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的普及自然有其积极的和消极的方面,那么作为使用范围仅次于英语的汉语,在全球化浪潮的冲击面前又是何种情形呢?既然我们并不否认,在全球化的时代,文化的全球化更为明显地导致了文化多样性的出现,那么这一现象具体体现在何处呢?就体现在边缘文化向中心的运动,也即巴巴所说的,一方面是(由西向东快速运行的)全球化进程,另一方面则是(由东向西缓慢运行的)“少数人化”(minoritization)进程,也即另一种形式的全球化。① 可以说,未来世界文化的发展就取决于全球化与本土化之间的张力和互相制约。因此用“全球本土化”这一策略来形容这种张力是比较合乎实际的。
诚然,全球化的浪潮使得每一个国家和民族都卷入了其中,对于谋求跨越式发展的中国来说,已经别无选择地且全方位地融入了全球化的进程。应当承认,全球化带给中国的,主要是发展机遇,也即全球化为中国的跨越式发展提供了一个广阔的空间和得以与西方强国进行平等竞争和对话的平台。就经济的发展而言,虽然中国经济的迅速增长令世人瞩目,但要赶上发达国家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这主要是由中国各地区发展的不平衡状态和贫富等级的差距过大所致。而在文化领域内则不然。中国虽然是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国,并在历史上有过“中央帝国”(central empire)之称谓,但在鸦片战争之后,一系列丧权辱国协议的签署和大片土地的割让导致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中央帝国分崩离析,并最终退居世界的边缘。它不得不向经济发达的帝国主义列强认同,因而在全盘西化的实践之下,中国的文化几乎成了一种边缘的“殖民”文化。大批移民移居海外后,首先想到的是如何跻身当地的主流文化,而要想真正跻身主流文化就得熟练地使用其语言,而要真正掌握一门语言的精髓,就得进入其独特的符号和发声系统,甚至要暂时忘记自己的母语直接进行外语的思维和表达。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定居美国的华裔作家和知识分子的发展历程。① 他们中的不少人往往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一方面试图用英语来表达中国的东西,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为了取悦主流社会的欣赏接受趣味而对中华民族的文化习俗进行歪曲性的描写和批判,因而毫无疑问便招来了另一批人的猛烈抨击和批判。②他们中的另一些人,尤其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外出的新移民,如哈金(原名金雪飞),则充分发挥自己的独特语言优势,或者游刃有余地跻身主流文化之中,以其具有独特中国内容的英语写作打入美国市场,并同时获得主流文化圈和华人社区读者的认可;或者,如贝拉(原名沈镭),首先用自己的母语写作,在中国市场大获成功后,再由别人将其作品译成英文或日文,而最终进入国际图书市场。无论他们用英文写作或用中文写作,他们的创作实践实际上已经纳入了比较文学和文化研究学者们的视野,被当作华裔文化语境中的“流散写作”现象来研究。而华裔英文流散写作在全世界的迅速发展则在客观上起到了向非汉语世界传播中华文化的积极作用。① 当然,我们对这批精英们的努力及其成效不可忽视,但另一方面也更应该重视仍然用汉语思维和写作并试图拓展汉语的疆界使之成为一门世界性语言的人们的尝试。他们的努力虽然此时在全球化浪潮面前仍显得步伐缓慢,但其长远的效果将随着中国经济更为迅猛的发展以及中国综合国力的日益强大而逐渐显示出来。
毫无疑问,在全球化浪潮的推动下,汉语的崛起和成为另一大世界性的语言,已经成为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对于汉语在全世界范围内普及的意义,我们也许只注意到了汉语疆界的拓展之积极的方面,而有可能忽视其另一方面,即在拓展汉语疆界的同时模糊了汉语的民族文化身份,使其也像英语一样变得日益包容和混杂。尤其在中国的港、台地区以及海外的华人社区,汉语经常和一些英文词汇夹杂在一起使用,从而导致了汉语的新的“英化”趋势。对此不少语言学家感到忧心忡忡,并大力呼吁汉语的“净化”。但我们却认为,如果我们果真能达到使汉语拓展其疆界之效果的话,倒有可能促使汉语早日成为仅次于英语的世界第二大语言,它在某些方面将起到英语所无法起到的作用,而在另一些方面,则与英语一道成为可以与之互动和互补的一种世界性语言。这一前景实际上已经在下面几个方面露出了端倪。
首先,一批又一批华人的大规模海外移民致使汉语始终处于一种动态的状态,它的疆界既是不确定的,同时又是不断扩大的。正如对华裔流散现象有着多年研究的新加坡华裔学者王赓武所概括的:“在散居海外的华人中出现了五种身份:旅居者的心理;同化者;调节者;有民族自豪感者;生活方式已彻底改变者。”①这五种身份在当今的海外华人作家中不乏其例,而在成功的华人作家中,第二种和第四种身份尤为明显,另三种身份的华人则首先关心的是自己的生活状况和如何以牺牲自己的民族文化身份为代价而迅速地融入居住国的主流社会和文化并与之相认同。但具有上述第四种身份的仍大有人在,他们有着强烈的民族自豪感,不仅本人自觉地使用汉语,同时也培养自己的后代学习汉语和中国文化,使得中华文化的精神后继有人。他们中的不少人在事业成功后积极筹措资金在海外兴办汉语学校,不仅向华人移民的后代教授汉语,同时也向当地的居民教授汉语。可以预见,他们的努力将在未来的年月里逐渐显示出积极的成效。
其次,汉语的大本营———中国综合国力的大大增强也成为一个重要的因素。近十多年来,中国经济的飞速增长,致使中国政府及其主管文化的官员们逐步认识到在全世界推广汉语的重要性,光是政府针对国家对外汉语领导小组办公室的研究项目拨款就有了成十倍的增长,而各高校以对外汉语教学为主要任务的海外教育学院更是把对外汉语教学当作一种文化教育产业,并取得了较大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越来越多的国外大学组织学习汉语的学生利用假期到中国考察、实习,亲自领略汉语的魅力和中国文化的独特风骚。在学习汉语的外国学生中,除大部分土生土长的外国人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海外华裔的第二代甚至第三代移民。他们的父辈或祖先当年为了跻身主流社会,不得不努力学习定居国的语言,甚至不惜以牺牲自己的母语和民族文化为代价向所定居的民族—国家的文化认同。但中华文化的记忆从来没有消失在他们的民族意识或无意识中,一旦这种文化记忆被召唤出来,就成了促使他们努力学习汉语掌握中华文化精神的强大动力。而他们的学成回国,则会把汉语中的最新词汇和在当代的发展趋势带到当地的华人社区,客观上起到在海外推广普及汉语的作用。
第三,互联网的作用也不可忽视。当年英语在全世界的大规模普及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计算机时代的来临和互联网的普及。但曾几何时,具有非凡聪明才智的中国科学家很快就开发出了各种汉语软件,使得计算机迅速在汉语世界得到普及。虽然在现阶段,互联网上百分之八十多的信息都是以英文为媒介传播,但几乎各个主要的英语网站很快都有了中文版。这种中文版的网站一方面在形式上保留了原有的栏目和板块,另一方面在内容上大大地作了更新,使之主要服务于汉语社群的网民,因而实际上成功地实现了“全球本土化”的战略。可以预见,随着汉语网站的日益增多,用汉语写作(至少是将其视为第二语言)的人数的增多,以及新的汉语软件的不断开发,用汉语传播信息的百分比也会逐步上升。对此我们始终持一种乐观的态度,并将继续为这种不可逆转的大趋势推波助澜。
综上所述,全球化在文化上的进程打破了固有的民族—国家之疆界,同时也拓展了世界上主要语言的疆界,在这一过程中,有些生命力不强的语言便成了文化全球化的牺牲品,新的世界语言格局已经形成。在这一大的格局中,不仅是英语,汉语也受益甚多,因此可以预见,在未来的时代,新的世界文化格局也将逐步形成:它不仅以国家—民族作为疆界,同时也以语言作为疆界;它绝不只是一种单边的(英语)文化(culture),而是多姿多彩的(多语种)文化(cultures)。在这一多元文化共存的新格局中,汉语文化将日益显示出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和影响。对此,我们应该有充分的信心。
3 Toward a Rewriting of the Literary History in Chine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