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到了沈阳,停留四分钟。本以为旅行都是愉快的,但铁轨两旁的沿途却都是单调的风景。暗灰色的雪地上映出远方隐约的山影与近处惨不忍睹的塑料大棚,每隔一段路程,就有几套略带彩色的小平房被零散地扔在肮脏的地面上。这段路,每四个月我就要走一遍。
河城的气温现在已经是零上了,而毓县昨天刚刚下了第二场春雪。老话里头说“霜前冷雪后寒”,现在家中应该很冷了吧,我恰恰是在毓县最温暖的景色中离开的。尽管如此,十摄氏度的距离依旧让我感到了家乡的渐行渐远。对于身处异乡的人们,除了心理上无声的生疏,皮肤上对于温度的感知才是对远行的最为直观地表达。
车门和车厢再次咬合在了一起,终于离开了沈阳。我脑中突然想起了父亲经常会念叨的一句话:“出了沈阳,才算离家;到了沈阳,就离家不远了。”尽管所学的地理知识告诉我沈阳作为东北最大的城市,是东北三省的交通门户等等。但是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沈阳,只是如此。
火车到了锦州,临时停车半个多小时。而这趟车本不应该在锦州停留,加之乘务员说周围还有四趟火车也停在此地,于是周围的人就开始了各种危言耸听。身后的一位女性对着电话另一头小声讲道就算逃现在也逃不掉了。其实她有些过于担心了,我内心有些想发笑,但我看到周围的人基本上都在小声地讲电话,所以我想要不要我也给他打个电话聊聊天。思来想去,我又把电话放了回去,就算我真的打给他,恐怕我还是会对他们撒谎说一切正常吧。
一个人后我总是习惯于对他们撒谎。他们让我多吃水果,我撒谎告诉他们我买了好多苹果香蕉。他们让我坚持吃早餐,我撒谎告诉他们我的早餐如何丰盛。他们让我早点换上棉衣,我撒谎最后把自己冻得高烧。他们让我慢些吃饭,我撒谎而自己却宁愿把多余的时间浪费在发呆上。他们让我早点睡觉,我撒谎其实每天都吃好多咖啡粉……实际上,我什么都没做,或者说是什么都懒得做,可能是根本不想做。因为对于自己一个人来说,做什么事都嫌麻烦。本来就多余,况且弄得再精致又给谁看呢?刚到河城的我似乎因为这种小事和他们对抗过。但我发现这种强烈的对抗反而会产生和我期待相反的结果,于是我学会了撒谎。既让他们心安,又不会让自己难过,而且我不想让他们对我过度关心也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消极生活的借口罢了。都说孩子离不开父母,但其实更多时候是父母离不开孩子。
车离开了锦州,但一直很慢地艰难前行。转眼快要到下午五点了。按照我给他们留下的列车时刻表,火车应该快到北京了,可是现在才刚刚出了辽宁省,为了避免未来三个小时内的蝴蝶效应,我给他打了个电话:
“爸,车晚点了大约两个小时吧,北京的火车是一定赶不上了,列车长说给联系退票,别急,别急。”我现在已经习惯于在告诉他们一些关于我的意外情况时强调多次别着急,别着急,毕竟父母总会将孩子的一丁点意外都扩大化思考。
“嗯,知道了。等你到北京再联系……”说来奇怪,电话里的他每次都异常地简洁。一句话,但持续了两分钟,其中大多是二人的沉默。电话里传来的都是对方故意屏息时的喘息声。
初到河城时,我是不想与他们聊天的。总觉得要把自己从他们的生活中全部剥离开来,并且把他们也从自己的生活中完全割舍,这样才算真正做到独立与成长。所以我希望试图通过切断联系这种极端的方式来斩断我与父母与家乡的各种牵挂。而且我坚持认为只有如此残忍才能使他们尽快地适应没有我的日子,同时也是我没有他们的日子。我知道,他们和我都为之痛苦过挣扎过。但是,完全地割舍是否真的是件好事呢?况且没有任何方法是可以做到将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生命中彻底地完整地剥离出来的。我如此残忍地对待他们可能也根本无法改变现状,只会使我们都更加沉迷于过去的回忆中无法自拔。未来并不会毁灭,它就在未来等着我们,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再一起创造一些新的回忆而是无限次地反刍那些已成定局的往事呢?如果回忆就此停止,过去的种种遗憾又何时去拯救呢?我感觉那时的我不是在生活,而是在被时间拖着艰难向前。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何自暴自弃。木心说过“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时间呐!我们讲和吧,我们都暂且放过对方一马吧。
火车到了北京。果然七点半的火车早就开走了。退票,重新买票,从北京站到北京西站要转三次地铁。地上地下绕来绕去,有时看着近在咫尺的入口但却要绕一大圈,所以我在北京西站走一回迷路一回。对于迷路这件事总觉得自己很委屈。或许独自身处他乡,一些平常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可能会刺痛自己。这件事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一怕丢人,二是矫情。
终于到了最后一站。我在北京西站给他们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十点钟发车,十一点半到河城,到学校估计要后半夜。他在电话里,依旧简洁:
“到学校打电话,车上别睡着了,不管多晚,我和你妈都等着。”
或许是上车之后突如其来的轻松,一阵心酸涌上眼底。我想起了妈妈和我说过的一个秘密。去年国庆,因为没买到火车票,于是奢侈了一回飞机,那晚飞机也同样晚点了。那晚的他,一夜没睡……
我明白那种酸涩从何而来了。原来渴望被人关心是一件比被人关心还要幸福的事。
夜十点。终于登上了开往终点的最后一趟火车。再次汇报行踪之后我开始打量身边的人。这一直是我旅途中的爱好,但我居然才想起来。由于只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所以买的是最便宜的硬座,五人一排,两人对面。这是一趟去南宁的火车,全程要三十一个小时,一想就让人绝望。三十一个小时,如果是为了归乡,倒还可以义无反顾,但如果是为了旅行,则就会过于痛苦。所谓旅行其实就是与一些生命中永远都不会遇见并且再也不会遇见的人的一场临时相遇。旅行者都是浪漫的人,因为总是有未知的希望,你永远都不会预知到将会坐在你面前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许出于这点,我喜欢上了旅行。
对面坐着的是一对私奔的情侣,身旁是一位西装革履的大叔。他似乎对二人的有伤风化的亲密很反感,车开不一会就走去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吸烟。我在烟味的火车中睡了一会,看来一会我又要对他们撒谎了。
终于到了河城,匆忙中打车到了学校,刚一进大门我就掏出电话:
“我到宿舍了,你俩赶快睡觉吧。”
“进屋了吧?”
“嗯,大家都睡了,不说了。”
我又撒谎了。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城市,或许不是故乡,但却有着故乡般的含义,它使人们无限地接近自己的家乡。现在我终于理解了他的那句话。而下一次再到沈阳城,又是四个月之后了……
畿中京南欲还乡,掌中切符泪满裳。
顾问家中人何在,斑白笑展日渐忙。
千里道路行一夜,五度飞车悬两行。
归经长春若立春,路途沈阳升太阳。
四十一年前。
他的家原来住在毓县一个名叫黄旗屯的火车站旁边。每天都能看到装满木头的火车冒着黑烟向远方驶去。火车会在黄旗屯停留半个小时。住在附近的孩子们就会趁机踩着“合”字型的车皮外壳爬上火车,用小锉刀撬下一条条的树皮回家烧火。那时大家都住在农村,而且整个世界也就只有农村。相互之间的生活就连艰难也没有什么差距。都是为了生存,车站的老车工也就对孩子们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天中午太阳最烫的时候,一趟火车从远方驶来。他叫醒午梦中的弟弟,拿上小锉刀,两条短短的影子偷偷地溜上了高大火车。但他们都没想到的是,正当他们庆幸丰收的时候,火车开动了。一排粗粗的黑烟径直地刺进了他们头上湛蓝的天空。弟弟吓得哭个不停,他也慌了神。十六岁的他一边安抚着弟弟恐惧的哭泣,一边试图记下沿途的标志。但是转了几个弯之后,他也晕了方向。
天已经被火车的黑烟染满了色。车终于停下。他背着弟弟沉重地抬头看了看天,“沈阳”两个陌生的字眼直戳内心。
而至于他是如何背着弟弟从沈阳回来的,他的答案不免让儿时的我有些咂舌。他说,乌漆抹黑的,看到边上有趟装满木头的火车准备往回开,就带着弟弟又爬上去了。等到车再停下时,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到家了。说这话时,他颇有几分自豪,但我仍能在四十一年后的今天看到他眼神里的后怕。
果然,出了沈阳,才算离家;到了沈阳,就离家不远了。原来,我还是没能彻底明白他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