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信阳府地处东南,虎踞龙蟠,一条浩荡大江绕城而过,为五省通衢之地,兵家必争之要冲,郑国建国都于此至今已四百载,城中生民百万,达官显贵众多。
长春侯府建在信阳府城西,占地足有两三百亩之广,园林秀美,府邸豪奢,当代长春侯与陛下又是总角之交,自幼相熟,是以圣眷极浓,城中百姓人人知晓所在。
徐晋进了府城,随意一打听,便寻到此处。
赶着马车来到侯府时,只见侯府门楣广大,各有一尊高达丈许的石狮侍立左右,朱红大门上鎏金门钉整齐排列。
门前停着许多辆马车,大都华丽豪奢,还有许多各色打扮的家丁、车夫正侍立在旁,与周围相熟的伙伴谈笑,声音虽然不大,但是人一多起来,自有一种嘈杂吵闹的感觉。
徐晋见道路被各种马车堵得严严实实,自己根本靠近不得,无奈之下,只好下得车来,径自挤过人流,走到侯府门前打断了正在与人说话的门房,说道:“这位大哥有礼了,小道有要事求见侯爷,还望通禀一声。”
门房被人无缘无故的打断话语,本就心中不悦之极,此时便喝骂一声:“哪里来的野道士,你又是什么身份?侯爷万金之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么?”
徐晋也不生气,狗眼看人低之辈前世也有许多,再说长春侯府这等高门大户,没有来历之人也确不是说进便进的。
从怀里掏出一封手书来,却是徐道人提前准备好的书信。
徐老道寿过百岁,修为虽然精深,但也不知何时便会寿尽人亡客死异乡,所以早早的便写好遗书,存放在身边,防止有朝一日来不及交待后事。
徐晋将信递给门房:“还请这位大哥将这封书信转交侯爷,见与不见,侯爷自有决断。”
门房也不去接信,只用眼睛斜睨一眼徐晋,轻蔑一笑:“你这种江湖术士,老子看得多了,惯会大言唬人,这等不明来历的书信,我可不敢随便拿给侯爷看,以免污了侯爷的眼睛,你快滚吧!”
徐晋左右看看,这里人多口杂,也不便说明原由,总不好在别人家大门前说:“长春侯的老子挂了,我给他把尸首送回来了!”
只好对门房道:“这位大哥还请通融一二,在下确有要事……”
这个门房已经极为不耐,伸手一拍,把书信打掉在地,喝道:“你这道士再来夹缠不清,我便报官将你打入大牢,治你个妖言惑众之罪,还不快滚!”
徐晋先是一怔,继而怒气勃发,便不再理会其他,提起一口真元,朗声喝道:“弟子徐晋送上代长春侯徐仲徐老大人遗骨回京!请当代长春侯出府迎接!”
连喝三声,声震如雷,滚滚传入侯府,非但侯府听见了,如今怕是大半个城西都知道了。
整条街上的百姓人人噤声,落针可闻,侯府的门房更是面如土色,心中暗暗叫得一声苦,呻吟道:“死了死了!”
片刻之后,侯府大开中门,一队卫士如狼似虎地冲出来,一个声音远远喝道:“人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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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晋入了长春侯府已经十七八日,被徐道人亲子徐茂亲自派人安置在侯府南院。
这处院子约有七八亩大小,地势颇高,是间独立的偏院,清幽静雅,院内花繁草茂,又有翠竹奇石,中央处一方水池,百余锦鲤戏波,一排两层小楼倚水而建,十几个仆役伺候,徐晋住在主楼之上,正可俯览全府。
这里本是长春侯极喜爱的一处偏院,常常住在此处,知道徐晋的身份后,特意让了出来。
那日徐道人的遗骨被接入府中,自然全府缟素哭声震天,遣出全府仆役小厮去各家交好的权贵大户报丧,当代长春侯也就是徐老道亲子更是披麻戴孝亲自去了趟皇宫大内,禀报当朝天子。
徐老道在天子尚幼时便救过他的性命,还很是教导过天子一段时日的吐纳炼气之功,所以天子对这老道也很是亲近,称之为帝师也不为过。
如今徐老道亡故,天子更是御笔敕封徐仲为‘正一冲玄安民显佑真君’,极尽哀荣。
徐家又请来信阳府内大大小小道门大德,停灵半月,做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水陆法会,才将徐老道葬于家族祖地之内。
徐晋了却了徐老道的遗愿,正寻思过几日便向徐茂辞行,前往福临山天源观拜入山门,从此求仙问道,不入红尘,院中突然传来仆役的行礼声:“候爷日安!”
徐晋起身出了小楼,就见一个精神矍铄,身材高大,相貌与徐道人有八九分相似的老者迎面而来,身后还跟着一大群男女,未语先笑,声如洪钟:“贤弟住得可还习惯?”正是当代长春候徐茂来了。
徐茂是徐道人亲子,如今已是年逾古稀,只是家学渊源,徐道人自他幼时便替他易筋伐髓,教他习武练气,武艺很是不低,身体比寻常二三十岁的壮年也不遑多让,只是没有突破先天,便不能提炼天地精气以补益自身,如今气血筋骨还是日益衰退。
徐晋被这样一个古稀老人叫贤弟,心里别扭无比,却又无话可说,他是徐道人亲传弟子,跟徐茂正是同一个辈份,就算是遇见当朝陛下,也可以大大方方的叫一声师兄。
“兄长盛情,这里并无不惯之处,下人们也很尽心,这几日多有劳烦他们。”
徐茂神情有些伤怀,拍拍徐晋的肩膀:“住得惯便好,父亲百年终老,客死他乡,我这个做儿子的却没能随侍左右,若不是贤弟不辞辛劳,千里送归,怕是愚兄这个不孝子连父亲最后一面也见不着。”
说罢长身一揖:“多谢了!”
徐晋赶紧将他扶起,正色道:“兄长多礼了,师父待我如师如父,恩重如山,这等小事何足挂齿!”
徐茂点点头,收起感伤,对徐晋笑道:“这几日为了父亲的丧事,也未能多陪陪贤弟,今日总算有了些许闲瑕,便带了府中几个孩儿来与贤弟见礼。”
转过头喝道:“你们几个躲在那里做甚?还不出来见过叔祖!”
徐茂带来那些个男男女女都是自家儿孙子侄,此时扭扭捏捏的向徐晋行个礼,儿辈们口称:“叔父!”孙辈们口称:“小叔祖!”
显得不情不愿的,许多都在心中腹诽自家老太爷,怕是老糊涂了还是怎的,收了这么个小徒弟,害得他们如今要向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叫长辈。
徐家的这些子侄,许多都在朝廷任职,徐茂又位高权重,极得陛下信重,所以他们个个眼高过顶,寻常人家哪里入得他们的法眼,眼前这个小道士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个傍上高枝来的幸运儿罢了,与府里许多下人们前来打秋风的乡下亲戚类同。
徐茂在一旁大怒,眼睛瞪得铜铃也似,喝骂道:“叔祖便是叔祖!什么叫小叔祖?还有,你们今日都没吃饭么?老子若不是靠得近,都听不见!”
这些人被骂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却无一人敢站出来反驳,显见徐茂平日积威甚重,晚辈们都有所畏惧。
众人只能束手立得端端正正挨训,待徐茂骂完,又再次整整齐齐的叫一声:“叔祖!”显得乖巧无比。
徐晋将众人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他又不是真的只得十几岁的少年,哪里不知道这些人想些什么,心中好笑,这人间富贵于他如浮云,他真要什么权势财富,凭他现在的本领唾手可得,何必要抱徐家的大腿?
听众人叫过一声后,打个圆场笑道:“兄长不必动怒,想来是大家还不太熟悉,多有些不好意思罢了。”
徐茂嘿然冷笑,以他几十年官场沉浮,红尘滚打的历练,这些晚辈们想些什么,他自然是心如明镜一般。
只是他父亲究竟是什么人,别人不知,他又如何不知?父亲的书信中对这徐晋极为看重,要他好好亲近,此人将来定不是凡俗。
就算以后这小道士成不得仙道中人,现今这本事也绝非一般。
建州至此三四千里,他孤身一人驾着马车将父亲遗骨送回,自身毫发无伤,便连远行的风尘也未见多少,岂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就算是国中那些豪商巨贾,手下强者如云,走西南商道,路上也多有死伤。
他这次来,也是想让家族中的后生晚辈与这少年多多亲近,结个善缘,将来便有什么变故,也能多个援手,只可恨这些不成器的东西不识他的苦心,反而神色中多有不豫之色,不禁让他心头大恼。
有心再骂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点了点几个年轻的孙儿辈,说道:“这几日你们几个便陪着叔祖逛一逛这信阳城,玩耍一番,不可怠慢,但有半点不恭,定打断你们的狗腿!”
又转头对徐晋笑道:“贤弟,你初来信阳,也未有闲瑕,这几日便让这几个孩子陪你领略一番京师风貌,愚兄就先告辞了。”
说罢也不给徐晋反驳的机会,转身就走了,徐茂一走,他的这些晚辈一个个也跟着散了,只有被徐晋点名的几个孙辈不得不跟徐晋约好明日一早来接他出去玩耍。
徐晋看着这几个满脸不耐,却又不得不低头的少年男女,心中好笑之余也有些苦恼,这个便宜老兄长热情得过了头,又该怎么寻个由头跟他辞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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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徐晋的院外就来了两个少年,一个叫徐元,一个叫徐重,是徐茂的重孙辈,来接徐晋出府游玩。
这两个少年不过十七八岁,比徐晋大不了多少,胸中并无多少城府,心中想些什么,脸上顿时就显露出来,满是不情不愿之色。
昨日徐茂点了五六个晚辈让他们陪同这个‘小叔祖’玩耍,可这几个小子平日里惯爱去些烟花柳巷,寻些漂亮粉头饮酒做乐,又或呼朋唤友与这信阳府内的一众纨绔斗鸡走狗,这等玩耍又怎能叫上‘小叔祖’一起?
若是被曾祖知道,他们带着徐晋这般‘玩耍’法,怕不是立刻就要屁股开花,所以显然只能陪这位‘小叔祖’在这信阳府游山玩水,领略繁华风物。
这些小子怎么耐烦这等无滋无味的勾当,只好想着法子推脱,只是人人都不愿,曾祖那里需交待不过去,只好抓阄决定谁去陪同,徐元和徐重就是那两个倒霉的家伙了。
徐晋跟两个少年出了长春候府,见徐重对徐元使个眼色。
徐元便笑着对徐晋道:“叔祖,前几日大雪,天寒地冻,城中比往日清静许多,也没甚好逛的,不如咱们去城外寒江寺吃素斋赏冬雪可好?”
“叔祖,这寒江寺的素斋是咱们信阳一绝,许多人千里迢迢慕名而来,就为吃一顿素斋,只是这寒江寺每日只开三席,再多便不肯了,也就是咱们长春候府,等闲人家也订不到。”徐重在旁边帮腔。
徐晋不知这两个少年憋得什么坏,但他也无可无不可,就随两个少年乘上马车,往城外去了。
马车有两乘,徐晋独坐一乘,徐元徐重两兄弟同坐一乘。
“阿重,咱们这样做不会被曾祖行家法吧?”徐元面带忧色,对徐重说道。
“怎么会?寒江寺的素斋天下一绝,千金难求,咱们舍了候府的面子,才给叔祖订上一席,曾祖怎么也无话可说。”
“可是寒江寺一到冬日,就滴水成冰,极为寒冷,再加上山势陡峭,道路难行,上山要步行十余里,咱们也没提醒那小道士多带些衣物,万一冻出个好歹来,可如何跟曾祖交待?”
“呵!冻病了咱们不是正好乐得清闲?”
徐晋在自家马车里听得哑然失笑,还道这两个少年想了个什么奇妙的法子整治自己,却原来是这般模样。
不过这计策虽然简单,却也直接,若他不是已经晋身先天,寒暑不侵,说不定还真被他们得逞。
他不是信阳府人,不知寒江寺地理,在山下时不知上山的道路,等上得山来就已是晚了。
便是想回家告状,也无从说起,这寒江素斋千金难求,人家两个少年订上一席招待自家长辈,已是一等一的孝心,徐晋若因此有个伤风感冒,徐元和徐重最多也就是个不周之罪,算不得什么。
一个时辰之后,两辆马车来到城外云霞山的山脚下,这寒江寺就建在信阳城外云霞山山腰之上,正对绕城东流的浩荡大江,风景绝佳。
冬日里山上银妆素裹,冬雾弥漫,远远的可以看见一座寺庙在冬雾里若隐若现,寒风拂过,树上的雪粉飘扬回荡,纷纷洒洒,如玉龙飞舞,矫折灵动。
徐晋下得车来,看见山中美景,心怀一畅,再看两个少年时莫明的就顺眼了许多,虽然他们此行居心不良,可能看见如此美景,也算是不虚此行。
再说这两个少年的法子定不能得逞,又何必计较。
徐重和徐元两个裹着厚重的皮裘对徐晋说道:“叔祖,我们这就上山吧!”
徐晋似笑非笑的看一眼两人,把两个少年看得心虚,各自转头旁顾时,方才一拂袍袖,喝道:“走吧!正要见识一番天下一绝的寒江素斋!”率先走上山道。
徐重徐元两兄弟跟在身后,徐元嘀咕道:“阿重,这小道士的眼神好生奇怪,好看能看清人心里想什么似的。”
徐重点点头,说道:“我也觉得有些古怪,不过想来是咱们自己心虚罢了,莫怕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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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晋一路欣赏雪景,走得极慢,时不时停下来观赏一番,还一边啧啧赞叹,冰霜遍地的崎岖山路在他脚下有如康庄大道,全没半点影响。
徐元和徐重则有些惨了,本来才十几里的山路,徐晋这一路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走了一半都不到。
虽然他们两个家学渊源,有些武功底子在身上,可也只是些粗浅本事,比起他们曾祖来,一成本领都没学到。
被脚下的冰霜绊得一步一滑狼狈不堪,他们平日里多是斗鸡走狗,饮宴做乐,少有锻练,也从来未曾在冬日里来过这寒江寺,只是偶尔听人说起,这才想出这个法子来害徐晋。
两兄弟自恃有些武艺在身,想来小小的山路怎么也难不住他们,可是到了此地却全然不是这样一回事。
道路难行也就罢了,厚重的皮裘还全然抵挡不住山中的寒风,从脖领空隙处灌入,吹得遍体冰凉。
徐晋走得这般缓慢,更是硬生生将两个少年冻得脸色青白,一路打着哆嗦,挂在脸上的鼻涕都结冰了。
最后徐重实在忍不住,叫道:“叔祖,咱们走快些吧!”
徐晋回过头来,看着两个少年微笑道:“不必如此急切,离正午还有许久,便是早到,也吃不上斋饭,还不如慢慢行路,欣赏这难得一见的冬日山景。”
徐重和徐元看这小道士一袭单薄的道袍,在寒风中自在洒脱,黑面白底的布鞋走了这许久,连一滴泥泞也未沾上,脸色红润,中气十足,哪里还不知道徐晋是故意整治他们。
这两人虽然纨绔,却不是傻子,当下告饶道:“叔祖,咱们知道错了,求您放过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