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一军人
不管生活怎么辗转，不管后世岁月如何蹉跎，对于小凤仙来说，那一天，那一刻，忽然找上门来的那个人，总是会在脑海里不断浮现。就像一个卡壳的录影机，一遍遍播放着从门口走进来的几步路。没有预告，也没有下文，只是这样一个片段，一张俊脸，一个笑容。
也不应该是一个卡壳的录影机，因为每一遍播放，那张脸都有展现不同的细节，那脚步都会有不同的声音。咚咚咚，怎么那声响一次比一次更大，一次比一次更惊人？猛然醒过神来，又哪里是来人的脚步声，分明是自己的心跳声。
然而，这不过是回忆，人生从来不若如初见。那个真实的时刻，她未必有这样的青春萌动，甚至对这样一个随意出现在视野中的男人，也只是下意识地换上妓女接客的表情。
就那样，他来到了她的身边，那双清澈的双眼，忽然就直盯盯地看着她，盯着稚气未脱的她的面孔。她笑着迎上去，像对待一切来此游玩的好色之徒。然而他却开始躲闪，一个漂亮的旋身，摘下了帽子，坐在了她房间里的书桌前。
她赶紧接过他的帽子，放到衣帽架上，然后扭摆着稚嫩的腰肢，过来为他斟茶。这是她的职业习惯，也是她生存的本能。她一边做着事，一边觑着眼前这个人。这个军人，穿着一身笔挺军装、走着标准军步的军人。他的身姿都有棱有角，即使是放松的坐着，也还是威武有加，就连那背影，都有一种庄严感。再看他的容貌，虽然有些清癯，但突起的眉端，高挺的鼻梁，反而架构出一个英俊的轮廓，加上炯炯有神的双眼，更是英气逼人。尽管他的肩上没有肩章，胸前没有绶带，但是小凤仙隐约感觉，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军人。
果然，尽管他对她啧啧称赞，赞美她的容貌，赞美她的身姿，赞美她的唱腔，但是那赞美，听起来，更像是一种礼貌的馈赠，怎么品，也品不出暧昧色欲的味道。
小凤仙不由得一怔，她见过军人，英俊潇洒的也不乏其人，不知道他们在外面怎样，来到这里，大多不是东倒西歪，就是行为轻佻。也有几个略显端庄的，可要么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要么就是和人对坐，高谈阔论，人走茶凉时，一回身来一个形象大逆转。大多数军人豪情万丈，但柔情颇少。小凤仙大约也能从他们对待她的态度中体察出：她，不过是他们交际的一张装饰牌，也是他们发泄怒火欲火还有无名火的工具。
然而他似乎格外不同，他是一个人来，让她一个人招待，本来是单人独室的勾当，他却似乎并没有任何妄想。他一个人来，却让警卫就站在门外，那是显示派头，还是为至尊生命的留守？他到底是谁？他此行到底为何而来？
这些从来都没有想过的问题，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来了，伴随着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军人来了。
寻根问底知身份
她不会有江山万里的所谓的政治抱负，她只不过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敬业的小女人。是的，是小女人，第一次见他时，她只有十五岁，不过因为在桃红柳绿的江湖中行走，浓妆艳抹的面容，略显成熟罢了，或者故意要装作成熟。因此，关于他，她几乎没有任何登高远望的筹划，所有的疑问，不过是一个少女的好奇。
他来了，他走了，动如风，静似水清。他听过小曲儿，唱过赞歌，也聊过几句让她动情的小话，然而不过如此了。尽管他也谈笑风生，然而她始终觉得他似乎另有隐情。这到底是什么呢？
不用她操心，他头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报上了他的大名以及他的真实身份，他就是名震江湖的蔡锷将军，曾经的云南都督，现在的袁世凯的宠臣。来报他的名号的人，就是妓院的老鸨，说的事，极富有老鸨的心境：唉吆我的姑娘啊，你得福了，这个人今天一来，你的身份明天就水涨船高，你可别不当回事，这个人现在的头衔啊，说出来，那就是一部长篇评书：总统府高等军事顾问，你觉得牛气吧？还有陆军部编译处副总裁、政治会议议员、参政院参政、将军府昭威将军，惊人吧？还有呢，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办事员、全国经界局督办……
老鸨的语气感情一波三起，层层推进，小凤仙的胸脯一起一伏，激动万分。这身份给她的震撼，瞬间掩盖了她曾经有的那么一点点真诚，转而变成了一种高升的欲望。要是他能再来，该多好！她低下头去，嫩葱似的小手，不由得要去捋捋自己的发辫。
“这就对了，你得使出你的全部妖媚功夫，笼住这个年轻后生。好了，你有可能脱胎换骨，最不济，你也还是能扬名京城。”老鸨把手绢挥到她的脸上，那一脸的妖媚流泻下来，仿佛和她面对的，不是她手里的一个妓女，而是一个手握重金的来客。
小凤仙不由得一哆嗦，她勉强笑了一下。钱的味道，名的欲望，已经被老鸨烘烤得变了质，酸溜溜的，像一个秋天还挂在枯树枝上的苦山梨。她不是不想品尝，只是品尝过，却让那饥渴更难以抑制。老鸨走了，她叹了口气，他，该是不会来了的吧！一缕阳光从窗缝中射进来，柔柔地抓着她的脸，她感到暖暖的，痒痒的，抬头躲闪了一下，或许，他还是会回来的！
香阁艳屋藏娇客
他真的又来了，还是那样笔挺的军装，还是那样威严的身姿，当然，还是有一个站在门外的警卫。他站在她的门口，她一下子几乎不能呼吸。鸨母教的待客之道，似乎都忘了，老师教的香音软曲也集体遁形。她直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挺拔的身姿，听着他温柔的问话，一切都仿佛不再真实。如果，如果身份不是妓女，那这一切该是真的吧？
他就坐在那里，微笑地看着她，轻声地说着别后的话。她还是一动不动，她不是不想动，她急于动，脑子里的老鸨早就骂出了千百个句子，可是心窍里的那朵玫瑰花，却羞答答地就是放不开。她眨了眨眼，再眨眨眼，她知道这是一个梦魇，自己导演的一场梦魇，一个恶的人的善的梦。如果她不动，那么整个世界，就会在这一刻停住，就停在这里，该多好？该多好！
他也不动，远远地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像流水一样流过来。流过来，湿了她的眼睛。就是这样没来由的，她掉下了眼泪。她想不起自己该干什么，只好强迫自己挤出一脸的笑容，僵硬地和他打着招呼。
你害怕我吗？如果你害怕的话，我就走开。他什么也没有说，笑容也慢慢收起来，只是那双眼睛，怎么也印了她的泪花。
不，我当然不怕。她一下子醒了。一切都不对了，这是怎么了？她夸张地大声笑着欢迎他，又扭摆起腰肢来。她走着，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脚底，布满了尖的钉子，每走一步，都是锥心的痛。她不敢看自己，可是那扭出去的胯，偏偏牵扯着她的神经，让她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的怪态。她停不住，她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
他还是笑着，然而已经不再看她，转脸去欣赏她墙上的画作。她是不会画的，偶尔涂鸦，也只是自娱自乐，只能一笑而过。她不想虚以为蛇，附庸风雅地品评这副画作。尽管那些颇有见识的话，早就已经烂熟于心，然而她要说的话太多，绝不想用这些废话占用时间。
她站在他的身后，说：“那不是我的画，我也不懂画。我不知道将军是否懂画，但评价这幅画实在没有意义。”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似乎只是头脑一热，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她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她的脸一下子热起来，她赶紧换了一句：“将军慧眼识珠，肯定会明白，这幅画，不值一提。”
他一直听着她，从鲁莽的插话，一直到解释的圆滑，之后，才转过身来，还是一脸的笑意，眼睛却满是警惕。她，到底是谁？她的背后，又到底有谁？
她有点语无伦次，搜肠刮肚地想着鸨母教会的那些话，那些她已经朗朗上口的话。可是东一句，不像，西一句，还是不像。他不再笑，只是看着她。她也不再说，只是笑，让笑容僵硬而直白地挂在脸上。
他走回桌前，坐在那里。她就坐在那里，手心里攥了满满的一捧汗。他看着她，不说话，她也看着他，眼睛却早就不听使唤。
好半天，他才又笑了，爽朗的笑声，她也跟着笑了，尴尬而掩饰着笑，急于抽身的笑。走吧，赶紧走吧，如果可能，永远别来才好！不行，还是得来，还是不能走！她沮丧极了，身子前倾，几乎趴在桌子上。
他探过头来，轻声问道：“你多大了？”他的呼吸就在耳边，他的问话，像个笑话。然而，她又一次忍不住，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的确过得不好，可是她绝对不想在这样一个军人面前暴露自己的伤疤，绝对不想用眼泪来赚取他的同情。没有人懂她，她自己也读不懂自己，就像她读不懂社会一样。
他伸过手来，想要为她擦掉眼泪，她躲开了，有点烦躁，这是不符合职业规范的，可是她下意识地躲开了。
你还好吗？他还是没有说话，然而他的眼神却充满了关切。我很好。她终于抹掉了眼泪。她必须要强迫自己变得清醒。坐在她对面的，绝对不是她这样一个人物能够惹得动尘缘的，坐在他对面的，却可能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逢场作戏。
她叹了口气，顺势做了一个长长的呼吸，然后整整衣襟，捏捏脸蛋，她得振作精神，招待一个贵客。
她的人生，终于和他的故事有了交集，然而，这交集，也不过是一厢情愿地萌动，还有似是而非的策略。
就是到后来，他已经成为过往，她历经漂泊，她已经想不起自己曾经的萌动，只记得那个策略。那个被后人一遍遍引用说法的策略——曲线救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