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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到不朽之中寻求庇护

太平洋的发现

1513年9月25日

一艘全副武装的帆船

当哥伦布从发现的美洲大陆第一次返回的时候,其胜利之师穿行在塞维利亚和巴塞罗那拥挤的街道上,展示出无数的贵重物品和稀世珍宝,一种尚不为人知的红种人、各种从未见过的奇禽异兽——不停鸣叫的斑斓鹦鹉、笨拙迟钝的貘,以及不久就在欧洲安家落户的引人注目的稀奇植物和水果——印第安人的谷物、烟草和椰子。所有这一切都令欢呼的人群感到好奇和惊羡,但是最让国王夫妇及其谋士们兴奋动心的,却是那几只装满黄金的小箱子和小篮子。哥伦布从新印度带回来的黄金并不多,只不过是一些从土著那里换来或者抢来的装饰品、几个小小的金锭、几把零散的金粒,与其说是黄金,还不如说是一些黄金粉末——全部的战利品最多只能铸造几百枚杜卡特。然而,这位天才的幻想家哥伦布,他总是固执地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而且又刚刚光荣地开辟了通住印度的海路,他无比兴奋地大肆宣扬道,这些都不过是第一次的牛刀小试。根据他得到的可靠消息,在这些新发现的岛屿上有无穷的金矿;这种贵重的金属分布范围极广,就在薄薄的地层下面,有些甚至就裸露在地面上,使用普通的铁锹就能轻松地挖到。继续往南边走就是几个帝国,那里的国王们都用黄金的器皿痛饮,那里的黄金甚至比西班牙的铅块都还要不值钱。这位一生渴求金钱的国王如痴如醉地听哥伦布讲述这个即将属于自己的新黄金国,大家对哥伦布不着边际的说辞缺乏足够的认识,因此也丝毫不怀疑他的种种承诺。于是,一支庞大的舰队立刻全副武装,准备进行第二次远航,现在根本不需要通过大张旗鼓地四处招徕和征募来组建一支团队了。新发现的黄金国消息,有关徒手就能在那里挖到黄金的传闻让整个西班牙为之疯狂:数以百计,乃至数以千计的人群纷纷涌来,都想远航到埃尔多拉多去,到黄金国去。

但这又是怎样的一股浊流啊!现在,贪欲把它从所有的城市、乡镇和村庄冲了出来。不仅有那些想把自己饰有纹样的族盾彻底镀金的真正名门贵族、胆识过人的冒险家和勇敢的战士,而且西班牙所有的垃圾和渣滓也都从各个角落涌向帕洛斯角和加的斯湾。烙有金印的窃贼、拦路抢劫的强盗、瘪三扒手,他们都想到黄金国去寻找一份收入更为丰厚的“手艺活”;还有为了逃离债主的债务人、为了逃离爱吵架妻子的丈夫,所有这些亡命之徒、走投无路和穷困潦倒的人,烙有金印的罪犯,以及这些被法警追捕的案犯,都来报名参加这支远征舰队。这是一群失败落魄的乌合之众,他们决心一下子变成暴发户,为此他们敢于从事任何暴力和犯罪行为。哥伦布的那些虚妄之言更是让他们精神亢奋、想入非非,以为在那些国家只要用铁锹一挖就能挖到一大堆闪闪发亮的黄金,想要移民的一些有钱人甚至还一起带上佣人和牲口,以便能够把这种贵重的金属立刻大批量地运走。那些没有被远征舰队录用的人们不得不另谋出路,他们根本不去多问国王是否允许,这些胆大妄为的冒险家自己动手装备船只,只盼望早日抵达那里,去攫取黄金、黄金、黄金。西班牙所有的不安分守己分子和最危险的恶棍无赖就这样一下子获得了解放。

伊斯帕诺拉岛[1]的总督惊恐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蜂拥而来,涌上这个由他托管的岛屿。这些船只年复一年运来新的货物,同时也带来越来越难以管束的暴徒。不过,这些新来的人员也同样痛苦失望,因为这里的街上根本没有随处可见的黄金;不幸的当地土著早己被这些残暴的家伙洗劫一空,从他们身上再也压榨不出一丁点儿黄金了。于是,这些乌合之众就四处闲逛,寻衅抢劫,令这些不幸的印第安人整天提心吊胆,也让总督惊恐不安。总督于是绞尽脑汁,通过给他们分派土地,分配牲畜,甚至还慷慨地提供会说话的牲口,也就是给他们每人60至70名土著作为奴隶等办法,想把这帮家伙打发去开垦种地,但都无济于事。无论是出身高贵的伊达尔戈[2],还是昔日拦路抢劫的强盗,都对经营农庄缺乏兴趣。他们飘洋过海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种植小麦和饲养牲畜;所以他们从不关心播种和收获,而只会折磨欺凌苦命的印第安人——在短短的几年之内,他们消灭了当地的所有居民——或者他们在赌窟里消磨时日。没过多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负债累累,不得不变卖自己的财物,甚至变卖大衣、帽子和最后一件衬衫,直到被商人和放高利贷者掐住脖子。

这个岛上一位受人尊敬的法学家——“学士”马丁·费尔南德斯·德·恩西索,于1510年装备好一艘航船,准备带着自己殖民地上的新团队去援助其他殖民地,所以这对伊斯帕诺拉岛上所有落魄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两位著名的冒险家——阿隆索·德·奥赫达和迭戈·德·尼古萨于1509年从国王费迪南德那里获得了在巴拿马海峡和委内瑞拉海岸附近建立殖民地的特权,他们非常仓促地命名其为“黄金的卡斯蒂利亚”,即黄金城堡。这个响亮的名字本身就已令人陶醉,那些诳人的大话也把人迷得晕晕糊糊,这位对世界一无所知却通晓法律的法学家于是就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都投到这项计划之中。但是,在乌拉瓦湾的圣塞瓦斯蒂安新建的殖民地没有送来任何黄金,只是传来尖锐刺耳的呼救声。团队中的一半成员在同当地土著人的斗争中已被消灭殆尽,另一半则在饥饿中倒毙。为了拯救已经投入的资金,恩西索大胆地倾其所有,武装起一支援助远征军。伊斯帕诺拉岛上所有的亡命之徒和游手好闲者一听说恩西索需要士兵的消息,都想利用这次机会随他一起溜走。他们只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逃避债主,逃离这个严厉总督的密切监视。但是,债主们也采取了防范措施,他们觉察到,这些负债累累的家伙都想溜之大吉,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便再三恳求总督:没有得到总督的特别允许,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离去。总督满足了他们的愿望,并且采取了严密的监视措施。恩西索的船只必须停泊在港口之外,再派出政府的小船四处巡逻,以防未经允许的人员偷偷登上他的大船。所有这些亡命之徒——其实他们根本不怕死,却更害怕诚实的工作或者高筑的债台——只好露出无可奈何的怨恨,眼看着恩西索的船只抛下他们扬帆起航,去从事各种冒险活动。

藏在箱子里的男人

恩西索的船只张起满帆,从伊斯帕诺拉岛向美洲大陆驶去。小岛的轮廓已经沉没到蓝色的地平线下。这是一次风平浪静的航行,一开始也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现象,或许只有一条特别威武健硕的高大猎犬——它是著名的猎犬贝塞里科的儿子,它自己也凭借莱昂西科[3]这个名字而广为人知——在甲板上不安地跑来跑去,四下里东闻西嗅。谁也不知道这条高大猎犬的主人是谁,以及怎样上船的。更加引人注目的是,这条猎犬最终停留在一只装载食品给养的特大箱子前不愿离去,这只箱子是最后一天运到船上来的。不过你瞧,这只箱子竟然出乎意料地自行打开了,并且从里面钻出了一个约莫三十五岁的男人,他全副武装,身佩长剑、头戴盔甲、手持盾牌,就像卡斯蒂利亚的保护神圣地亚哥一样。他就是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他凭借自己那令人惊叹的大胆和机智,以这种方式进行了第一次尝试。他出生于赫雷斯·德·洛斯·卡瓦列尔斯的一个贵族家庭,也曾作为一个普通士兵跟随罗德里戈·德·巴斯蒂达斯一起远航来到这个新世界,经过若干次迷航之后终于连同船只一起在伊斯帕诺拉岛搁浅登岸。岛上的总督曾想把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培养成一个顺从的殖民地开发者,但是却没有成功。几个月之后,他把分配给自己的土地弃置不顾,随后彻底破产,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摆脱那一群债主。但是,正当其他负债人攥紧拳头,在海滩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艘阻拦他们逃到恩西索船上的政府小船时,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却藏进一只装载食品给养的空箱子里,并且让手下抬到了船上,从而大胆地绕过了迭戈·哥伦布总督设置的警戒线。当时,船上的人都忙着启航,一片混乱,没有人察觉到这个狡猾的伎俩。一直当他得知船只已经远离海岸,再也不可能为了他而把船开回去时,这个无票乘客才露面。现在他就站在那儿。

恩西索“学士”是学过法律的人,像大多数法学家一样,缺乏浪漫主义的色彩。作为这块新殖民地上的行政长官和警长,他不想容忍吃白食者和来历不明的可疑分子,因此他不客气地对努涅斯·德·巴尔沃亚说,自己不想带上他,而是把他放在他们下一个即将经过的海岛上,不管那个岛上是否有人居住。

然而事情最后并没有发展到那一步。因为这艘帆船在驶向“黄金的卡斯蒂利亚”途中,竟然遇到了一条坐满人的小船——这在当时简直是个奇迹,因为在这些尚不为人知的大海上总共只有几十条船只在航行——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率领着这条小船,他的名字不久就蜚声世界。他船上的乘客全都来自恩西索的殖民地圣塞瓦斯蒂安,起初大家以为他们是一群擅离职守的叛乱者。但是他们告诉恩西索的消息,却让后者大吃一惊:圣塞瓦斯蒂安再也不存在了,他们就是这块前殖民地上的最后一批人,司令官奥赫达乘着一艘船偷偷地溜走了,剩下来的那些人一共只有两艘双桅小帆船,为了让每个人都能在这两艘小帆船上找到一个位置,他们不得不等到其他人全都死去,最后只剩下70个人的时候才动身。后来,其中的一艘小帆船又遇难了,皮萨罗率领的这34个人是“黄金的卡斯蒂利亚”最后的一批幸存者。既然如此,那么现在应该驶向何方呢?听过皮萨罗的叙述之后,恩西索的人已经没有兴趣再到那人烟稀少的荒凉殖民地去遭受可怕的沼泽气候和当地土著的毒箭,重新回到伊斯帕诺拉岛似乎成了他们的唯一选择。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突然站出来说,在和罗德里戈·德·巴斯蒂达斯一起首次出海航行时,就已经熟悉中美洲所有的沿海地区,他记得他们当时曾经到过一个名叫达连的地方,它坐落在一条含金的河流附近,那里的土著热情友好,所以大家应该到那里,而不是在这个不幸的地方创建新的殖民地。整个团队的人员立刻表示赞同努涅斯·德·巴尔沃亚的想法,根据他的建议,帆船驶向巴拿马地峡附近的达连。到达那里之后,他们按惯例首先对土著进行习以为常的大屠杀。因为在抢劫来的财物中发现了黄金,这群亡命之徒就决定在这里定居,后来他们又怀着虔诚的感恩之心把这座新城命名为“圣玛丽亚·德·拉·安提瓜·德·达连”。

危险的晋升

不久,这位倒霉的殖民地投资人,“学士”恩西索深感后悔,没有及时地把那只箱子连同藏在里面的努涅斯·德·巴尔沃亚一起扔到大海里,因为几周之后,这个胆大妄为之徒把所有的权力都掌握到自己的手中。作为一个在纪律和秩序的观念中长大的法学家,恩西索想以当时尚未上任的总督下面最大行政长官的身份,以有利于西班牙王室的方式来管理这块殖民地,他在简陋的印第安人茅舍里愉快而严肃地宣告自己的敕令,就像坐在塞维利亚自己的法律事务所里一样。他禁止士兵在这块迄今人迹罕至的荒原上向土著勒索黄金,因为这是王室的保留权益,他想把这批无法无天的歹徒纳入秩序和法律的框架进行约束,但是这些冒险家天生信奉刀剑为王,极力反对舞文弄墨的文弱书生。不久,巴尔沃亚就成了这块殖民地的真正主人,恩西索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不得不逃之夭夭。当尼古萨——国王给这个殖民地任命的总督之一——终于来到这里,想要创建秩序的时候,巴尔沃亚干脆就没有让他上岸,不幸的尼古萨被他们从国王赐给自己的这块土地上驱逐出去,并且在回国途中溺亡。

现在,努涅斯·德·巴尔沃亚,这个从箱子里钻出来的人成了这块殖民地的主人。但是,尽管他取得了成功,却丝毫没有愉悦的感觉。因为他公然反叛国王,而且国王派来的总督也因他的罪恶而丧命,所以得到国王饶恕的希望非常渺茫。他知道,那个逃走的恩西索正带着控告信前往西班牙,他的这种叛乱行为迟早要受到法庭的审判。不过,西班牙毕竟如此遥远,一艘船来来回回需要两次横贯这片大洋,所以他还有充足的时间。为了尽可能长久地保住自己篡夺过来的权力,他充分发挥自己的智慧,大胆地去找寻救命良方。他知道,只要能在这段时间里替自己的罪行找到正当的辩护理由,并且向王室的宝库进贡大量的黄金,那么或许就可以消除或者推迟各种刑事诉讼,所以首先必须搞到黄金,因为黄金就意味着权力!于是他和弗朗西斯科·皮萨罗一起,大肆奴役和抢劫邻近的土著,在这些日常的杀戮中,他取得了一次决定性的成功。他阴险狡诈和极其残暴地袭击了正热情款待自己的一个名叫卡雷塔的酋长,酋长眼看自己难免一死,就向巴尔沃亚提出建议:让他最好和自己的部落结盟,而不要与印第安人为敌,并且把自己的女儿献给巴尔沃亚,作为忠诚的信物。努涅斯·德·巴尔沃亚立刻意识到在土著中间结交一个可靠且有势力朋友的重要性,于是他欣然接受了卡雷塔的建议,而且更加令人惊奇的是,他至死一直都对那个印第安姑娘含情脉脉,喜爱有加。就这样,他和卡雷塔酋长一起,征服了附近的所有印第安人,并且在他们之中赢得了极高的威望,最后,连名叫柯马格莱的最为强大的酋长也毕恭毕敬地邀请他到自家做客。

对这位强势酋长的拜访,给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的一生带来了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抉择,在此之前,他只不过是一个亡命之徒和对抗王室的狂妄叛逆者,绝对要被送上卡斯蒂利亚法庭的绞刑架或者是断头台。柯马格莱酋长在一幢宽敞的石头房子里接待了他,房子里的财富让巴斯科·努涅斯震惊不已,不等他主动开口,酋长就给这位宾客送上了四千盎司的黄金。然而,现在却轮到酋长惊愕不已了,因为他如此充满敬意高规格接待的这些上天的宠儿,像上帝一样强有力的外来者一见到黄金,他们的尊严全都不翼而飞了。他们就像一群挣脱了锁链的疯狗一样互相攻击、剑拔弩张、拳头紧攥、声嘶力竭、彼此怒吼倾轧,每一个人都想额外多得一点黄金。酋长惊讶又鄙夷地看着这一场闹剧。生活在地球每一个角落不谙世故的大地之子一直都觉得这些文明人不可思议,对于他们来说,一小撮黄色的金属,竟似乎比自身文明中全部的精神和技术成就都还要贵重。

最后,酋长走上前去向他们进言,当翻译把这些话转告这群西班牙人的时候,他们露出了极度贪婪的神情。柯马格莱说,你们为了这些毫无价值的东西互相争吵,为了这样一种普普通通的金属而玩命,导致这么多的不愉快,着实让人奇怪。就在对面的那些高山后面,有一片大海,所有流入那片大海的河流都裹挟着黄金。有一个族群居住在那里,他们驾驶的帆船和手划船与你们的相同,他们的国王们在吃喝的时候全都使用黄金器皿。你们在那里可以找到这种黄色的金属,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去那里的路比较危险,因为那些酋长们肯定不会让你们通过,不过,路程倒是只要几天。

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觉得这一席话正中下怀。终于找到了他们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传说中的黄金国踪迹,他的前任们曾走遍天南地北,到处寻觅,而现在,如果酋长所言不假的话,那么黄金国距离自己只有几天的路程。同时,这也最终证实了另一个大洋的存在,哥伦布、卡沃特、科雷利阿,所有伟大的著名航海家都曾经徒劳地寻找过这条线路,因为如果找到了它,那就意味着发现了一条环绕地球的航线。如果谁第一个看见这片新的海洋,并且以自己祖国的名义去占有它,那么他的名字势必会流芳百世。巴尔沃亚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为了赎清自己的全部罪行,同时赢得名垂千古的荣光,他必须去做这件事情。他要第一个横穿通往南海的地峡,那片南海连接着印度,并且为西班牙王室去占领这个新的黄金国。此时此刻,就在柯马格莱酋长的这幢房子里,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从这一刻起,这个幸运无比的冒险家的一生便有了崇高和不朽的意义。

到不朽之中寻求庇护

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在他极富创造力的壮年时期发现自己的人生使命。努涅斯·德·巴尔沃亚知道,自己面临着怎样的赌博——在断头台上悲惨的死去或者永恒。首先必须通过收买的办法来换取王室的和解,在法律上追认和确定自己的恶行和对权力的篡夺都是合法和有效的!为此,这个昔日的叛乱者,现在却作为伊斯帕诺拉岛上守护王室珍宝中最为辛劳的臣民,在正式向王室进贡之外,他不仅把柯马格莱馈赠的,法定属于王室的五分之一黄金,以及一笔丰厚的钱财私底下附赠给财政大臣帕萨蒙特,同时请求他能否批准自己在这块殖民地上拥有最高领导人的地位,因为在人世间摸爬滚打多年,他可比刻板的法学家恩西索更加谙熟人情世故。虽然财政总管帕萨蒙特根本无权批准,不过为了感谢那一大笔黄金,他还是给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寄来了一纸实际上毫无价值的临时性公文。与此同时,为了寻求各方面的保障,巴尔沃亚还向西班牙派去最可靠的两名亲信,以便直接向宫廷禀报自己为王室所建立的功勋,以及从酋长那里探听到的重要消息。正如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自告奋勇地向塞维利亚所报告的一样,自己只需要一支一千人的军队,就能为卡斯蒂利亚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且在此之前还从没有一个西班牙人干过。他承诺,去发现一片新的海洋,去赢得哥伦布曾经允诺,却始终没有找到的那个黄金国,而他,巴尔沃亚将要征服它。

所有这一切似乎预示着,这个人生的输家、叛乱者和亡命之徒已经变成了一个好人。然而,从西班牙驶来的另一艘帆船却带来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他在叛乱时的一名同党,也就是从他那方面派过去,到宫廷辩驳遭受抢劫的恩西索控告的那个亲信报告说,事态的发展对巴尔沃亚非常不利,甚至有性命之虞。那个受骗上当的“学士”已经成功地向西班牙法庭控告了这个夺去自己权力的强盗,巴尔沃亚已被判处要向他赔偿损失。与此相反,那个可能让他获救的有关附近南海情况的消息却还没有送达。但是无论如何,下一艘船只肯定会带来一名法官,到这里来追究巴尔沃亚叛乱行为的责任,不是将他就地正法,就是将他套上枷锁送回西班牙。

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输掉了。在大家获得他那关于附近南海以及黄金海岸的报告之前,对他的判决就已下达。毫无疑问,当他的头颅滚落沙滩——大家就会充分利用这个机会,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去完成他那梦寐以求的事业;而他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指望西班牙的了。谁都知道,是他让那个国王任命的合法总督丧了命,是他蛮横地赶走了那个最大行政长官——如果仅仅把他投入监狱,而不必在断头台上惩戒他那肆意妄为,那样的判决可算得上是无比宽大了。他没有有权有势的朋友可以指望,因为他自己已不再拥有丝毫权力,而他最好的辩护人——黄金,声音还太微弱,不足以担保他获得宽宥。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拯救他,让他不会因为自己的肆意妄为——甚至更为严重的犯罪行为而遭受惩罚。如果他可以在法官到达这里之前,在差役抓住自己,给自己戴上镣铐之前,能够找到另一片海洋和崭新的黄金国,那么他就可以拯救自己。对他来说,即使到达人类居住的世界尽头,也只有一种逃避方式,逃避到伟大的行动中去,到不朽之中去寻求庇护。

于是,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决定,不再等待为了征服未知的海洋而从西班牙祈求来的那一千名士兵,同样也不愿坐以待毙,等待法官们抵达这里。他宁愿带着为数不多,但却同样下定决心的伙伴们去完成一项伟大的壮举!他宁愿在有史以来最有胆识的一场冒险中光荣就义,也不愿意屈辱地被人拖上断头台,束手待毙。努涅斯·德·巴尔沃亚于是把殖民地上的所有人员全都召集在一起,宣布自己想要横穿地峡的计划,也不讳言可能面临的种种困难,接着询问大家,谁愿意跟随他一起干。他的勇气激励了其他人,190名士兵——该殖民地上几乎所有会扛枪的人员全都踊跃参加。装备也无需多加准备,因为这些人本来就生活在连绵的战争之中。为了逃避绞刑架或者牢狱之灾,1513年9月1日,努涅斯·德·巴尔沃亚——这个集英雄、强盗、探险家、叛乱者于一身者,开始迈向了不朽的长途跋涉。

永恒的瞬间

横穿巴拿马地峡开始于科伊巴省,那里是卡雷塔酋长的小王国,他的女儿也早已成了巴尔沃亚的终身伴侣。正如后来所证实的那样,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并没有选择最狭窄的地区,由于无知而选择了这条危险的线路,并且延缓了好几天的行程。但对于他来说,特别重要的是,在这样冒失闯入一片未知地区时,一定要有一个交好的印第安人部落来保证补给或者掩护撤退。他的团队,190名带着长矛、刀剑、火枪和弓弩的士兵,在一大群令人闻风丧胆的猎犬陪伴下,分别乘坐十条大型独木舟从达连渡海来到科伊巴省,那位结盟的酋长把自己部落的印第安人派来充当运货的苦力和向导。早在9月6日,那场横穿地峡的盛大壮举就已开始,这次行动对于这帮久经考验、胆大妄为冒险家的意志力来说,也是一场空前绝后的挑战。这些西班牙人首先必须冒着令人窒息、虚脱和疲惫的赤道灼热穿过这片低洼地,这片积聚了高温的沼泽地即便是在数百年之后修建巴拿马运河时,也曾令数千人丧生。大家从一开始就得用刀斧和利剑在藤蔓丛生、瘴气弥漫的热带丛林中披荆斩棘开凿出一条通往人类从未涉足地区的道路。走在队伍前面的人在灌木丛中为后来者开辟出一条狭窄的坑道,走在里面就像是穿越一片巨大的绿色矿区,然后,这支占领者军队排成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长队列,一个接一个地沿着坑道缓慢前进。他们的手上始终拿着武器,日夜保持着高度戒备,以便击退土著们发动的突然袭击。潮湿的巨大树冠宛若穹顶,底下一片阴暗潮湿、闷热难耐,几乎令人窒息,树冠上是毒辣的烈日,酷热使人汗流浃背,嘴唇皲裂。这支背着沉重装备的队伍就这样拖着疲惫的步伐,一里一里地向前推进。突然之间,这里又会飘来一阵狂风暴雨,小溪顿时变成湍急的河流,他们要么蹚水而过,要么就从印第安人临时快速搭建的、摇摇晃晃的藤索桥上通过。这些西班牙人带的干粮只不过是少量的玉米,他们又困又累、又饥又渴,身边成群地飞舞着成千上万只会蛰咬和吸血的昆虫,在向前推进的时候,他们的衣服被芒刺钩破了,脚部受伤,眼睛充血,面颊被嗡嗡直叫的蚊子叮咬得肿了起来。他们就这样夜以继日地行走,从不休息,不久就完全精疲力竭了。在行军一个星期之后,队伍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无法忍受这样的劳累。努涅斯·德·巴尔沃亚知道,真正的危险还在后头呢,于是下令,所有发烧和无法行军的人可以选择留下,他只想带着那些经过精挑细选的成员去完成这个重大的冒险行动。

地势终于开始渐渐地上升,那些只能在潮湿的洼地里才会长得异常茂密的热带丛林渐渐地稀疏了,然而因为树荫此时已不能再保护他们,刺眼和强烈的赤道太阳垂直地照射在他们那沉重的装备上,这些疲惫不堪的士兵只能缓慢地迈着小步,一点一点地向上攀登通向那边山脉的斜坡,它就像是一条石头脊梁,把两个海洋之间的这块狭窄地带分隔开来。视野逐渐开阔起来,夜间的空气也显得越来越清新。经过18天艰苦卓绝的努力之后,最为严重的困难似乎已经被克服了,那条山脊在他们的前面高高隆起,根据那几个印第安人向导说,从那个山峰上就能俯视那两个海洋——大西洋和当时尚不为人知,且尚未命名的太平洋。但正是在这一刻,大家似乎最终战胜了大自然那强大和危险的阻力,一个新的敌人却又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那个省份的酋长率领数百名武士封锁了这些外来者的通道。现在,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在与印第安人的战斗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只要火枪齐射就行了,这种人造的电闪雷鸣再一次向土著们显示出自身那久经考验的魔力。受到惊吓的土著们被随后涌上来的西班牙人和猎犬追得四下逃窜,哭爹喊娘。但巴尔沃亚对这种轻而易举的胜利并不感到喜悦,就像所有的西班牙征服者一样,他用卑鄙无耻的惨无人道玷污了这场胜利:他让一群牵在一起的饥饿狼狗撕咬、嚼碎、吞食一些已经失去自卫能力和捆绑起来的俘虏——以此来代替斗牛和击剑游戏。一场令人厌恶的大屠杀亵渎了努涅斯·德·巴尔沃亚不朽日子的前夜。

在这些西班牙征服者的性格和本性中确有一种难以解释的混杂现象。他们一方面就像曾经的基督徒一样虔诚和笃信,以最炽热的心灵祈求上帝;可同时却又以上帝的名义犯下历史上最卑鄙无耻的非人罪行。凭借勇气、牺牲精神和不畏困苦,他们能够创造出最精彩、最勇敢的光辉业绩;但他们也以最肆无忌惮的方式互相欺骗、互相斗争,在卑鄙无耻中又夹杂着一种显著的荣誉感,对自己的伟大历史使命却拥有一种不可思议且真正令人钦佩的崇高意识。努涅斯·德·巴尔沃亚也是如此,他在头一天晚上把五花大绑,毫无抵抗能力的无辜俘虏扔给猎犬,或许还会心满意足地抚摩正在滴着新鲜人血的猎犬上唇肉垂,但他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行动在人类历史上的意义,并且在决定性的一刻摆出一种能令自己流芳百世的卓越姿态。他知道,这个9月25日将要成为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一天,这位毫不迟疑的强硬冒险家要以精美绝伦的西班牙激情来表达,他是多么了解自己那超越时代的历史性使命的意义。

巴尔沃亚那卓越非凡的姿态:那天晚上,就在那场血腥屠杀行动之后,一名土著指着近处的一座山峰告诉他说,从那个高山之巅就能够望见这片海洋,即尚不为人知的南海。巴尔沃亚立刻就作了安排,他把伤员和耗尽全部体力的人留在这个洗劫一空的村庄里,同时命令所有还能行军的士兵——原来他从达连出发时带领的190人,现在总共还剩下67人——去攀登那座高山。上午将近10点钟的时候,他们已经接近顶峰。只需要再爬上一个光秃秃的圆形小山顶,就能极目远眺广袤无边的天际。

就在这时,巴尔沃亚下令全体人员停止前进,谁都不得跟随他,因为他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这第一眼看见这片尚不为人知海洋的荣耀。他想独自一人成为这一永恒时刻的唯一而载入史册,在横渡了我们宇宙里巨大的海洋——大西洋之后,现在又看见了另外一个海洋,还尚不为人知的太平洋的第一个西班牙人、第一个欧洲人、第一个基督徒。他左手擎旗,右手持剑,缓慢地向上攀登,内心狂跳不已,这一伟大时刻的意义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阴森森的圆形山顶衬托出他那孤寂的剪影。他从容地向上攀登,一点都不着急,因为胜利在望。只需要再走几步,很少的几步,更少的几步,千真万确,现在他终于登上了山顶,眼前呈现出一片不可思议的风景。在陡峭的群山背后,是一大片郁郁葱葱、林木苍翠的低矮丘陵,紧挨着的是一个反射着金属光泽,无边无际的巨大圆盘,就是那片海洋。这就是那片崭新却尚不为人知,迄今为止藏在美梦之中却从未见过的,充满了传奇色彩,哥伦布及其后人们年复一年在寻找,却一直都没有找到的海洋,它的波涛从四面八方冲击着美洲、印度和中国。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望着、看着、瞧着,内心的幸福和自豪感油然而生,令人沉醉,他的眼睛是映射出海洋那一抹深邃蓝色的第一双欧洲人眼睛。

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如痴如醉地久久凝视着远方,然后才把他的伙伴们叫了上来,和他们一起分享自己的快乐和骄傲。伙伴们显得异常兴奋、而且有点激动不安,他们一边气喘吁吁地攀爬,一边大声叫喊着跑上了山顶,那些兴奋的目光凝视着远方,大家指指点点,惊叹不已。突然,随同的神甫安德烈斯·德·巴拉开始唱起了我们赞美上帝的感恩赞美诗,各种喧哗和叫喊声瞬间戛然而止,这些士兵、冒险家和强盗们那生硬和沙哑的声音全都汇聚在一起,成为虔诚的圣歌齐唱。那些印第安人十分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他们按照神父的吩咐,砍倒一棵大树,并且做成一个十字架竖立起来,他们用大写花体字起首字母在十字架的木头上刻下西班牙国王的名字。当这个十字架矗立起来之后,它的两个木质手臂似乎想把这两个海洋——大西洋和太平洋,及其望不到尽头的远方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在这片鸦雀无声的静默中,努涅斯·德·巴尔沃亚站了出来,向自己的士兵发表演讲。他们干得非常正确,感谢上帝,是他赐予大家这样的荣耀和恩惠。大家应该祈求上帝,请他继续保佑自己去占领和征服这片海洋和所有这些国家。如果他们像以前那样继续忠实地跟随他,那么他们将作为最富有的西班牙人从这片新印度地区返回家乡。巴尔沃亚郑重其事地向四周沿着各个风向挥舞旗帜,以此表明为西班牙占领这些风吹到的所有远方。接着,他叫来文书安德烈斯·德·巴尔德拉瓦诺,让他草拟一份证明文件,把这庄重的一幕永远记录下来。安德烈斯·德·巴尔德拉瓦诺事先把羊皮纸、墨水盒和羽毛笔装在密封的木匣子里,背着它们一起穿过了原始森林,现在,他铺开一张羊皮纸,要求所有的贵族、骑士和士兵在写着——这些贵族、骑士和很好的人[4]“在崇高和极受尊敬的船长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先生、尊贵的总督发现南海[5]的时候,都在场见证。”——这句话的羊皮纸上签字画押,证实“这位巴斯科·努涅斯先生是第一个看见这片大海的人,是他把这片大海指点给后来者的”。

然后,这67个人才从山顶上走了下来,于是,1513年9月25日就成为人类知道地球上迄今未知的最后一个海洋的日子。

黄金和珍珠

现在肯定有把握取胜了,他们亲眼看见了这片海洋。但是,他们此刻还要下到它的海滨,去亲自感受这湿润的潮水,去触摸它,去感觉它,去品尝它,还要去它的海滩上捡拾战利品!他们从山上走下来花了两天的时间,为了今后找到一条从山麓到海边的最佳捷径,努涅斯·德·巴尔沃亚把自己的队伍分成了若干个小组。阿隆索·马丁率领的第三小组率先抵达海滩,在这个探险小组里,甚至连普通的士兵也都充满了追求名望的虚荣心,弥漫着对不朽的渴望,以致连浅薄无知的阿隆素·马丁也立即让文书用白纸黑字写下,以书面证明他是第一个在这片无名水域中浸湿自己脚和手的人,在他为如此渺小的“我”在不朽中做了一件像一粒尘埃似的大事之后,他才向巴尔沃亚报告,自己已经到达海边,并且已经用自己的手触摸过海水。巴尔沃亚于是立刻准备了一种全新的庄严姿态。第二天,正好是日历上的圣米迦勒节,他在22名伙伴的簇拥下,出现在海滩上。为了让自己像圣米迦勒一样,他全副武装,系着皮带,在隆重的仪式中占领这片新的海洋。他没有马上迈进海水,而俨然像是这片大海的主人和主宰,坐在一棵大树下休息,傲慢地等待着上涨的潮水把波浪轻轻地拍到自己的脚上,就好像一条听话的忠狗在用舌头舔舐他的双脚。然后他才站起身来,把盾牌挂在背上,它就像一面镜子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一手握剑、一手高举那面绘有圣母像的卡斯蒂利亚旗帜,昂首阔步地走入海水之中,直到海浪拍击到他的臀部,他才整个人浸泡到这片宽广的陌生水域之中。努涅斯·德·巴尔沃亚,这个从前的叛乱者和亡命之徒,现在成了国王最忠实的仆人和凯旋而归的统帅,一边向四面八方挥舞着旗帜,一边高声叫喊道:“卡斯蒂利亚、莱昂和阿拉贡尊贵和强大的君主费迪南德和约翰娜万岁!我要以他们的名义,为了卡斯蒂利亚王室的利益,真正、实实在在和永远地去占领这里所有的海洋、陆地、海岸、港口和岛屿。我发誓,无论是哪个诸侯或者船长,无论是基督徒或者异教徒,无论是什么信仰或者什么地位,只要他胆敢对这里的陆地和海洋提出任何权利,我就要以卡斯蒂利亚国王的名义进行捍卫,因为只要世界存在,在末日审判之前,不管是现在,还是永远,它们都是国王的财产。”

所有这些西班牙人都重复了这样的誓言,在这一瞬间,他们宣誓的声音盖过了大海的怒吼。每一个人都用海水来湿润自己的嘴唇,文书安德烈斯·德·巴尔德拉瓦诺再一次记录下这种占领行为,决定用下面的话语来结束自己的文献:“这22个人,以及文书安德烈斯·德·巴尔德拉瓦诺是用自己的双脚踏进南海的第一批基督徒,全部人员都用自己的双手试过这里的海水,并且用嘴巴尝过,为的是要弄清楚,它是否和其他海洋之水一样是盐水。当他们得知确实如此的时候,他们齐声向上帝感恩。”

这次伟大的行动业已完成。现在就要从这个英勇的冒险行动中获取世俗的好处。这些西班牙人从几个土著那里缴获或者换来一些黄金。然而,在他们胜利的喜悦中,还有新的意外惊喜在等着他们。因为他们的双手满满地捧着贵重的珍珠,而在附近的岛屿上就可以找到无数此类珍珠,那些印第安人把这些珍珠送给他们,其中有一颗被称为“佩莱格里纳[6]”,塞万提斯和洛佩·德·维加都曾赞美过它,因为它作为世界上最漂亮的珍珠之一装饰在西班牙和英国国王的王冠上。这群西班牙人把这些贵重的东西塞满了所有的包包和口袋,但在这里,这些珍珠并不比那些贝壳和沙粒更值钱。当他们贪婪地进一步打听他们认为这个世界上最为重要的东西——黄金的时候,其中一名酋长指着南边那片山脉轮廓与地平线模糊的相交处说道,就在那里,那个国家拥有无穷无尽的宝藏,那些统治者欢宴时全都使用黄金器皿,那里还有长着四条腿的大型牲畜——酋长认为它们是羊驼——它们会把最好的东西驮进国王的宝库。酋长说了一下这个位于大海南边,山脉背后国家的名字,听上去好像是“秘鲁”,旋律优美却又陌生。

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顺着酋长伸着的手所指的方向凝视着远方,那里的群山模模糊糊地消失在苍茫的天际中。这个柔美又充满诱惑力的名字“毕鲁”立刻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他的心狂跳不已。这是他生命中第二次喜出望外地接收到伟大的预言,第一个信息,即柯马格莱有关附近海洋的信息,已经被证实。他找到了这片珍珠海滩和南海,或许他也能够成功地实现这第二个预言:去发现和征服这个地球上的黄金之国——印加帝国。

众神很少保佑……

努涅斯·德·巴尔沃亚还一直在用渴求的目光凝视着远方。“毕鲁”,即“秘鲁”这个名字,犹如一口金钟在他的灵魂深处晃荡。不过——他不得不忍痛放弃!——这一次他不敢再去探险了。带着二三十个疲惫不堪的人,是不可能征服一个帝国的。所以还是先返回达连,以后再聚集力量沿着现在已经找到的这条线路去征服新的黄金国。但是回程也没轻松多少,这些西班牙人必须再次艰难地穿过热带丛林,再次经受住土著的袭击。而且他们已经不再是一支战斗队伍,而是一小队发着高烧、用最后一点力气蹒跚行走着的人群——巴尔沃亚自己也濒临死亡,由几个印第安人用一张吊床抬着——经过四个月极其艰苦卓绝的行军,这支队伍终于在1514年1月19日重新回到了达连。然而,历史上最伟大的行动之一却已完成。巴尔沃亚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每一个胆敢和他一起深入未知地区的参与者都变得富裕了,他的士兵们从南海海滨带回家来的财宝之多,是哥伦布和另外一些征服者所不能比拟的,所有其他殖民者也获得了他们应得的一部分,其中的五分之一进贡给了王室。巴尔沃亚在论功行赏的时候也给一条名叫莱昂西科的猎犬支付了报酬,因为它从那些不幸的土著们身上凶狠地撕咬皮肉,所以它和其他任何一个士兵一样,获得了五百金比索的报酬,对此,无人责怪这个凯旋而归的统帅。在取得这些成就之后,在这块殖民地上再也没有人对他作为总督的权威有所争议。这个冒险家和叛乱者就像一个神一样受到赞美,他可以自豪地向西班牙送去这个信息:他为卡斯蒂利亚王室实施了自哥伦布以来最伟大的行动。他的运势就像旭日东升,冲破了迄今为止一直压在他生命之上的所有阴云,眼下正如日中天。

但是,巴尔沃亚的运势却好景不长。短短几个月之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6月天里,达连的居民十分惊讶地涌到海滩上。一张船帆一闪一闪地出现在地平线上,在被人遗忘的世界角落里,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可是你看,在它的旁边又出现了第二张船帆,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不一会儿就已经是十张,不,是十五张,不,是二十张船帆,是整整一支舰队正在向港口驶来。他们很快就得知:这一切都是由努涅斯·德·巴尔沃亚那封信件造成的,但并不是有关他胜利凯旋的消息——这则消息尚未送达西班牙——而是早先的那则消息,他在里面第一次转达了酋长关于附近南海和黄金国的报告,并且请求派来1000名士兵,以便去征服这些国家。西班牙王室毫不犹豫地为这次远征行动装备了一支非常强大的舰队。但是,塞维利亚和巴塞罗那根本就没有想把如此重任托付给一个像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这样声名狼藉的冒险家和叛乱者。因此,一位特殊的总督,一位出身富豪贵族,深孚众望,且年届60的佩德罗·阿里亚斯·达维拉(通常称作佩德拉里亚斯)被一起派遣过来,以便作为国王的总督在这块殖民地上最终建立起秩序,对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违法行为予以法律制裁,找到那个南海,以及征服预言中的那个黄金国。

对于佩德拉里亚斯来说,目前的处境是令人不快的。一方面,他肩负重任,要追究叛乱者努涅斯·德·巴尔沃亚驱逐前总督的责任,一旦证明他有罪,那么就要给他戴上镣铐,或者对他进行审判;另一方面,他又肩负发现南海的使命。但是,当他的小船才刚刚靠岸,他就得知,正是这个他打算审讯的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已经自行完成了这个伟大的行动,而且这个叛乱者已经庆祝过原本属于自己的胜利凯旋,并且为西班牙王室做出了自发现美洲以来最伟大的贡献。不言而喻,他现在不可能把这样一个人像一个普通罪犯似的送上断头台,而必须客气地向他表示问候,真诚地向他表示祝贺。但是从这一刻起,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已经失败。佩德拉里亚斯永远不会原谅这个竞争对手独自完成了这一行动,这本来是派自己来完成的任务,而且肯定会给自己带来流传千古的荣耀。虽然为了不要过早地去激怒这些殖民者,佩德拉里亚斯不得不把对他们英雄的仇恨隐藏起来,拖延审理工作,甚至还把自己留在西班牙的亲生女儿许配给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制造一种和平的假象。但是,他对巴尔沃亚的仇恨和嫉妒丝毫没有减少,而是不断增强。眼下,在西班牙的人也终于知道了巴尔沃亚所取得的丰功伟绩,一纸政令已经送达,给这个从前的叛乱者补授一个适当的头衔,也同样任命巴尔沃亚为西班牙贵族,并且告知佩德拉里亚斯,在每一件重大事情上都必须与他商议。然而,这片土地对于两个总督来说毕竟太小了,其中一个必须让步,两个之中有一个终将垮台。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觉得自己的头上悬挂着达摩克利斯之剑,因为佩德拉里亚斯手中掌握着军权和司法权,于是他打算第二次逃离,去寻求庇护,因为他的第一次到不朽之中寻求庇护已经大获成功。他恳求佩德拉里亚斯允许自己装备一支远征队,以便到南海的海滨去勘察,并且去征服更为广阔的周边地区。不过,这个老道的叛乱者内心隐秘的意图却是:到大海的彼岸去,摆脱一切控制,自己打造一支舰队,让自己成为自己那块地盘上的主人,如果有可能,就去征服传说中的秘鲁,这个新世界的黄金国。佩德拉里亚斯诡谲地同意了,如果巴尔沃亚在行动中丧了命,岂不是更好;如果他的行动成功了,以后仍然有时间再去解决这个过于野心勃勃的人。

就这样,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又开始到不朽之中去寻求新的庇护,即使一直仅仅赞颂成功人士的历史并没有给予他们相同的荣耀,他的第二次行动或许也会比第一次更加辉煌。这一次,巴尔沃亚不仅带着自己的队伍横跨了地峡,而且还让上千名土著拉着木材、木板、船缆、船帆、铁锚和用于四艘双桅小帆船的绞盘翻山越岭,因为到了山的那边,他首先要建立起一支舰队,然后才能去夺取所有的沿海地区,去征服那些盛产珍珠的岛屿和秘鲁,那个传说中的秘鲁。可是这一次,命运却同这个冒险家作起对来,他接二连三地遭受新的挫折。在穿越潮湿的热带丛林时,蠹虫蛀毁了木材,木板经过长时间的腐烂,已经无法使用。但是巴尔沃亚毫不气馁,他让人在巴拿马海湾砍下新的木料,加工成新的木板。他的能量创造了真正的奇迹——似乎一切都已成功,航行在太平洋上的第一批双桅小帆船已经建成。这时一场龙卷风暴突然横扫停泊着竣工船只的河流,那些造好的船只被冲走,并在大海上被撞得粉碎。巴尔沃亚不得不第三次重新开始,这次终于成功地建成了两艘双桅小帆船。巴尔沃亚还需要再有两艘,还需要再有三艘这样的帆船就可以出发了,去征服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国家,自从那个酋长当时用伸开的手指着南方,自从他第一次听说那个充满诱惑力的名字“毕鲁”,这个地方一直让他魂牵梦萦。只要再有几个勇敢的军官和一支补给精良的队伍,他就可以去创建自己的帝国了!只要再有几个月的时间,只要他内心的大胆设想稍微幸运一点,那么在世界历史上提及战胜印加人和征服秘鲁的就不是皮萨罗,而是巴尔沃亚了。

然而,命运即使对自己最喜爱的宠儿也不是永远慷慨无度的,唯独除却不朽的丰功伟绩,众神很少保佑世间凡人。

覆灭

努涅斯·德·巴尔沃亚以坚强的毅力准备着自己的伟大行动,但恰恰是这种冒险的成功给他自己带来了危险,因为佩德拉里亚斯怀疑的目光一直在不安地关注着自己下属的意图。也许是有人把巴尔沃亚野心勃勃的统治梦想泄露给他,也许他是纯粹出于嫉妒,担心这个从前的叛乱者第二次获得成功。不管怎样,他突然之间给巴尔沃亚寄去了一封言辞诚恳的信函,让他在最终开始征服行动之前先回到阿克拉——达连附近的一座城市——自己想再和他磋商一下。巴尔沃亚希望能够获得佩德拉里亚斯进一步的兵力支援,于是接受邀请立即返回。在城门外,一小队士兵迈着正步向他迎面走来,好像是来迎接他似的,他非常高兴地急忙向他们走去,为的是要去拥抱他们的队长——自己多年的战友、发现南海时的同伴、自己信赖的朋友弗朗西斯科·皮萨罗。

但是,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却把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宣布他被逮捕了。皮萨罗也渴望做出一番不朽的事业,也渴望能去征服那个黄金国,所以,当他得知要除掉这样一个肆无忌惮的挡路者时,心里也许并非不乐意。总督佩德拉里亚斯开始就所谓的叛乱对巴尔沃亚提起诉讼,并且很快做出了不公正的判决。短短几天之后,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和几个最忠实的伙伴一起缓慢地走上了断头台。只见刽子手的刀斧一闪,滚落在地的那个头颅上的眼睛在一秒之内就永远地闭上了,这是曾经同时看到过环抱我们地球两大洋的人类第一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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