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情,满城风雨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十里洋场”,有一些文学创作者,很喜欢写才子佳人的言情小说。才子风流倜傥,佳人万种风情,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水乳交融,卿卿我我,像一对翩翩而舞的蝴蝶,又像一对不离不弃的鸳鸯。这就是文学流派“鸳鸯蝴蝶派”的创作了。
胡蝶主演的《秋扇怨》,就是鸳鸯蝴蝶派的作品。一看这名字,也很有一种桃花扇的味道,桃花盛开时,风流子摇扇观花,品酒敬花,一旦芳菲落尽,桃花成泥,风流子边吟诵好色赋,边为一段爱情封上绝情印。
这样的故事,早在班婕妤创作《怨歌行》的时候,就已经成了怨妇的一个格调。只是在《秋扇怨》里又加入了一个情痴种子,一个真正的才子,一场斗争反抗。
胡蝶演的,正是这个怨妇,剧情一开始就是悲凉、无奈。她,被无情好色的夫君撵出家门,生无门,死有路,于是投河自尽。曾经的才子,原来是风流子,而曾经的佳人,却再遇才子。
这是这场戏的转机、高潮,这,也掀起了胡蝶人生的一场小波澜。这个佳人再遇的才子,正是胡蝶的第一任丈夫,确切地说,是未婚夫,林雪怀。
林雪怀扮演了一个正义、痴情的男子,是他,给了正处于阴暗色调里的女主角,一道光亮,也给了她反抗的决断力。
林雪怀形象俊美,表演洒脱。轻而易举地,他就为自己罩上了一个男神的光环。当时只有十九岁的胡蝶,就在这光环氤氲中沉醉了。加上林雪怀非常善于甜言蜜语,也懂得迎风造势。电影拍摄完成后,林雪怀和胡蝶已经成了公开的恋人。
她眼里的光环,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黑暗。那些对林雪怀有更多了解的人,纷纷劝解胡蝶,他们认为,这个男人,不值得一朵桃花为之盛开,然而,这毕竟是胡蝶的初恋,他身上那光环的吸引力,可不是一两句说明,就能抵消得了的。
在1927年3月22日,林雪怀跟红极一时的胡蝶订了婚。事业正在风生水起,而感情也有了满意的归宿,这样的生活,似乎已经登峰造极。
然而,太阳的笑脸,不会照亮所有的天空。就在胡蝶的事业蒸蒸日上时,她和林雪怀的感情却江河日下。
对电影事业,他失去了最初的兴趣,反而对商业有了投机关注,他开了一家早餐店,但因经营不善很快就倒闭。
秋风萧瑟,最见不得的就是春风得意。正走下坡路的林雪怀,有一肚子的壮怀激烈的成功幻想,一开门,却是一地枯黄,满面秋霜。再回头看,一起起步的女子,却已经红花似锦,兰香桂馥。
很多男人,往往承受得了自己的失败,却承受不起自己女人的成功。这种落差感,会迅速放大他的失败感觉,放大他的自卑,当然,也会放大他的愤怒。
林雪怀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以前的甜言蜜语不见了,言谈中不经意就会加上几句酸风假醋,让胡蝶心里很不好受。
为了安慰他,胡蝶特意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用自己的招牌名字“胡蝶”开了一家百货店。资金不用愁,宣传也不用理,只剩下售卖、经营。这本来是一件省心省肺的好事,可到了林雪怀这里,却又变成了费心费力的艰难。不久,百货店倒闭,林雪怀再一次失业。
失业后的林雪怀,藏了自卑,壮了愤怒,动辄就向胡蝶大发淫威。仿佛,他的失败,错误,在胡蝶。而且,他在低谷,他的女人,就应该在更低的地方。
这哪里是一个男人,分明是一个向人生撒娇耍赖的孩子。胡蝶,对他失望透顶,决定和他退婚。
然而订婚容易退婚难。进了他的城,就是他的兵。不经他这个将帅的允许,小兵哪能自由进退?这是他最后一丝尊严,也是他想要守住的最后一道防线。他早就在自己的人生中崩溃了,他不想在她的人生中也一塌糊涂!
这本来应该属于他自己的挣扎,可他,偏偏把绑线,绑在了她的身上。他没有任何改变,却要她对他一如既往,甚至言听计从。这一下,胡蝶怒了,严肃提出分手。
良城美景,最后都付与断井残垣。她已经心灰意冷,他却开始恶意纠缠。你大名鼎鼎,自然最怕坏名声。反正我是你的男人,从我的嘴,说你的坏话,那力量,你肯定算得清。
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一个女人死心的吗?
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斗,可是她选择迎战。你有多大的本事,就放多大的烟幕,然后,我们接着谈分手的事情。不久,她把他告上了法庭。
他气急败坏,他声嘶力竭,他使用一切想到的手段留住她。可是她已经成了他的流沙,他攥得越紧,她就跑得越快。
感情的破裂,本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但是作为一名正当红的明星,她却要承担更多莫须有的罪名。“雪蝶”纷飞,不但是报纸新闻的重要话题,更是平民百姓茶余饭后的聊天资本。别人的话题,却是她的伤情。
不过还好,她承担得起。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既然满城的赞誉,她欣然接受,那么这满城风雨,她也能坦然接受。
蝴蝶翩翩,桃花事件
在如今的演艺圈,要是没有个绯闻就混不下去,一度,绯闻甚至成了宣传的代名词,出个片,照个相,都要以绯闻开道,也着实让大众们娱乐不少。
可在民国时期,绯闻,还是一把利剑,演员们会谈之色变。只是作为万人瞩目的美人,作为明星世界的皇后,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人,想要和她扯上关系,想要没有绯闻,几乎是不可能。这似乎是在胡蝶获得明星皇后宝冠的同时,必须要承担的负重。
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这首诗:
赵四风流朱五狂,
翩翩胡蝶最当行。
温柔乡是英雄冢,
哪管东师入沈阳。
这是讽刺少帅张学良的一首诗,这里面的“翩翩胡蝶”,明明白白指向影星胡蝶。正是九一八事变之后,正是人们对张学良的不抵抗政策愤怒之秋,各民间小报、娱乐头条,在日本人的关照下,纷纷描绘了张学良的无能,张学良的烟泡,还有张学良的红粉、黄莺。
捕风捉影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生命力,但是禁不住一大批好事者、好斗者的推波助澜。这些负面新闻,从一开始的轻描淡写,到后来的浓彩重抹,以至于鬼影森森,反而吸引了更多的带着“民愤”腔调的加入者。
写这首诗的人,就带着这样满腔的“民愤”。但不知道他是了解过张学良的黑暗历史,还是对几位女人有着第一手的材料,反正他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了一首诗,不经意间,就毁了几个人的名誉。
张学良,从举世闻名的潇洒少帅,一下子成了万人憎恨的不抵抗将军,这自不用说。而痴情的赵四,无辜的朱五,也被拉进来,成了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大概作者还是觉得这份名单不够分量,于是又费了点心力,把千里迢迢之外的胡蝶,也扯了进来。
九一八事变发生时,胡蝶正在北平拍摄电影。那时候的明星公司,纪律严明。有一位叫朱飞的演员,是公司的顶梁柱,但就因为不遵守固定的拍摄时间,就被公司辞退。胡蝶是一个敬业的演员,几乎每天都和摄制人员呆在一起,自然不可能分身飞往天津。
这首诗发表后很久,胡蝶都还蒙在鼓里。直到后来跟着剧组去了天津,才赫然发现,自己一夜之间就成了祸国殃民的罪人。而且,到处都是不明真相的人的咒骂。那种惊愕,那种气愤,自是难以言说。本来她以为,让谣言飞一会,自然会水落石出。但是她发现,若没有人站出来说话,这谣言,演绎到最后,可能会发展成更大的事故。
她不能不说话了。在《申报》上,她郑重地刊登了辟谣启事:
昨有日本新闻将蝶之小影与张副司令之名字并列报端,更造作馈赠十万元等等之蜚语,其用意无非欲借男女暧昧之事,不惜牺牲蝶个人之名誉,以遂其污蔑陷害之毒计。
在胡蝶的启事之后,还有一些公司同仁的证明。详细的名字、具体的时间,一个很饱满很有说服力的证据。这固然是公司的一个策略,但从另一个侧面也说明胡蝶对人际关系的善于经营。正是由于有这样的人际关系网,胡蝶,才会在那样巨大的声讨声浪中,淡然,不惧,有条不紊。
姐妹花凋零
夏的熏热,是无法读懂秋之悲凉的。就像胡蝶不懂阮玲玉的悲情,阮玲玉学不会胡蝶的笑傲;胡蝶可以欢快地飞出一生的绚丽,而阮玲玉只能哀愁地走进问题陷阱。
那时候,胡蝶在明星公司,年纪稍小一点的阮玲玉,也进了明星公司。一个是当家花旦,一个是后起之秀。尽管没有剑拔弩张的较量,可总是会有被人比来比去的衡量。特别是导演,看左面,常常是一片花开,再看右边,又是一片雪海,虽然各有各的优势,但比来比去,还是更倾向于这一片花开。
胡蝶,永远带着春天的颜色,合着夏天的灿烂,而阿阮的春夏,似乎永远没有秋冬那么长,就是偶尔春夏来临,也还总是让人捉摸不定。平时的生活如此,就是在表演上,阮玲玉,也是风霜雪剑,悲剧个没完。其实,从她十六岁进入电影公司面试,导演就给了她一个悲剧演员的论调:这双眉的冷气,这一脸的秋霜,足够让她在悲剧大展才华。
阮玲玉常常剑走偏锋,让一个被固定好的主题,斜刺里出现了一种不协调的幻景。很有点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的意味。不久,她就因为和公司不和而转走。
而胡蝶则恰恰相反,不说喜上眉梢,也常常是酒窝藏笑。在戏路上看起来无法突破,可事业却可以百事大吉。人生顺了,戏路也就顺了。让阮玲玉无用武之地的明星公司,却捧红了胡蝶。
今天的人们,似乎更熟悉阮玲玉,也更钟爱阮玲玉。她的悲情,将她永远够定格在历史的辉煌中,她的悲情,却也延长了她在未来受关注的时间和程度。
可是在当时,在那个真实感受到胡蝶和阮玲玉性格的时代,或者更确切地说,在那些真实感受到胡蝶和阮玲玉性格的人中间,喜胡蝶而弃阿阮几乎是大势所趋。
胡蝶和阮玲玉,更像是民国版本的薛宝钗和林黛玉。在文学作品里,悲剧林黛玉更受人尊敬,也更能触动人的灵魂。而在生活中,喜剧薛宝钗则会更受人欢迎,做事情也更容易成功。
尽管这是两个性格不同的女子,却因为电影这个交集点而成了朋友。胡蝶喜欢和阮玲玉聊天,聊她们的家乡广东(她们都是广东人),聊她们的出生地上海(她们都在上海出生),聊她们的电影事业……当然,两个小女子凑到一块,叽叽喳喳述说的,也包括感情。
阮玲玉是一个痴情的女子,一旦爱上,就一定要爱个山河倒转,爱到死去活来。那个爱字,写到最难,似乎才最浓最真。
那个给了她初恋的张达民,变成了好赌劫财的纨绔子,而那个让她在焦头烂额时感受到温暖的唐季珊,也慢慢恢复了登徒子的好色真面。一个满腔的柔情,忽然变成了风刀霜剑,一个满嘴的甜言,忽然刮起了一地谣言。她那一往情深的感情,付与两个中山狼子,这样的打击,一下子让她崩溃。
在阮玲玉自杀前夕,胡蝶还曾探望过她。然而在和胡蝶聊天时,阮玲玉始终无法敞开心胸。她的眉毛,一如既往地浸满了愁怨,可是她的嘴巴,却并没有说出心灵深处的愤慨和忧伤。她是一个锁住了自己的人。
因此,当在欧洲旅行的胡蝶,忽然听到阮玲玉殒命的消息后,大为震惊,也极为悲痛。她伤心于好友对心事的封锁,伤心于世道对好友的刻薄。
但她不是阮玲玉,她也不想做阮玲玉。感情是历史的,人生是自己的,不能为了一段逝去,就让自己也凋零。
全心全意的爱,谁不会呢?可是一心一意的伤心,那又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