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些活着的人称为生活的华丽面纱。”[1]
“……the painted veil which those who live call Life.”
写这个故事,是受了下面这几句但丁的诗的启发:
“喂,当你重返人间,
结束漫漫旅程的时候,”
第三个幽灵接着第二个幽灵的话说,
“请记起我,我是皮娅[2]。
锡耶纳[3]造了我,马雷玛[4]毁了我,
那个在娶我的时候,
第一次把宝石戒指戴上我手指的他,知道这事儿。”[5]
当时我正在圣托马斯医学院[6]实习,适逢复活节,我有六个星期的独享假期。把衣服装进手提式旅行包,20英镑装进口袋,我就出发了。我先去了热那亚和比萨,而后去了佛罗伦萨。在佛罗伦萨的劳拉路[7]上,我在一位与女儿同住的寡妇的公寓里租了间房子——食宿全包(讨价还价了半天人家才答应),每天的费用为四个里拉,站在窗边能看到大教堂那漂亮的圆顶。恐怕她从我身上赚不到什么钱,因为我食量巨大,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吞下一大堆通心粉。这位寡妇在托斯卡纳山中拥有一座葡萄园。据我回忆,她用自家葡萄酿造的勤地酒[8]是我在意大利喝过的最好的葡萄酒。她的女儿每天都会给我上一节意大利语课。那时候,我觉得她是个成熟的女子,可我并不认为她的年龄超过二十六岁。她有过不幸的过去。她的未婚夫是位军官,在阿比西尼亚[9]被杀,从此以后,她便一直守身未嫁。不难想象,等她母亲一死(这位胸部丰腴、满头灰发、生性活泼的女士,不到亲爱的上帝觉得时机合适的那天是不会死的),艾尔西丽娅便会皈依宗教。不过她却满心欢喜地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她喜欢大笑。吃午饭和晚饭的时候,我们总是很快乐,不过授课的时候她就变得严肃了。每当我脑袋糊涂或者不专心听讲的时候,她总是用一把黑尺子敲我的指关节。倘若这件事没有让我想起以前曾在书中读到过的那种小学教员并让我哈哈大笑的话,我定会为自己被当作小孩子对待而愤愤不平。
我过得很辛苦。每天我都要先翻译易卜生某部戏剧中的几页,为的是熟练掌握技巧,不费力地写对话;然后,手里拿着罗斯金[10]的著作去欣赏佛罗伦萨的风光。根据书中所授观点,我对乔托[11]负责设计和建造的钟楼及吉贝尔蒂[12]建造的青铜大门赞赏有加。我先是对乌菲茨美术馆[13]内的波堤切利[14]的作品表现出了相当的兴趣,而后将偏激青年那对谁都不屑一顾的肩膀转向了大师不喜欢的那些作品。吃过午饭,上完意大利语课,我会再次出门,去参观教堂,沿着亚诺河一边做白日梦一边漫游。晚饭过后,我会出去探险,或许是因为我单纯,或许是因为害羞,反正每次回来的时候我的贞操都跟出门时一样完好无损。尽管房东太太给了我一把钥匙,可每次听到我进门,把门闩好之后,她都会如释重负地叹口气,因为她总担心我把这事给忘了。回来之后,我便接着研读归尔甫派和吉伯林派斗争的历史[15]。我痛苦地意识到,浪漫时期的那些作家不是这么干的,尽管我对他们当中是否有人曾靠着20个英镑想方设法在意大利过六个星期这种事心存怀疑。我过的是一种清醒而勤勉的生活,我喜欢这种生活。
《地狱》我早读过了(读的是翻译本,碰到生词我总是认真地查字典),所以艾尔西丽娅便从《炼狱》教起。在教到上面我引述的那一段时,她告诉我皮娅是锡耶纳的一位贵妇,她的丈夫怀疑她与别人通奸,但因考虑到她的出身,不敢杀死她,便把她带进了他在马雷玛的城堡。他确信那里的毒气会将她毒死,却没想到,她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死。他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便把她扔到了窗外。我不知道这件事是艾尔西丽娅从哪里听来的,据我所知,但丁不会把故事描写得这么详细,但基于某种原因,这个故事却让我很中意。我在脑子里把这个故事想了又想。很多年来,我不时在脑子里把它想上两三天。我常常在心里对自己重复这句“锡耶纳造了我,马雷玛毁了我”。但它只是我脑子里众多题材中的一个,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把它忘了。毫无疑问,我把它当现代故事看待了,却想象不出在当今世界中这些事件有可能会发生的一个背景。直到在中国进行了一次漫长的旅行之后,我才发现了这样一个背景。
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先想到的是故事而不是人物,我觉得这是唯一一部我这么写的小说。人物跟情节之间的关系很难解释。人物凭空想不好想,在你想的那一刻,总得想他身处的环境,他正在干什么;这样一来,人物连同其主要行为才像是想象力同步行动的结果。但这一次,我是先把故事慢慢构思好,然后再挑选合适的人物的;这些人物是我根据很久以前在不同的环境中认识的那些人创造出来的。
这本书让我遇到了一些作家可能会遇到的麻烦。起初,我把故事的男主人公称作雷恩,挺普通的一个名字,但在香港似乎有几个叫这个名字的人。这几个人向法院提起了诉讼,连载这部小说的杂志的老板赔付了人家250英镑才算了事,我也把名字改成了费恩。然后,殖民大臣助理觉得自己受了诽谤,威胁说要提起诉讼。这让我觉得很吃惊,因为在英国,人们可以把首相写进剧本,或者把他用作小说中的人物。碰到这种事,坎特伯雷的大主教、大法官,或者身居此类高位的人都会面不改色。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个暂居卑职的人竟觉得此书针对的是他。不过,为了免去麻烦,我把香港换成了一个虚构出来的叫作清延[16]的殖民地。此事发生的时候此书已经出版,因此只能被召回。某些收到此书的精明的评论家以这样或那样的托词拒绝把书退回来。如今这些书产生了书志学上的价值,我觉得现存的大概有60本,都被收藏家花高价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