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从手指缝向外看去,黑色和红色晕染的天空下,小雨淅淅沥沥下着,路在脚下伸展着长长的手臂,那手臂无限长无限长,长到看不到尽头,低头,一双赤脚踩在路上,这路没有石子,没有尘土,也没有积水,自己的双脚难看极了,瘦削、青筋暴突,指甲剪得参差不齐,还干裂起皮,凡尘很不喜欢自己的脚,往长长的睡袍里缩了缩。
凡尘记得,自己原本是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准备生孩子,对了,孩子,孩子呢?凡尘摸了摸肚子,瘪瘪的肚皮,凡尘着急了,怀胎十月,自己的孩子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人,是不是被坏人骗走了?凡尘着急地回头张望,身后黑漆一片,根本没有路,她抱着头蹲下来,一个绿色的小瓶子从领口掉了下来,她下意识去接,虚惊,这是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一条项坠,项链她认识,还是她结婚时母亲给买的,那这个绿色的小瓶子怎么来的?凡尘头痛得像要裂开了一样。
蹲了很久,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好冷,凡尘牙齿打颤,自己穿了一件睡袍,外面是一件开衫毛衣,把毛衣往身上裹了裹。
前面恍然出现了一片火红花海,那浓郁的红色就像溢满了边缘马上就要流淌出来的颜料,说是花海,只不过感觉告诉你那是一朵朵红色卷曲的花瓣包裹着小小的黑色芯蕊的彼岸花。其实,就算走到跟前也没有人能看见它的形,触不到摸不着,晕了眼睛也看不清的红色铺天盖地。
凡尘很害怕,怕极了,步子更加缓慢,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头发湿湿地贴在脸上,眼睛惊恐地望着前方,远的近的,总有些看不清的团团飞絮飘过,丝毫不受这常年阴雨的牵绊穿行自如,街角摇摇欲坠街牌名曰“三魂街”......
凡尘心里明白了一二,自己已经死了,死在了生孩子的手术台上!!!
花海中间有一碑石,碑石形状嶙峋,每一处石角锋利如刀,上面字迹清晰有力,写有:“蹉跎归一”四字,碑石正东南方一条蜿蜒通幽的路通向花海深处。
凡尘站在碑石前,眼前放电影一般放着自己的电影,那部电影名字叫做《凡尘的一生》
“凡尘,你爸爸抛弃了我们,不要我们了!你一定要记住妈妈的仇恨!决不能原谅他!”妈妈腊黄的脸扭曲得可怕。
“凡尘,我受不了你妈妈终日的唠叨和黑洞般的负能量!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抱着头蹲在一旁。
“凡尘,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不缺吃穿,还管着我干什么?”丈夫搂着公司的秘书站在大肚子的凡尘面前耀武扬威。
“医生,保小,保小啊,我们家独根独苗,这个孩子对我们家太重要了!”婆婆在手术室门口拉着医生不放。
还有,还有,孩子的啼哭,像是最后的道别,医生把婴儿水一般滑嫩的小脸和凡尘即将枯萎的脸蹭了蹭。
凡尘躺在手术床上,血随着手术床滴滴答答地流着,活了这一辈子,活出了母亲当年的模样,活成了别人都想抛弃的弃子,活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看着这一幕幕,凡尘不冷了,因为死人是不知道冷的,放开双手垂下,空洞的眼睛望着碑石上的“蹉跎归一”四个大字,转过身,继续走向东南方那一条通向花海深处的路……
前面一盏昏黄的小廊灯,照亮了一座黑色的房子,房子四四方方,窗户极多,却看不清里面,小廊灯的光亮下,一个牌子写着:流忆阁。
凡尘门口站定,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交到这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想转身离去,却不能转身,好吧,进去便罢!
推开那一扇吱吱作响的门,里面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正前面一位戴着眼镜、西装三件套的发际线后移的中年男人迎面走来,绅士地引了凡尘,门内几米开外一个圆形藤椅看起来舒适无比,凡尘坐下,拿起一个柔软的抱枕,紧紧抱在怀里,东侧一个黑影从书架上一窜而过,一只毛绒绒的松鼠跳上凡尘旁的圆桌上,看着凡尘。
“长黍,倒茶!”中年男子说:“茶柜第二层第三个绿铁皮盒子,两朵!”
“好嘞!”松鼠口吐人言,跳下桌子,钻进了厨房。
再一会儿出来时,一个褐衣少年端着茶杯烫得吡牙裂嘴,放在桌上就跑。
凡尘此时哪怕松鼠立时变成一个怪物也会无动于衷,只是眼巴巴望着中年男子,就像他是她的救命稻草一样。
“不急,喝茶”中年男子推进茶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清澈无比,上面两朵暗红色花朵漂浮在其中,因为动荡泛着圈圈涟漪。
“你好,我叫阳介,是流忆阁的掌柜。”中年男子缓缓说。
奇怪得很,这个男子浑身散发着一种让人感觉到安全和温暖的感觉。心里有什么烦恼总想对他一吐为快。
凡尘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包括两条小花都一口吞了下去,长黍急忙添了热水,立于身侧。
“我为什么在这里?”凡尘丝毫不觉得茶水烫。
“你有什么故事给我说吗?还是有什么心愿告诉我?”阳介引导着。
“心愿?”凡尘头脑渐渐浮现出一幕。
妈妈在死去的凡尘身边哭喊着,眼泪随着脸上的皱纹汇成小河,不停捶打着自己,责怪着自己,在凡尘身边只有她这年迈孤独的老母亲真正心疼自己,纵然儿时的母亲成天郁郁寡欢,每天抱怨身边所有的人和事,责怪凡尘做什么都做不好,凡尘憎恨这样的原生家庭,憎恨母亲,却不知,等到自己死的那一天也只有这个让凡尘见都不想见的母亲真正为她悲伤。
“我想让妈妈不再悲伤,快乐起来,渡过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晚年!”凡尘脱口而出。
凡尘发现阳介盯着自己的项链和那个绿瓶子,她用手捏住瓶子,那里是孩子出生时的襁褓的胞衣,磨成粉装了进去,这是传统,难产死去的孕妇会太想念自己的孩子,给她做一个胞衣瓶子带上,就不会惦记还活在世上的孩子。
“还有吗?比如孩子?”阳介问
凡尘摇摇头,“他没有我会过得更好,因为我不想让他做第二个凡尘。”
说完摘下项链和瓶子放在桌上,缓步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身体已经变得透明,像一团白雾飘出了流忆阁,向花海深处飘去……
蹉跎归一,是一个生与死的中转站,每一个心愿未了的记忆可以在流忆阁换取你想得到的一切。
人们得到了死亡的召唤想要轮回而成为两界人,必得经过此地,这里让两界人的归去得到了净化,流忆阁可让两界人做稍许停留,完成他们未完成的心愿,而收存更多的记忆是阳介的使命,也是流忆阁存在的意义。
流忆阁,阳介说过这个名字的由来,很简单,流水的记忆,流水转眼即逝,谁也留不住,
记忆也是如此,美妙的、精彩的、难忘的、轰轰烈烈的、凄凄惨惨的,统统会随着时间让人逐渐遗忘,流水一样不留痕迹。而流忆阁就是这样一个独特的所在,他能把逝去的人的难忘记忆保存起来,像流水冷冻处理可以存得久远。
每一个人结束了一生,或喜或悲、或满足或遗憾,总有讲不完的记忆,我们的故事就从这样一个个流水的记忆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