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深沉。南京颐和路周佛海公馆的会客室里,依然灯光明亮。挂在墙壁上的三五牌圆形时钟敲响了十二声,宣告九月一日的结束和二日的降临。睡了一觉起来的周佛海,独自一人静静地斜靠在皮沙发上,等待中央委员、清乡事务局局长兼清乡委员会副秘书长汪曼云的到来。
一日上午十一点,汪曼云派秘书马奇瑞专程从苏州给周佛海送来贴有机密封口的一封信,说他决定一日晚上十二点左右从苏州来南京,向周佛海反映李士群自一九四○年十二月出任江苏省主席以来的胡作非为,特别是李士群如何鄙视周佛海的种种言行。汪曼云在信中说:“如果周先生不同意我来南京,就打电话给我,只说‘最近实在太忙’就行了,因为李士群在南京、上海和苏州设了许多监听电话;如果阁下同意我赴南京就不用打电话,我准时拜见阁下。”
周佛海看了汪曼云的信百感交集。拂去往事的尘封,许多痛心疾首的事如毒蛇一样咬着他的心。三年前禁止使用法币时,财政部规定新发行的中储券兑换旧币为一比二,华中沦陷区都是奉此执行,唯独李士群从中作梗,一副为民请命的样子,诉说江苏清乡区有四百万法币,若按一比二兑换老百姓吃了亏会造反,而江苏境内的新四军游击队活动频繁,老百姓要闹事易如反掌。周佛海只好同意按一比一兑换。两个月以后,江苏省建设厅长唐惠民告诉周佛海,实际上李士群仍按一比二兑换,从中捞到中储券二百万元,只给了汪曼云、秘书兼日语翻译夏仲明各三万元,其余的都进了自己的腰包。南京政府成立以后,警政部长由周佛海兼任,李士群为次长。一年后,周佛海与李士群达成协议,将警政部长让给李士群,由周佛海的堂内弟杨树屏任次长。可是,李士群正式就任部长以后,把警政部视为禁脔,不容他人染指,拒绝安排杨树屏,把次长一职给了他的亲信杨也夫。成立清乡委员会时,汪精卫自任委员长,周佛海任副委员长。周佛海想把实权控制在手里,以便在关键时刻的关键问题上在共产党面前留条后路,经汪精卫同意由他的亲信罗君强任清乡委员会秘书长。可是,李士群由妻子叶吉卿出面,送给陈璧君、徐珍和褚民谊各二百两黄金,把秘书长一职夺了过去。够了,够了,仅这三件事就足够周佛海气一辈子!
人心隔肚皮。汪曼云是李士群的亲信,两人的关系密切得只多了个脑袋。
汪曼云这回来,是以揭露李士群的问题为资本投靠他周佛海,还是别的什么用意?周佛海那蒙蒙然的眼睛沉浸在一层梦幻之中,但他从好的方面想得多。
零点过十分,夜班警卫员向周佛海报告,汪曼云来了。周佛海从停车坪里把汪曼云迎到会客室,关切地说:“汪先生坐了几个小时的车辛苦了,也一定肚子饿了,吃点东西就去休息,就住在三楼客房里。不论事情怎样重要,明天上午再谈。”他将一盘蛋糕推到汪曼云面前。
“谢谢!肚子的确有点饿,我吃点蛋糕。”汪曼云年纪三十有四,但看去只像二十七八岁,说话仍不改杭州口音。“但不把心里话向周先生说出来,我无法入睡。”他望着周佛海笑笑,“只不知周先生的身体是否吃得消。”
“我已睡了两个小时,没问题。”周佛海把削好的一只苹果递给汪曼云。
汪曼云吃了两块蛋糕和一只苹果,掏出手帕抹抹嘴,显得沉痛地说:“八年前我任上海市党部委员时,就有幸认识了周先生。您和汪委员长从河内回上海之后有年把时间,我与丁默邨、李士群先生一道管特工组织工作,几乎间一两天就与周先生见面。尽管您对我关怀备至,但我却助纣为虐,帮助李士群先生干了许多对不起周先生的事!”他试图用眼泪感动对方,失声痛哭起来。
周佛海反感地瞟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汪先生和李先生都对我很不错嘛!即使你与他在某些方面对我有失言失慎的地方,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同志,怎么能用‘助纣为虐’这个词呢!”
“不是一般的失言失慎,而是妄图搞垮您,周先生!”汪曼云显得更加真诚,数说了李士群怎样利用新旧货币兑换发横财,不让杨树屏任警政部次长,怎样夺走清乡委员会秘书长之后说,“这都是我出的鬼主意!两年前,罗君强先生任中央税警总团副团长不久,又是我向李先生出谋划策,要他派特工人员干掉罗先生!三个月前,熊剑东先生任税警总团第二副团长时,我又向李先生进谗言,派人干掉熊先生。”
“行刺罗先生和熊先生是你们干的?”周佛海大吃一惊。
两次行刺都没有达到目的,罗君强只被子弹掀掉帽子,熊剑东左腿中弹未伤骨,而四个行刺者都被税警总团的士兵当场抓获。税警总团审讯他们时,都把自己一条命降低到一万元中储券的价值,至死没有吐露一个字,周佛海自然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
原来,南京政府成立不久,李士群向周佛海建议在财政部下面设立税警总团,亲自掌握一支训练有素与武器精良的部队。周佛海很以为然,以将来便于接管上海租界地为由,获得时任日本驻华侵略军总司令西尾寿造和汪精卫的同意,建立起相当于三个正规师的队伍。这支部队是李士群一手筹建的。可是,税警总团正式成立时,周佛海认为李士群不可靠,自己兼任团长,让罗君强当了副团长,而李士群却空忙了一场。
“行刺罗、熊二位的事,我曾经怀疑过李先生。原来,真是他干的!”周佛海的话充满了愤慨。他又瞟了汪曼云一眼,心中的反感转为好感了。
“李先生多次对我说过,他一不做二不休,不干掉罗和熊死不瞑目。”汪曼云停止哭泣,“更为严重的是他把矛头直接对准周先生了,他说有委座的一夫人、二夫人的支持,有褚民谊先生的支持,有晴气庆胤先生的支持,决心与您干到底!”
“他打算把我怎么的?”周佛海又一惊。
“他说要夺你的财政部长!”汪曼云和盘托出,“万一夺不到手,就在你这公馆里安定时炸弹!”
“好呀!”周佛海愤然起身,脸一下涨得像块烧红的铁块,“你李士群有狗胆就来夺我的权吧,就来我家里安定时炸弹吧!我拭目以待,也严阵以待!”他感激地望着比自己小十二岁的汪曼云,“秀峰,我的好兄弟!”他把汪曼云拥抱在怀里,“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和提醒!在适当的时候,我将向汪委员长建议,提升老弟为中央执行委员!”
“感谢周先生栽培!”汪曼云顺势紧紧抱住周佛海,后悔早没有投入到他怀抱里来。
至于李士群想方设法在江苏培植个人势力,不择手段掠夺财富的事,周佛海大致知道。他说:“时间已经很晚了,关于李士群在江苏的胡作非为情况,秀峰你明天写个材料给我。”
“好,好!”汪曼云欢笑着,对周佛海的直呼其名,感到亲切极了。
夜,静得出奇。已是二日凌晨三点了,周佛海躺在床上仍然辗转难眠,心情如海涛拍岸久久不能平静。他的思维千条万绪,像一张撒开的大网。慢慢地,他终于抓到了收网的纲绳,就是怎样使李士群失去汪精卫对他的信任。若这一着棋走赢了,李士群就不是他的对手,甚至可以干掉他!是的,何必留下这个冤家对头!不过,这个决心应该让汪精卫来下。于是,他想到了苏豫边区绥靖军总司令胡毓坤。一日下午,从商丘来南京参加中央委员会的胡毓坤来看望周佛海时,说了一些李士群没有把汪精卫看在眼里的话。周佛海想到胡毓坤与李士群是好朋友,听后一笑置之,只说了一句话:“汪委员长是党国尊敬的领袖,希望李士群先生能够认识到这一点。”看来,要挑起汪精卫对李士群的不满,非胡毓坤出面不可!
二日上午九点,周佛海去中央党部接待处回访了胡毓坤。几句寒暄之后,周佛海就转弯抹角地说及要胡毓坤将李士群没有把汪精卫看在眼里的话直接告诉汪精卫。胡毓坤迟疑了片刻,说道:“昨天晚上,我听说李士群先生已从苏州回南京出席中央全会,特地去颐和路李公馆看望了他,按照周先生说的,希望他尊重汪委员长的领袖地位,维护汪委员长的威望。他已表示接受我的意见,我还去向汪委员长说好不好?”
周佛海说:“请凌尘兄允许我犯次组织纪律的错误。我坦率地告诉你,中央常委已研究决定,在这次中央全会上,不仅选你为中央委员,还将选你为中央执行委员呢!”他望着满脸受宠若惊神色的胡毓坤,“也不妨直言相告凌尘兄,对于你的提升有些常委持不同意见。具体意见我不说了,也不便说,你一定心中有数。在这种情况下,你应该主动去向委座表示你的一片赤诚。你我都是吃政治饭的,自然懂得这是上策。”
胡毓坤被“你一定心中有数”这句话吓懵了!他满以为周佛海说的是前年冬天他在江苏磨头与粟裕指挥的新四军打仗,为了救出姨太太和岳父岳母与新四军达成秘密协议的事,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了。
因为这件事至今只有汪精卫和揭露这件事的熊剑东知道,周佛海见胡毓坤脸色不好看,以为他担心汪精卫不好接近犯愁,开导说:“凌尘兄与委座接触不多,也许对他不够了解,其实他非常平易近人。”一种深为感动的亲身体会,又使他冒出一句令人感到意外的话来:“委座有个最大的特点,不论任何人犯了错误,哪怕是严重错误,在别人看来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只要你对他忠诚,如实坦白了,他都可以原谅,不仅不咎既往,而且继续受到重用。”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胡毓坤越发诚惶诚恐了。他权衡利弊,想到即将到手的高位,决定去见汪精卫,一是表示忏悔,二是以揭发李士群表示对汪精卫的忠诚。他心情沉重地站起来,强打起精神说:“我听周先生的,我去见汪委员长。”
一个小时之后,胡毓坤忐忑不安地出现在汪精卫和陈璧君面前。他走向汪精卫,说了声:“委座!我胡凌尘不是人,我深深感到对不起您!”就跪了下去。
陈璧君大惑不解,汪精卫是一切在意料之中。他起身把胡毓坤扶起来,忙说:“不必这样,凌尘兄不必这样!坐,请坐。”
胡毓坤沉痛地说:“我来拜见委座和夫人,是要向你们坦白我私通共党的罪行!就是委座和夫人要枪毙我,也让我把话说完了再毙!”
“不用说了,无非就是前年冬天凌尘兄在磨头向粟裕妥协的那件事;你从磨头回来见我的前一天,我就了如指掌了,你不必说了。”汪精卫直率地说,“这件事我之所以没有对任何人说,就连今天在座的夫人也不知道,就是等待你的觉醒,也坚信你迟早会觉醒。我的判断没有错吧,现在凌尘兄不是觉醒了?”汪精卫待人宽宏大度这一点,他的任何一位同僚都无法望其项背。
“委座,您真伟大!”胡毓坤激动万分。
“现在可以实话相告凌尘兄了,前年冬把你指挥的绥靖军的番号由苏皖边换成皖豫边,把你的部队由苏中地区开赴商丘地区,就是防止你继续与粟裕他们联系,免得你越陷越深而不可自拔。”汪精卫说,“这样做,也是对你的爱护呢!”
“委座,你真英明!”胡毓坤的话发自肺腑。
“我素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汪精卫说,“所以,在这次中央全会上,除了选你当中央委员,还要选你当中央执行委员。”他俨然是受命于天,降恩泽世的真人一般神圣。“我是以一种特殊方式促使凌尘兄幡然悔悟,也许有些政治家感到不好理解。”他很有滋味地笑着。
“汪委员长万岁!”胡毓坤泪如雨下。他压抑了很久,当他把压抑想透,把压抑说出来,不再感到压抑了。“我今天来拜见委座和夫人,一是请罪,二是揭发,揭发李士群先生!”他仍然哭着,但哭得很轻松。“他目空一切,居然没有把委座看在眼里。”他望望汪精卫,又望望陈璧君。
“怎么回事?”陈璧君一怔。她多次受到李士群的贿赂,仅黄金一项就有八百两之多。“不会吧,胡先生!”她的话脱口而出。
“听凌尘兄说吧!”汪精卫瞪了妻子一眼。
“我胡凌尘绝不会犯欺君之罪。”胡毓坤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委座与夫人知道,我与李先生是好朋友,正因为如此,他才毫无顾虑地向我说委座的这个那个。”
“他胡说了些什么?”陈璧君问。
“他说若没有他和丁默邨、汪曼云在上海建立起特工组织,委座就不敢从河内回上海。他狂妄已极,说委座这条命是他给的!”胡毓坤又加油添醋一句,“就是委座让他当行政院长,也不能报答他的恩情。”
黄金与丈夫,终究是两种不可同等的价值观。陈璧君很生气,骂道:“伪君子!”她脸红脖子粗地数落着,“姓李的多次对我说过,说像他这样一个在老蒋手下无地位的人,如今当上了特工总部主任,中央部长,清乡委员会秘书长,江苏省主席兼保安司令,中央执行委员,都是委座苦心栽培他的结果。他一再说委座是他的再生父母!”她说的“中央部长”,开始是警政部长,一年前警政部撤销,成立调查统计部,还是让李士群当部长。
“听凌尘兄继续说。”汪精卫强作镇静。
“去年八月,中央为了保证华中地区的盟邦(日本)部队征购到足够的粮食,禁止粮食外运;可是李先生却在他管辖的地区运走八百万斤粮食,高价卖给江西。”胡毓坤说,“我曾经对他说过,‘如果汪委员长知道非处分你不可!’他嗤之以鼻,说他有晴气先生这把保护伞,即使委座知道也只能是开只眼闭只眼。”他又添加一句:“如果委座要追查我,我就骂他忘恩负义!”
“我现在就要追查!而且要追查个水落石出。”汪精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我相信晴气庆胤不会袒护他!”他把脸转向胡毓坤,“请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