至,连同吴梦的不甘心夹杂着我的耻辱,就在这一刻,将一同拉下帷幕,然后,消失殆尽。
几片梧桐叶不及主机的速度。
在此时,缓缓飘落。
8.
女生通常会在大学校园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留下一生难忘的美好回忆。
而我和吴梦,则在大三下学期的男生宿舍里轰轰烈烈的上演了一场鸡飞狗跳的闹剧,承包了整整一学期的爆炸话题。
无可厚非,我们俩“一战成名”,成为了令全校师生刮目相看的“一代女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