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那迦之城在哪里?
在大海的深处。
碧波万顷,你不会迷路吗?
不会,只要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寻找,就一定会找到。
但璎珞已经死去很多年了,无欲城也沉入大海很久了,也许再也无人能够找到它。
只要靠近她,我就会感觉到她的气息。就算是沉入大海最深的地方,我一样会潜入海底去寻找。一百年也好,一千年也好,无论时光过去多久,山无陵,江水为竭,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我亦不会改变。
风起了。
无双看见野菊花浅紫色的花瓣在天空中无依无靠地飞扬。
北方的大山逐渐隐入地平线下,雁群随着他们向东南方行去。
夜间已经不再能见到大火星,已经是秋天了吗?
当紫羽的翅膀收起来时,她的眼睛就会变回黑色。当她的眼睛变回黑色后,她便如同任何一个普通的人类少女一样,羞涩沉默,略显忧伤。
如非必要,她从不轻易开口,她的眼光也很少会停在流火身上。
她更多地注视路上的行人,路边的树木,天上的白云,有时实在无处可看时,便会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无双想,其实她是刻意地避开流火吧!
毫无疑问,一百年前,她必也是爱着流火的。那么在她的内心中,是否也同样痛恨着璎珞?
该是什么样的爱与恨,一百年的时间都无法磨灭呢?
她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紫羽的情形,当她看着她时,那样复杂的眼神,那是爱还是恨呢?
然而无论是爱或是恨,都与她无关,她不是璎珞,她是无双。
自离开魏国后,她只要闲暇无事,便会试着吹一吹囚牛笳。谁都知道笳上有神奇的力量,然而无论她怎么试,都无法像拓跋绍般,吹出可以控制人的音乐。
只要想到拓跋绍,她便仍然觉得悲伤。岑昏,他必自以为是神,可以操纵别人的命运。她第一次真正地被激怒了,虽然她自幼出家,也甚少产生嗔念,但这一次,她认认真真的想杀生,她不管他是什么人,这样伤害别人的人,是不应该留在这个世上的。
远方出现一座大城,人们的衣饰渐都,询问了路人,知道那便是燕国的首都中山。
无双骑在一匹瘦马之上,紫羽跟在她身后。流火则在很远地前方,他从不回头张望,然而只要无双一停下来,他便必然也停下来等待。无双知道他虽不曾用眼睛看她们,可是他却谙知她们的一举一动。
无双便不由得觉得温暖,这个看似懒洋洋的少年人,其实是很可以依赖的。
城外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很大的寺院,横篇上题着:伽蓝寺数字。
无双自从离开长安后就不曾礼佛,想到自己这个尼姑不仅没有落发,而且还心存杀念,且经常机关算尽,暗害别人,若是师父鸠摩罗什知道了,不知会做何想。
那马似也知道她的心意一般,居然信步向着伽蓝寺而去。
她也不知控制,任由瘦马带着她向寺院行去。
才到寺门前,却被几个身着锦衣的侍卫拦住了。一名侍卫道:“侍中夫人在这里上香,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无双见那几名侍卫衣饰甚是华贵,想不到一个区区的侍中夫人也可以有这么大的排场。
她也不想多事,便拉马打算离开,忽见又有一骑车马行来,居中是一辆四马拉着的车,马车全是沉香木所造,车还未到,空气之中已经多了一股芬芳。
无双心道,这燕国果然是富庶之地,光看这马车,在其他国家,恐怕连皇后也坐不到呢。
紫羽一见那马车,便皱起了眉头,她轻轻一拉无双,低声道:“我们退后一点。”
其时已经聚了一些路人在旁边看热闹,无双与紫羽隐入路人之中。
那马车亦是向着伽蓝寺行来,几名侍卫互视一眼,一名领头的便走上前去道:“请夫人回去吧!侍中夫人今天在这里礼佛,谁都不可进去。”
那赶车的道:“你好大胆,居然敢拦阿丝黛夫人的车。”
领头的侍卫道:“小人当然不敢拦夫人的车,但侍中夫人已经明确交代过,她想单独在佛前上香,不可令人打扰。若是小人放了夫人进去,侍中夫人责怪下来,小人担当不起。”
赶车的冷笑道:“你莫要一口一个侍中夫人,难道我们夫人便不是侍中夫人了吗?兰夫人能进得香,如何我们夫人便进不得香。”
侍卫道:“这是侍中大人家中的事,小人们也不知究竟,小人只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
那赶车的道:“我们夫人今天就要进香,你对兰夫人尽了本分,就是对阿丝黛夫人不忠。不管怎样,我们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进去。”
那侍卫道:“若是你们要硬闯,那小人只有得罪了。就算侍中大人要怪罪小人,砍了小人的头,小人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那赶车的便一挥马鞭,似要将车赶入寺中。
虽然那寺门甚阔,但礼佛之人,心存敬畏,自然是在山门外便会下车,徒步进去,有更虔敬者,则会徒步而来,或者三五步便是一拜。那夫人居然如此倨傲,无双不免生出了一丝好奇,心道,这夫人不知是什么样子?看情形,两位夫人都是侍中的妻子,想必在家中便不合了。
山门前的侍卫则纷纷抽出了腰间的佩刀,似乎如果对方硬闯,但要兵戎相见一般。
无双笑道:“真有意思,才一到燕国就有热闹看。”
紫羽却道:“这个阿丝黛夫人好像有点问题。”
无双道:“什么问题。”
紫羽皱眉道:“她的车上有妖气,而且这妖气看起来很熟悉。”
便在此时,忽听寺内一个丫头道:“你们在干什么呢?快收起刀,夫人出来了。”
那几名侍卫连忙收刀回鞘,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丽人被一名青衣小寰扶着,从寺内走出来。那夫人长得极美,却脸色苍白,眉头微蹙,神情颇为忧郁。
她极是柔弱,被丫环搀扶着,亦是弱不禁风。
无双道:“这夫人真漂亮,不知那车中人如何,一定也是美人,要不然如何与夫人争宠。”
紫羽撇撇嘴:“漂亮是漂亮,只是那么弱,连走路都要人扶,恐怕活不长久。”
无双笑道:“这样的美人,才能引起男子的怜爱。”
紫羽道:“你又知道?”
无双道:“父皇宫中的嫔妃众多,她们争起宠来,手段用尽,我怎么会不知道。”
紫羽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显得弱一点?”
无双笑道:“我又不和人争宠,为什么要刻意假装?”
紫羽道:“也许你弱一点,流火会更喜欢你。”
无双微微一笑:“可惜他喜欢的人不是我,是璎珞。”
紫羽淡淡地道:“有什么不同?”
无双道:“自然不同。璎珞是璎珞,我是我,怎么可以混为一谈。”不过她知道再怎么说,紫羽也不会懂,在他们的眼中,她根本就是璎珞。
那马车帘轻轻掀起来,车内果然也坐着一个丽人,然而无双和紫羽一见到这位阿丝黛夫人,却一下子都愣住了。
阿丝黛夫人道:“大姐也来礼佛吗?真是凑巧。”
那兰夫人道:“二妹也来了,怎么没在府中服侍相公?”
阿丝黛笑道:“大姐不在,小妹怎敢簪越?就算要服侍相公,也要大姐许可才成。”
兰夫人微微冷笑:“二妹真会说笑,府中事务繁多,愚姐又自幼体弱,许多事情都有赖二妹替我分担。我感激还来不及呢!还说什么许可不许可?”
阿丝黛笑道:“府中的事,小妹自然不敢放松。大姐体弱,还是快快回去休养,若是有个什么闪失,这些奴才怎么担当得起。”
兰夫人淡淡地道:“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不敢有劳二妹费心了。”
阿丝黛笑道:“我也是关心大姐,说起来大姐也嫁给相公很多年了,一直没有生养,若再不静心休养,只怕不能替相公留后了。不过大姐也不必担心,小妹身体一向很好,就算大姐不能有所出,小妹也必然会替相公生个一男半女,不会使慕容家就此绝后的。”
兰夫人被她一番话说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一直没有子嗣本就是她最大的心病,如今这二夫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她难堪。她怔了半晌才道:“有劳妹子关心,愚姐先回府了。”
一个侍从赶了一辆马车过来,兰夫人上了车,马车向着城中行去。
那阿丝黛夫人神色甚是得意,昂着头进了伽蓝寺。
待阿丝黛夫人进去后,无双才道:“难道天下真有那么相像的人?”
紫羽道:“并非相像,根本就是一个人。”
无双道:“你怎么知道?虽然我只见了我师母一面,虽然她们两人的相貌完全一样,但师母个性温和,和这个阿丝黛夫人一点也不像。”
紫羽道:“不仅相貌一样,而且她们身上的妖气也是一样的。就算是双生姊妹,身上的妖气也不会相同,如果妖气相同,就必然是一个人。”
“妖气?你说我师母是个妖怪?”
“我不会看错的,你师母一定是个妖怪,你忘记她曾经射过我一箭,普通的人怎么可能射出那样的箭。”
无双皱眉道:“师父是个圣僧,确也听说许多妖怪打他的主意。但如果龟兹公主是个妖怪,为何这么多年,师父都可以无恙。”
紫羽道:“也许是你师父佛法高深,妖怪无从下手,也许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无双默然,如果阿丝黛夫人真是龟兹公主,她既然没有死,为何不回长安去找师父呢?
紫羽道:“别想了,先进城吧!”
只见城头一轮落日,红似鲜血。几只飞鸟忽地四散惊起,于落日之中,如同是一群仓皇奔逃的剪影。
无双心里一动,不祥之兆,这城要发生什么事情?
§§§第二节
太阳才落下,城中所有的店铺便都关了门,路上也再无行人。
此时她们已经在一间客栈中落脚,而客栈老板正在忙着收起门板。
无双问:“太阳才落山而已,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
老板道:“您有所不知,城中最近有妖怪做祟,夜里会将精壮的男子掳去,已经有几十个年轻男子失踪了。官家通令下来,太阳一落山,所有人就都不许出外走动,以免被妖怪有机可乘。两位客人倒不必怕,那妖怪只掳男子,不掳女子。但也不可再出去走动,万一有什么闪失,那就大大不妙了。”
无双道:“为何知道是妖怪做祟,是否有人亲眼所见?”
老板道:“有一个妇人见到了,她的丈夫亦是被妖怪抓走的,她说那妖怪是一个极年轻美丽的女子,好像是从天下一下子飞下来的,抓了她的丈夫,只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无双道:“那被抓走的人,可有被放回来的?”
老板道:“被抓走的人,都不见回来,连尸体也找不到。人们说那是狐精,专吸男子精血的。所以现在城中的年轻男子,人人自危。也有不知好歹的,偏不信这个邪,或者有人一心想看看这个女子怎么个美法,这些人也都被抓去了,再也没回来。”
无双问:“那么官府就不曾派人去寻找吗?”
老板道:“怎么没有,附近的深山老林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那些人的下落。说起来,也有几十个人了,就算是被狐精吃了,至少也会剩下几根骨头,连骨头渣都找不到。”
无双点头道:“也许他们都没有死,只是被藏得很好。”
老板道:“官府已经贴出悬赏的公文,谁若是能找到那个狐妖,就赏金一百两。可是谁又敢去找那狐妖,躲还来不及呢!”
无双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老板便引她们进了房间。
这房临着天井,天井之中种了一棵很大的杨树,也不知种了多少年了。
无双推开窗,向着树梢上望去,果然见流火懒洋洋地躺在树枝上,她不由笑道:“你又不是鸟,干嘛成天呆在树上?有房子给你住偏不住。妖怪就是妖怪,就算是长着人形,也和人不同。”
流火道:“我喜欢呆在哪里又关你什么事?你不要又多事,去找什么妖怪就好了。”
无双眨眨眼睛:“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哪里有本事找妖怪啊!”
流火叹道:“恐怕你不去找妖怪,妖怪也未必会放过你。”
无双笑道:“是啊,听说全天下的妖怪都想得到璎珞,只怕我还没来得及找她,她已经自己来了。”
流火双手枕在头后,闭上眼睛。无双看看天空,笑道:“只怕夜里要下雨,你若真的有本事,就下雨了也不要进来。”
她关上窗户,见紫羽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道:“看什么?那么古怪的眼神。”
紫羽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真的很啰嗦。”
无双笑道:“我早就知道了,用不着一说再说。”她以手支颐:“你怎么认识璎珞的?说来听听吧!”
紫羽默然不语,倒头便睡。无双叹了口气,心道和这两个人一起上路,还真不是件有趣的事。
她怔怔地看着烛火,眼皮也开始沉重起来,隐约间,似乎正跟在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后。
又做梦了?为什么总是见到璎珞?
璎珞在前面走,她走路的样子很是曼妙,轻盈得连路上的尘土都不曾惊起。
是一个小小的村子,村口长着一棵高大的桑树。
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从桑树下面跑过来,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在后面追着叫:“哥哥,哥哥,等我一下。”
那男孩回头笑道:“爱哭鬼,追不到我。”
他只顾取笑女孩,不留神一脚踢到石头上,重重地摔在地上。
男孩惊呼了一声,勉强坐起来,膝盖上已经开始流血了。
女孩跑过来,哭丧着脸说,“哥哥,你的腿破了。”
男孩笑道:“没关系,我是男人,我不怕疼。”
女孩勉力扶起男孩,向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无双不由得微笑起来,她立刻也看到璎珞正在微笑,她一怔,有一刻,她明显感觉到了璎珞的心意。
便在此时,路的尽头忽然升起了烟尘。
那烟尘迅速移近,原来是一队人马。为首的人身形魁伟,满脸横肉,后面紧跟着十几骑人马,也个个面目狰狞,孔武有力。
那些人一冲进村子,便开始烧杀劫掠,本来宁旎的小村子立刻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无双皱起了眉头,原来是一群强盗。
她看见璎珞古井无波般安静的面容,她想,她会否插手此事呢?
八部众的族规,绝不可干涉人间界的事情,但人类却有强有弱,有好有坏。
血腥味在空气中迅速地弥漫,男人们或被杀死,或受了重伤,倒在地上不能动弹,妇女们则被驱赶于一处。强盗们用绳索将妇女捆绑成一串,似乎是要带回山寨。
女人们低声哭泣着,却不敢反抗。
忽见刚才那个男孩手持着一把小木刀,从一间农舍中冲了出来,大声叫着:
“该死的强盗,我要杀死你们。”
而女孩则跟在后面大叫:“哥哥,你快回来。”
那强盗先是一怔,待看清只不过是个小男孩,便一起哄堂大笑了起来。
男孩冲到为首的强盗面前,用手中的小木刀用力向为首的强盗砍去,他个子还很小,这一刀只砍到强盗的大腿。
强盗被男孩砍得大腿隐隐作痛,他便恼了起来,伸出手一把抓住男孩举过头顶,骂道:“兔崽子,大爷本来想放过你一条小命,是你自己做死。”
他用力将男孩向着地上摔去,若是男孩落在地上,只怕不死也会重伤。
无双心里一急,她心道为何璎珞还不出手,难道她真的见死不救?她忽见璎珞右手轻扬,似乎有一股很柔和的风正从她的手中发出来。
便在此时,一道紫光一闪而过,那紫光极快,一下子从强盗头子的面前掠过,男孩已经不见踪影。
众盗都是一惊,再看时,便见一个紫衣的女子已经抱着男孩拦住了强盗们的去路。
紫羽!
众盗看清不过是一个女子,而且长得又是如此美丽,不仅不惊,反而更喜,一个强盗道:“这个小娘子更漂亮,不如一起带回山寨吧!“紫羽微微一笑,不去理那些强盗,反而向着璎珞道:“你真的能见死不救吗?”
此时强盗才发现,居然除了紫羽之外,还有一个女子。
那为首的强盗道:“一个比一个漂亮,今天真是走运,通通带回去,一个也不留下。”
璎珞也似没听到强盗说什么,淡然道:“八部众的族规,不得干涉人间界的事,你是迦楼罗族的公主,应该不会不知道。”
紫羽皱眉道:“我自然知道族规,只是他们如此欺凌弱小,难道你真是铁石心肠,可以坐视不理?”
璎珞道:“这本是人类内部的事情,你说我铁石心肠也好,谨守族规也好,你我本不宜多问。”
紫羽冷笑道:“我可没有你这般太上忘情,见到不平之事,我自然要管。”
那强盗大声道:“将这两个女人一交带回去。”
几名强盗便向着紫羽走过来,紫羽回眸微笑:“想带我走?只怕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