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启尘封的历史,进入鄞州医林,所见医家本籍居多,外来的也不少。
外来医家,刚入鄞地之时,多不如本籍的,他们以设摊为主,自设诊所或去药店坐堂行医者微乎其微。
设诊所与在药店坐堂的多在城镇,有基本固定的行医地点。设摊的则多在农村的集市贸易场所,站起来卖药,坐下去切脉;也有在地上画圈子好像如今摆地摊的,多见于“打街拳”卖药兼治病的,往往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流动性大。自然,药店坐堂与设诊所的,也并非一成不变。
外来行医与外出行医一样,都被鄞人称作走江湖行医,即游医。在今人的眼里,游医形象不佳,几乎成了悬壶济世幌子下江湖骗子的代名词。然而在历史上,在幅员辽阔的中华大地上,由于医药行业的特殊性、医疗资源的紧缺等因素,游医不但有其扎根成长的土壤,而且有其强烈的社会需求,传说中医术神乎其神的神农氏、扁鹊、华佗以及被后人尊为药王的孙思邈、撰写《本草纲目》的李时珍等都是游医。
经粗略估算,历史上来鄞地行医者,几倍于鄞人外出行医的。因为历史上的鄞地是大县、上县、望县、附郭县、首县,著名的鱼米之乡。特别是设在三江口的县城宁波,更是交通发达,市场繁荣,人口稠密,历来是商贾云集之地,所以游医中有不少来鄞地后就定居下来,拓展事业,娶妻生子,其后代也就成了土生土长的鄞人。……当然,先旅居、寓居鄞州或曾经是鄞州人,后迁居他处的也有,其中最具盛名的为樱宁生,即滑寿。
滑寿,字伯仁、伯本,号撄宁生。祖籍在许昌襄城(今河南襄城)。元初,因祖父、父亲均在江南做官而迁居仪真(今江苏仪征),元大德八年(1304)出生在仪真。
《仪真县志》称:滑寿,性警敏,习儒书,日记千余言,操笔为文,词有思致,尤长于乐府。
少年时期,滑寿拜韩说(一说韩洗)为师,学举子业。因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且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深得韩说器重。青年时期,滑寿曾应乡试,成为举人。
此国家之栋梁也,这是韩说心目中的滑寿。
中举后,滑寿再未参与科举考试,原因各说不一。有人认为,滑寿的祖父、父亲均在朝廷做官,加上自身已有的举人身份,走科举之路条件固然不错,但因身体有疾,求诊于旅居仪真行医的王居中,有感于王居中的为人与行医特色,从而弃儒从医。也有人认为,正因为祖父、父亲均在朝廷为官,他看透了元代的官场,特别是当时高压的民族政策,心高气傲的滑寿,中举后即对官场失去了兴趣……
其实,滑寿拜王居中为师,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王居中,名君迪,字居中,以字行,精于古方,擅长脉诊,为当时京口(今镇江)名医。旅居仪真时,与滑寿相熟,成忘年交。滑寿曾多次登门拜访,向其请教岐黄之术,言谈中常有拜师之意,而王居中似乎只想与滑寿为友,凡交谈内容涉及拜师、招徒之类的内容,则多有回避。
一天,滑寿进门就行弟子礼,而王居中坚决不让,坚持以朋友礼相待,还亲自沏茶、让座,口称举人老爷。尽管相谈甚欢,但很少涉及医药之事,就是滑寿问起来,王居中也有意无意地回避。
几天后,滑寿又一次登门,寒暄过后直奔主题。王居中似乎也有准备,不等滑寿完全表达来意,就打断他的话,拐弯抹角地讲了一则小故事。他说,从前,有一头牛,被绳子拴在一棵大树上,很想离开树去吃草,谁知它转过来转过去都难以脱身,急得团团转……
“我绳已断。”听到这里,滑寿笑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王居中,科举的确曾是自己心目中的“树”,自己也曾经心甘情愿地被拴住,围着它团团转,可如今,再也不会受到“树”的束缚了。“我之所以离开‘树’,并不是为了‘吃草’,而是为了‘耕田’”。
“哈哈哈,不是为了赚钱养家,而是为了治病救人。”王居中抚掌大笑,“可是……”王居中没有说下去,顿了顿,紧盯着滑寿的双眼,冷不防提出来这么一个问题:“如果,有朝一日,你碰到了一位难以治愈的病人,向你询问病情,你将怎么样回答?”
“可能治不好呗。”滑寿脱口而出。
“不是的,”王居中缓缓地摇头,慢条斯理地说,“凡病人,总喜欢找技术精湛的医生治病。说‘可能治不好’,该医生的求医者就会减少。因为一般的理解是,说‘可能治不好’的医生,其医术肯定不如说‘可能治得好’的,譬如……你以为如何?”
“此话不假,但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于理不治,轻身重财不治,衣食不能造不治,阴阳并、藏气不定不治,形羸不能服药不治,信巫不信医不治。只要有其中之一,就很有可能治不好。”滑寿说:“尽管病家不喜欢找说‘可能治不好’的医生,但作为医生,是应该实话实说的。”
“没有欺骗呀,”王居中说,“你想想,‘可能治不好’与‘可能治得好’,不就是同样的意思吗?为什么要告诉‘可能治不好’呢?如果说‘可能治得好’,既能给病家以信心,又能获得病人之信任,拴住了一个又一个病人的心,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复诊,何乐而不为呢?何况病家是医者的衣食父母……”
“先生,有病人。”刚说到这里,有学徒敲门,打断了王居中的话。
“哦,这就过来。”王居中起身就走,将滑寿晾在一旁。
望着王居中的背影,滑寿满腹狐疑。怎么也想不到,医名响亮的王先生,竟如此心态!不过……可能是故意试探,但是,话说得那么自然,还似乎句句在理,像试探吗?在滑寿脑海里,王居中的形象,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滑寿也没有去向王居中道别,自顾回来了。
第二天,滑寿还想再去王居中在仪真的家,但没走几步,就犹豫起来……
事又凑巧,此后的每天清晨,只要推开窗户,滑寿都能见到不远处的小河边有一位小伙子,在柳树下正襟危坐,虽手捧书本,但总是走神,时不时地望着河水出神。
滑寿觉得好奇,走出家门,来到他跟前关切地问:“怎么了,小兄弟?”
小伙子抬起头,一见是滑寿,忙低下了头。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可不可以告诉我,有什么为难之处,说不定我可以帮帮你。真的,请你相信我。”滑寿生性豪爽,人有危难或有为难之事,若遇上,必竭尽全力相助。
“滑先生,谢谢你!”小伙子被说得感动了,抬起头来。
“你认识我?”滑寿有点儿惊讶,“可我不认识你呀。”
“我来自京口。”小伙子告诉滑寿,“在你第一次来见我先生时,他就指着你的背影告诉了我……”
“你先生?”
“就是王居中呀。”
“哦……那也不要紧,说不定,我还真的可以帮助你呢。”
“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但我的事……你是无能为力的。”小伙子告诉滑寿,自己是因为记性差,背诵课文老是掉句漏字,惹恼了先生,自己也痛苦。
滑寿笑了。“什么课文,这么难背诵,搞得你痛不欲生。”
“《黄帝内经》啊。”
“是不是这样的,”滑寿张嘴就背诵起来,“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乃问于天师曰:余闻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今时之人,年半百而动作皆衰者,时世异耶?人将失之耶?岐伯对曰……”
小伙子愕然:“你学过医?”
“不,我看过《黄帝内经》。”滑寿说。
“看过?看过就能背诵……”小伙子犹豫一下,“《难经》,看过不?”
“看过。”
“《难经》中的第《三十六难》……”小伙子手捧着《难经》,用试探的目光望着滑寿。
“脏各有一耳,肾独有两者,何也?然肾两者,非皆肾也。其左者为肾,右者为命门。命门者,诸神精之所舍,元气之所系也;男子以藏精,女子以系胞,故知肾有一也……”
“其实,最容易出错的是《四十二难》……”小伙子翻开了手中的《难经》。
“其实,也不难,主要是理解。”说着,滑寿又背诵起来。“人肠胃长短,受水各多少,各几何?然胃大一尺五寸,径五寸,长二尺六寸,横屈受水谷三斗五升,其中常留谷二斗,水一斗五升。小肠大二寸半,径八分之少半,长三丈二尺,受谷二斗四升,水六升三合之大半。回肠大四寸,径一寸半,长二丈一尺,受谷一斗,水七升半。广肠大八寸,径二寸半,长二尺八寸,受谷九升三合八分合之一。故肠胃凡长五丈八尺四寸,合受水谷八斗七升六合八分合之一,此肠胃长短受水谷之数也……”
听到这里,小伙子忽地站起来,向滑寿深深作了一个揖。“滑先生,我错了……”至此,小伙子才彻底地敞开胸怀,说出了导致自身痛苦的真实原因。他说:“我的先生认识你的先生,还时常将我与你比,说韩先生的学生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说实在的,我一直不相信。你第一次来,先生就平白无故地指着你的背影训导我,说‘老师引进门,成才靠自己……’你第二次来了之后,先生又说‘要通医理,必先有所悟。而自悟之道,源自读书,人家韩先生的学生一通百通,触类旁通……’前几天,你又来了。那天晚上,先生的话更多,说什么‘医理包罗万象,日月星辰、风土寒暑、山川草木、衣食住行、民情习俗、为人处世,墨家、儒家、道家、兵家、法家、纵横家、阴阳家、农家、名家、杂家都要懂一点,日积月累,积少成多,积薄成厚,人家韩先生的学生……’我忍不住顶撞了一句‘人,也就是人’,先生戛然住口,面容一下子变得难看……”说到这里,小伙子哽咽起来。“我也姓王,人家叫我小王……5岁那年,跟随母亲逃难到京口,当天,母亲就去世了,是先生出钱帮助埋葬,又扶养我成长……来仪真这么些日子,先生还没有收过穷人一文钱,自己省吃俭用……还常说粗布暖、菜饭香,人生足焉,而我,明知先生是恨铁不成钢,却还要去顶撞他。幸亏今天遇到了你,我这才彻底明白,先生的话一点儿也不错,只是自己太愚钝,实在对不起先生了……”
在小王那声声自责中,滑寿也深感自己的渺小与稚嫩,情不自禁地说:“对啊,应该先去向王先生认个错。”
“是的,我这就去……”
“不是你,而是我。”
“你?你去向我先生认什么错……”小王莫名其妙。
“……”滑寿默默地离开了。
第二天,滑寿选择了王居中相对空闲的午后,又一次登门拜师。一进门,小王手指着对面右厢房告诉滑寿:“先生还在午睡,滑先生可在厅堂等候。”说着,引滑寿去厅堂坐下,并沏上了一杯茶。
刚呷一口茶,右厢房内响起了王居中的声音:“进来吧,我已等候你好久了。”
如同前几次那样,分宾主坐下。
“那天,是我不好,”滑寿刚坐下,王居中居然先开口道歉了。“是我不应该对滑先生有所疑虑,还冷落了先生……”
“不不不……”滑寿连忙站起来说,“是我愚笨,误解了先生,今天特地登门谢罪,请求原谅,并乞求入门赐教。”说着,滑寿伏地跪拜叩头。
“不不不,”王居中慌忙起身搀扶,说道,“有你这样的弟子,是我的福气。以我之才,收你为徒,恐怕以后委屈了你。”
……
入门第一天,王居中就以《难经》为题,结合自身经历,直截了当地告诉滑寿,医理的精熟不仅仅在于背诵,而在于沉潜体味与反复熟练,只有这样,才能人书合一,习与性成。其后,王居中时常寓医理于自己的诊疗行为之中,让潜心于医的滑寿有所悟、有所得,学以致用。
在王居中的悉心教导下,没多久,滑寿就医理大精,医技大进,医心大悟,居然发现了至高无上的经典医籍的不足之处:《素问》本是《黄帝内经》的组成部分,为中医学理论体系形成与奠基之作。然而滑寿感觉到,《素问》的内容虽然博大精深,但文字深奥,难以理解,各家的注释又多有曲解,有些注释反而会令人产生歧义,加上流传久远、辗转摘抄等原因,存有不少的疏漏与错误。《难经》也一样,虽然是对《黄帝内经》的辨析,论述详尽,但历代注本不能阐发其本义者多,叙述层次、篇目结构也有些杂乱,还有文字缺漏等情况。
于是,滑寿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王居中并向其请教,可否将两书的内容重新进行分类整理、给予新的注释或编撰,以便于以后的读者能正确地理解本义,不至于产生歧义。凑巧,小王立于一旁,听了滑寿之说,目瞪口呆。
重新整理、注释甚至编撰这两大医著?小王觉得不可思议。
出人意料的是,王居中沉吟了一会,点点头。
在王居中的支持下,滑寿首开节略类编《素问》的先河,在《素问》全书中选录了精要部分,分12个类别,重新进行编排、并作简要注释,是为《读素问钞》。同时,参考对照《黄帝内经》的内容,融会张仲景、王叔和、李东垣、杨玄操等10余家之说,结合自身读书体会,对《难经》中的字词、名物、病因病理等进行了重新注释,形成了《难经本义》。
因为滑寿是由儒而医,具有深厚的文字学功底,熟悉文字古音、古义,所以他所注释的《素问》与《难经》文义准确,内容完整,言简意赅,高人一筹。正如清周学海在《增辑难经本义》序中所说:“自宋以来,注《难经》者二十余家……多繁拙而少所发明,至滑氏始能晓畅。”
“人世间,也只有非常之人,才有非常之举。正因为有非常之举,才能获得非凡之成就!”成书之日,闻知消息的王居中如此评说。
过了几年,王居中要带着小王回京口了。
临行前夕,滑寿特地去街上酒店订来酒菜,送入王居中寓所。说是践行,其实也可算是谢师。
“好吧,再陪我喝两盅。”这是王居中的话。
出乎意料,几杯酒下肚,平时海量的王居中居然慷慨激昂了。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出生于乱世,当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不为良相,则为良医……”
滑寿深知王居中脾气,凡慷慨激昂之时,酒一杯接一杯喝,犹如饮茶,说话却有条有理,犹如讲学。
果然,王居中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从宋代名相范仲淹的这句名言说起,由着自己的思绪,一口气上溯到药王孙思邈。“且不说‘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就说‘上医听声,中医察色,下医诊脉’吧。诊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单纯依靠诊脉就能断病且妙手回春的,绝不是下医……还有人说‘上医医未病之病,中医医欲病之病,下医医已病之病’,什么叫未病之病、欲病之病呢?我行医也几十年了,既不能治未病之病、欲病之病,也无法在临证中区分这两者之间实际的不同。人世间,有多少的已病之病,是不治之症,能治愈已病之病的,也不是下医……治病好似治国,用药犹如用兵,这才是实实在在的话。”说着,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孙思邈说‘欲为大医者,必须谙《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十二经、三部九候、五脏六腑、表里孔穴、本草药对……若能具而学之,则于医道无所滞碍,而尽善尽美者矣’……看来,我这一生,是无法达到这一境界了,唯有你……”抬起头,望着滑寿,王居中好像年迈的父亲面对儿子那样,眯缝着双眼慈祥地笑。“也就那么短短的几年,你已经在多方面超越了我。真的,我时常在想,要是你没有扎实的儒学功底、过人的儒者风骨……你我之间也许就是一般的医生与病人的关系,因为你也知道,我有小王在身边,原本是不打算在仪真招徒弟的……”
如同往日,王居中畅所欲言。滑寿除了为王居中斟酒、敬酒,就是细细地品味王居中的人生感言。每次对饮,师徒俩乘兴而饮,兴尽而止,就是对饮一个通宵,也从不见有谁烂醉如泥,滑寿也海量。对饮时,师徒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王居中的话总能给滑寿以启迪和教育,至少能在其中寻找出一个道理,今晚也一样。
“不过,”王居中换了个话题。“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每个医生都有自己的擅长与不足。譬如我,人说精古方,善脉诊……”说到这里,顿一下,王居中望着滑寿,出人意料地问:“你说说,我的针灸术如何?”
面对面的,让学生评价老师,谁都有点儿为难,好在滑寿与王居中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关系融洽,亦师亦友,所以滑寿脱口就答:“以仪真医界度之,先生的针灸术无人超越;以先生度之,针灸术无需超越。”
“知我者,伯仁也!”王居中感到高兴,举起酒杯,主动碰了一下滑寿的酒杯,然后一饮而尽。“确实,我的针灸术,只掌握了皮毛,教给你们的也只能是皮毛。不过,今天我倒很想听听,你对针灸术的看法。”
滑寿举杯一饮而尽,一边为王居中斟酒,一边说:“就我所知……针与灸历史悠久,是医术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古人治病主要依靠针灸,很少采用药物、汤液……方药盛行以来,针灸却又逐渐被人所忽视,学习针灸之人也越来越少,作为医生的甚至还不知道经络与腧穴……”
“好,讲得好!”王居中更高兴了,又一次端起自己的酒杯碰了一下滑寿的,又一饮而尽,然后接过滑寿的话头说:“针灸之道湮而不彰并非始于今,在我从医之前已成趋势。因而我也如此……”顺流而泻,王居中告诉了滑寿一个亲身经历。“一年盛夏,午后,京口郊外的树荫下,栖息着一群难民,因暑热,一妇人忽然倒地,随之嘈杂声骤起。刚好我出诊路过,闻声知道有人得了急病连忙跑过去。只见那妇人头发蓬乱,颧骨突兀,袒胸露腹仰躺在干燥的泥地上,鼻翼一下一下地扇动,手足一阵阵抽搐,身旁还蜷缩着一个小男孩。也因暑热,那男孩面色潮红、皮肤干热、恶心呕吐……”说到这里,王居中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那时候,我年轻,虽知有针灸,但主要是用方药,习惯于用汤液,从不随身携带针灸类药具……面对暑厥,身为医生也只能掐人中、揪顶发……要是如今再遇,那妇人定然不会如此轻易死去。”
说到这里,王居中的话音戛然而止,师徒俩默然相对。
“那么,这位小男孩呢……”滑寿忍不住问。
“就是他呗。”王居中指了指尚在对面房间看书的小王。“那年,他才5岁……”王居中郑重其事地说:“为了不重蹈我的覆辙,凡我徒弟,离师前夕,不管是辍学转学,还是学满独立从业,我都要叮嘱几句,对你也一样。”
闻言,滑寿连忙离席,跪请王居中。“聆听先生赐教!”
王居中正襟危坐,一字一顿地说:“为医重在针灸,务必精益求精,针具不离不弃,及时除病解厄!”
“谨遵师命,一生铭记!”连磕三个响头之后,滑寿才真正理解王居中今晚所说的话,也深刻地体会到了王居中的良苦用心,又在心中增添了三分敬意。
待滑寿在原位坐下,王居中又说:“东平高洞阳,是当今针灸大家,难得一见的神针……”
“我也有所闻。”
“如有可能,可以去山东……”
“我也有此意。”
酒来杯去,边饮边聊,直至雄鸡啼叫,师徒俩才上床抵足而眠。
次日,王居中就带着小王回京口去了。第三天,滑寿踏上了新的拜师学艺之路……
在高洞阳那里,这位《内经》《难经》《本草经》《伤寒论》等诸多经典医著精通的医坛奇才,经对人体经络进行系统性研究之后发现,奇经八脉中的任脉与督脉,一脉在前、一脉在后,分行于腹背中央,各有专门腧穴,与其他的奇经不同,应与十二经脉相提并论,于是提出了前无古人的“十四经脉说”。
滑寿认为“人身之有任督,犹天地之有子午也。人身之任督以腹背言,天地之子午以南北言。可以分,可以合者也。分之以见阴阳之不杂,合之以见浑沦之无间……督脉为阳脉之纲,任脉为阴脉之海,两者同起于会阴,共终于龈交,一背一腹,一阳一阴,周流不息,如环无端,起阴阳相济之功”。在此认识基础上,滑寿逐一考证了十四经脉、657个腧穴,“考证其阴阳之往来,推其骨孔之所驻会”,运用循经列穴、循经取穴方法,使腧穴与经络的关系固定下来。同时全面考证、总结、分析研究了针灸学理论与临床操作的发生、发展历史,以《内经》为指导,《金兰循经取穴图解》为基础,结合高洞阳所传授的开合流注、方圆补泻之法,编撰形成了《十四经发挥》。
《十四经发挥》在我国针灸史上占有显著地位,对后世产生了较大影响。明张景岳注《类经》,其《经脉》篇多采滑寿之说;高武的《针灸聚英》、杨继洲的《针灸大成》也均按十四经顺序排列经穴。
《十四经发挥》,于明代传入日本。日本人即对此书进行了注解及翻刻。日本最早的医学院校之一的跻寿馆,立即将《十四经发挥》列为针科必修课;秋田藩的明德馆亦将《十四经发挥》列为必学课,经考试合格后方能行医。直至江户末期,《十四经发挥》一直是日本民间医学教育的重要教材,被视为“习医之根本”,学针灸者几乎人手一册。
《十四经发挥》,为经络腧穴理论的普及之作,所论经脉次第、腧穴歌韵语、经穴图谱,皆为后世针灸家取穴定位依据,成为后世学习针灸专科的必读医籍。明代医学大家吕复称此书为医门之司南。现代著名中医学家、中医教育家,为中国针灸事业振兴和针灸走向世界做出卓越贡献的承淡安(1898~1957)先生,不但校注刊行《十四经发挥》,而且一针见血地指出“针灸得盛于元代,皆滑氏之功也”。
……
也许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也许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天赋,在以药物汤液治病兴盛、针灸治病之道日废之时,滑寿力挽狂澜,以著书立说为主要方式,发展、规范了祖国医学不可或缺的部分——针灸,也使他的医名很快响彻江浙两省,继而延伸至大江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