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朱砂
自从杜若走了之后,铃未央就再没有在外留宿过。她本就没有夜宿客栈的习惯,以往那人还会照顾地把她领回杜府,那里有一间特意给她收拾出来的客房,只是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她再没有踏进过杜府一步,一来见了面尴尬,二来那里再没有她想见的人了。
不管她要出去忙什么,要去多远,只要晚上要找地方阖眼,就一定会回她在绣坊里的那个房间。
她没有家,只好把那一亩三分地,当做是自己的归宿。
介于今日谢霖的那本戏本子太触动她的底线,两个人无言坐了半晌,铃未央连一口鱼羹都吃不下去,像丢了魂一样一页一页翻着。
这是杜若走了以后,她第一次这么失态。
谢霖小心翼翼睨着她的脸色,道,“未央,能不能唱,要不,给我个准话?”
铃未央重重的吸了口气,再轻轻地将肺腑里的气吐了出去,只着一息之间,她又是那个从容不迫的铃老板。
她轻笑道,“能,本色出演。”
说罢还慢腾腾地补上一句,“要是连本人都演不了,旁人又怎会不貌似神离?”
谢霖陪着她走那段熟悉的夜路,看着她和杜若来来去去,最后那个愿意时时刻刻把她捧在手心的人走了,她一直站在他们约定的路口等他。
他看着这个人慢慢地活在杜若的影子里,一层一层渡上和善的笑容,那个有着大小姐脾气的梅铃就躲在那坚不可摧的面具之后,再也不肯出来了。
他失去的朋友不止杜若一个。
但是一提到杜若,如果是旁人,她会生气,会发疯,如果是他,那个总爱把自己藏起来的大家闺秀会轻轻地冲他笑一下,再慢慢地缩回去。
仿佛她一直都在,只是不愿意见人,仅此而已。
铃未央回去的时候已经二更天了,她心道明早儿真是注定起不来了,她掂起脚尖,轻盈地越上了三楼,省的听见些什么不该听的,瞧见些什么不该见的。她不是绣房的人,也从来不觉得那些人该属于她的家人,于是就这般生分着,冷淡了。
她原本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可没曾想到门后有一个人。铃未央微微一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门从里面被拉开,是一脸倦意的小蝶。
铃未央知晓小蝶这样特意等着她绝对是因为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可无奈她在听完了杜若这两个字之后实在没有什么精力去管别的事,她只是疲惫地嘱咐了一句,明早等我清醒了再说,小蝶也知趣地没有打扰,过去给她掩了被角。
那晚铃未央睡得并不踏实。
铃未央贪睡,再加上昨晚睡眠质量极差,她起来的时候已经已时了,她抬手挡住了刺目的阳光。小蝶不在她屋里,外面吵吵嚷嚷的也不知晓怎么了。
“有什么事情你慢慢说,小点声,我家小姐还睡着呢......”
小蝶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铃未央愣了愣,匆匆忙忙地换好了衣裳,余光扫到桌上的戏本子,心道,亏这还是寒春呢,忙得和多事之秋一样。
外头还在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屋里铃未央衣冠楚楚地拉开了门,带着有些重的起床气淡淡道,“大早上的,做什么呢?很闲?”
话音落地,两个小丫鬟都不吱声了。铃未央扫了一眼,除了小蝶还有一个是怜绣房里的丫鬟。小姑娘显然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嘴唇被吓得惨白。
铃未央也不好真的拂了怜绣的面子,道,“怜姑娘怎么了?”
“我家小姐......用......用过早膳之后半个时辰就开始犯恶心......铃姑娘,求求您去瞧瞧我家小姐吧......”
她的语气可怜巴巴的,说得倒好像是铃未央欺负她似的,铃未央蹙眉道,“你找坊主去啊,寻我一个外人来做什么?”
铃绣先前被人恶意算计过,对于这样的事情格外的不愿理睬,她作势要关门,一位侍女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撂下一句“怜姑娘晕过去了”就又匆匆忙忙地跑远了。
铃未央心头一凛,轻轻提起裙摆就往楼下跑去,还不忘回头问那个小丫鬟,“你家小姐早上都吃了什么?”
“就......就厨房里做的白粥和茶饼,哦,还有今早上诗姑娘送来的糕点......”说话间铃未央已经到了二楼最里头的那件,她一把拉开怜绣紧闭的房门,指节用力得泛白,怜绣背对着她伏在梳妆台上,以肉眼可见的频率微微颤抖着。
铃未央几步走过去,用力掐了掐她的人中,怜绣只是低低地唔了一声,纤细的手指动弹了两下,没有口脂掩盖的嘴唇煞白,甚至带着着不太明显的乌青。
铃未央一把把人揽到自己身上,冲六神无主的小丫鬟道了声,“煮一壶热茶给赶紧差人我送过来”,又转头问了小蝶,“京城的路我不太熟,离这儿最近的医馆在哪?你带路。”
诗绣坐在窗边,看着手上细密的伤口发呆。
“小姐,您怎么了?”胭脂还弄不清自家主子的喜怒,跪在一旁怯生生地问她。
“外面怎么了......好吵啊......”
师婉揉了揉眉心,她昨晚熬了一宿没能睡好,早上又匆匆忙忙地去厨房做龙须酥给铃绣当赔礼,还没能怎么休息。
“回小姐的话,据说是怜绣姑娘不知道怎么得,早上就犯恶心,这会儿大家伙的注意可都在她一个人身上咯。”
胭脂的口吻多少有一些幸灾乐祸,师婉脸上的血色一下子退了大半,她轻声道,“我今儿早上做的龙须酥,你都给谁送去了?”
“挑了几个颜色纯的给怜姑娘送去了,还有的都给了铃姑娘,小姐,怎么了?”
师婉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她有些失神地跌坐在梳妆台前,好半晌才似挤牙膏一般来了一句,“无碍,你先出去吧。”
胭脂垂眸不敢去见她家小姐,她觉得这位小姐反常的时间太多了。
师婉木木地看着窗外的春寒料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铃未央毕竟也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千金小姐,虽说怜绣只是一个偏瘦弱的小女孩,铃未央还是走到半路就觉得再往前挪一步都难。
小蝶看她支撑不住,伸手扶住了铃未央,道,“小姐,你歇着吧,我来就好?”
铃未央平日里在戏台子上能连着唱一整出戏,或许是她的模样太风光,同那个嘴唇煞白犯低血糖的狼狈样子对不上号,时常让人忘记了,她也只不过是一个16岁的小女孩,还没有到需要独当一面的年纪。
铃未央点了点头。小蝶背过怜绣,后者有气无力道,“铃姐姐?”
“我在呢,别怕。”
“姐姐,我好难受......”
“怜姑娘,再忍一下,医馆就快要到了......”
“医馆?那是不是要花好多好多钱啊......”
铃未央顿了一下,当初怜绣被家里人赶来千铃坊就是因为家里的人生了病没有钱去看病才迫不得已把小女儿送了过来。
“铃姐姐......我不想去医馆......我......我还不想死......”
女孩的声音微弱,还带着沙哑的哭腔,她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软弱无力地趴在小蝶的背上。铃未央的眉头都快拧在一起了,她不冷不淡道,“怜绣,你怕什么?”她俯身对上怜绣充斥着泪水的双眼,补充道,“千铃坊是不会收将死之人的......你要是还想活着,就找个专业点的大夫来看病。不准动。要是小蝶背不得你,我就把你留在大街上。”
怜绣吃软不吃硬,对上这样一个姐姐她被堵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静静地伏在小蝶的背上,好似很乖巧的样子。小蝶还有些诧异,却发现那小姑娘已经被她家小姐一击手刀打晕了。
“小姐总是这般刀子嘴豆腐心么?”
她家小姐可不屑于回答如此这般的蠢问题,她轻轻地翻着小蝶先前拿着的纸袋子,方才一路的颠簸,好些龙须酥已经散了,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这龙须酥怎的是这个颜色?”铃未央只是随手翻了翻,指尖上就沾了一层微红的面粉,她神色如常,却见外地拍了拍手。
“胭脂拿来的时候说,诗姑娘在厨房做的时候,厨房的白糖不够了,就用红糖和姜糖顶了一下。”
小蝶毕竟是一个做干了粗活的丫头,背着怜绣一个大活人,还能够利索的答话。
她看见铃绣的表情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小姐,怎么了?”
铃未央冷笑了一声,“我只是觉得好笑,这年头竟然还有人把我当猴耍。小蝶,我问你,在你的认知范围里,有什么是鲜红色的?”
小蝶思考了片刻,斟酌着开口道,“鲜血,小姐用的胭脂,窗外的芍药......有很多啊,有什么不对么小姐?”
她听见铃未央一声轻笑。
“没事,一会儿就可以见分晓了。”
两个人赶紧赶慢终于到了医馆,小蝶说的那家医馆门帘破旧,门可罗雀。铃未央心头一凛,无奈也没有时间再去找另外一家。
小蝶伸手撩开了门帘,里头传来一个不耐烦地苍老男声,“做什么的?”小蝶被他诈尸一般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怯生生道,“大夫,我家姑娘病倒了,还请您来给看看啊?”
门帘后的那个人似乎是站了起来,“可我打烊了。”
“大夫!”小蝶起的直跺脚。
“姑娘,你在我这撒泼也不顶用的......”
“给你两倍的诊金,只要你能把她治好。”铃未央冷冷地插话。
大夫轻轻地叹了口气,油盐不进道,“姑娘你这是为难老夫啊......我可都说了已经打烊了,这会儿连人手都没有,姑娘还是请回吧。”
小蝶只是回头看了铃未央一眼,便没敢继续吱声,铃未央平日里总是眼底含笑,未语先笑,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温和,可如今敛去了脸上的笑意,收了温和感,只剩下冷冰冰的气质,围绕在她的身旁。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插话道,“大夫,你当真不愿意出诊?那我可要考虑一下这家医馆还有没有继续开下去的必要。”
门里的大夫听见了这句话神情俱变,赶忙招呼小蝶和铃未央进来,他伸出满是泛黄的褶皱的手,隔着丝绢轻轻搭在怜绣的腕上,他沉吟道,“算不上大碍。”
随后看了一眼谢霖,又看了一眼冻得脸上都快长出冰碴的铃未央,只得看着小蝶,使唤道,“姑娘啊,麻烦你给烧壶热水哦。”说着翻箱倒柜地去翻找草药。
铃未央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谢霖,她似乎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蹦不出牙关。她轻轻叹了口气。
“大夫,她究竟是怎么了?”
那老头见是铃未央,只是轻轻地挽起怜绣的袖子,给她看对方的手臂,雪白的皮肤上满是红色的疹子,“她吃东西是不是有什么忌口?应该只是普通的过敏。”
纵然他这么解释了,铃未央半信半疑地一挑眉,道,“那她的嘴唇是怎么回事?”
年迈的大夫稳稳地在怜绣的手腕上了扎上银针,闻言,楞了一下,“小丫头你过来,你自己摸摸这姑娘的手,你确定不是冻着的?”
铃未央被他呛了一口,她不确定道,“出门之前,屋子里还开着暖气,她的唇就已经发青了。”
老头看了她一眼,皱眉,再次搭上怜绣的手腕,他重重的啧了一声,“这可能有点麻烦了,小丫头,你知道朱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