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姬皱起了眉头,手一按桌子,就想站起来,但啖鬼却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不要干涉人间界的事。”
幽姬有些不满地道:“那么你就看着他们杀人吗?”
她才说完这句话,只见本来坐着不动的老者忽然站起身来。他一站起身来,周身的衣服和须发便像是被极强的气流吹动着,向着四面八方张开。那老者伸出双拳,向着四人击出了一拳,这一拳虽然平淡无奇,但一拳之下,那四个围攻他的人便如同有默契一般,向着四个方向倒飞了出去。
只听得“咚”地一声巨响,四个人已经同时摔在地上,手中的剑也已折断了。
幽姬一怔,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老者。
只见老者轻叹:“你们回去吧!我这一生杀人已经太多了,我不想再杀人。
”
他说完话便向着酒楼外走去,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之中。
那四个人挣扎着站起身来,本来意气风发,现在却惶惶如丧家之犬,互相扶持着也向着酒楼外走去。
幽姬道:“这就是人类的武术吗?是怎么能将一个普通的人练到这种境界的?”
啖鬼微微一笑:“这我也弄不明白,人并非像妖怪想得那么简单。”
幽姬有些不服地撅起嘴:“能了不起到什么地步?难道可以与妖怪抗衡?”
啖鬼笑道:“也许有人可以,你不知道有专门除妖的天师吗?”
幽姬哼了一声,忽然想起来,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个老人可以对付他们,所以故意不管?”
啖鬼笑道:“谁说我知道?”
幽姬怔了怔:“难道你真的看着他们杀人吗?”
啖鬼叹道:“你怎么还弄不明白,半神是不会干涉人间界的事情的,无论是谁杀谁,都与我无关。”
幽姬半信半疑地道:“难道这就是半神保护人类的准则吗?如果世上的好人都被恶人杀光了,难道半神还会保护这样的人类吗?”
啖鬼笑道:“你又怎么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们只是见了他们一面而已。”
幽姬不满地道:“四个年轻力壮的人欺负一个老头就是不对。”
啖鬼笑道:“结果还不是老头赢了。”
幽姬一愣,无言以对。心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她只是一个狼妖,是非观本就是颠三倒四,从来便只想到自己的喜好,杀人也从未曾有过犹豫。今日见到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忽然觉得似乎有些事情是对的,有些事情是错的,但她自己却也想不明白。
§§§第十节
次日,两人到江边上了渡船。船上客人不多,只见一个老者垂首坐在对面,正是昨天遇到的那个老人。
幽姬低声笑道:“又是他,看来我们和他很有缘。”
那老者听到幽姬这样说,也便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点头笑了笑。
幽姬便问:“老丈,看样子,您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老者微笑道:“正是,老夫刚刚从长安来。”
幽姬道:“那真巧,我们也刚好从长安来。”
老者仍然高深莫测地微笑道:“老夫早就料到了。”
幽姬一怔,心道你怎么会知道?却见那老者已经闭上双眼,似乎不愿再与人交谈。幽姬心道这老头怎么那么无礼,难道他真是坏人?
她侧过头,见啖鬼微笑不语,也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她不由得有气,用手指戳了戳啖鬼道:“你在笑什么?”
啖鬼道:“没笑什么。”
“没笑什么你为什么要笑?”
啖鬼笑道:“没笑什么就不可以笑吗?”
幽姬气道:“你既然在笑,一定有原因吧?”
啖鬼道:“谁说没有原因就不许笑了。”
两人一路拌嘴,不一刻船便到了江南,这里已经是吴国的地界。
才上了岸,却见一群人围着一块石碑大声哭泣。刚刚从船上下来的人都被这群人吸引,纷纷走过去询问。
那群哭泣的人中有一位长者道:“这碑的名字叫堕泪碑,是为了纪念刚刚逝去的晋国大将羊祜先生。”
有一个不知就里的人便问:“这里不是吴国的地界吗?为什么你们要纪念敌人?”
那长老道:“你们一定是外地来的,有所不知,这位羊先生与我们的陆抗先生,真是一对雅士。就是因为有他们两位驻扎于此,两国边境的人民才能够相安无事,而且还能互通贸易,安居乐业。”
前面一个人便又问:“不知这两位是如何办到的?”
那长者用手指了指前方的一座小山,“那山的另一边就是晋国的地界了。我们吴国与晋国向来是势不两立,自从蜀国投降了晋国以后,晋国屡次侵犯我国的边界,想要吞并我们吴国。但幸而都有陆抗将军镇守于此,才能够化险为夷。几年前,晋国又派来了著名的大将羊祜。这位羊先生,却是与以往的晋国将领完全不同。”
长者这样一说,吸引了许多人都围着他听,幽姬和啖鬼也混在人群之中,只见那个老者,站在碑前,脸上现出颇为沉痛的神色,似乎也在倾听那长者说话。
“羊将军来了以后,并不像是以往的那些晋国大将,总是无事生非,动不动就派人来边界扰民。他却规定部下,绝不可越边界一步,双方士兵都借此机会得以休养生息。本来我们这里的军民库无十日之粮,但陆将军带着大家耕种,只一年的时间,就存出了十年的粮食来。”
前面一个人道:“这确是难得,如今的朝廷就知道征收苛捐杂税,难得还有这样为老百姓着想的好官。”
长者又道:“羊将军与陆将军识英雄重英雄,惺惺相惜,也成了莫逆好友。
有一次,两位将军同日打猎,打猎的地方就是那座山上。羊将军在打猎之前就下令,绝不可超界一步,打猎之后,将吴兵先射伤的猎物,又派人送了过来。陆将军见羊将军如此仁义,便取了自己亲自酿制的百花佳酿,派人送给羊将军。你们猜羊将军喝了没有?”
前面那人道:“羊将军与陆将军是敌人,难道不怕酒里有毒吗?”
长者道:“羊将军手下的人也是这样说法,但羊将军却说,以陆将军的为人,是万万不会暗算于他,竟将整坛的酒都喝了。”
前面那人叹道:“真是佳话。”
长者道:“不仅如此,不久后,两国边界瘟疫横行,两位将军都感染疫症病倒了。陆将军特地遣人去羊将军处慰问,羊将军问来使,陆将军身体如何。来使说陆将军也病倒了。羊将军便道,那一定是和我患了同样的病,便托来使将自己正准备喝的药带给陆将军。那使者带着药回来,陆将军手下的人都劝将军不要喝这药,说晋国人奸险,恐怕药中有毒。陆将军却坚持说,他相信羊将军,将药喝下。那药不仅没毒,还治好了陆将军的病。羊将军更是托人将药方送给陆将军,吴国这边的百姓也幸赖羊将军的这张药方,才得以保全性命。虽然羊将军是敌军的将领,但我们吴国的百姓,却都感念羊将军的恩德,直把他当成活神仙一样地崇拜。”
前面那人道:“那真得拜一拜了,这位将军过世了吗?”
长者哭道:“正是如此,从长安传来消息,这位将军已经去世了。”
前面那人道:“那为何陆将军不来拜祭?”
长者叹道:“陆将军现在也自身难保,如何能来拜祭?”
前面那人道:“陆将军为何自身难保?”
长者道:“只怨那无道昏君,他强迫陆将军出兵攻打晋国,其实以我国的兵力如何能够与晋国抗衡,只因为有陆将军在,才得以自保。”他越说越是激忿:
“哪个百姓会喜欢打仗,这昏君每日酒色妇人,横征暴敛,吴国早晚会灭在他的手上。”
旁边一个人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老丈切莫多说,多说无益。”
长者叹道:“陆将军不愿伐晋,已经被那昏君削了兵权,现在人都不知被关在哪里了。听说晋国已经派了王浚带兵伐吴,我们这些人的性命只怕就在旦夕之间,我还怕些什么?”
他这样一说,引得众人又悲伤起来,一起失声痛哭。
啖鬼不由轻叹,人间征战不休,虽然半神有保护人的责任,但人又有多少是死于鬼怪之手?与人因自相残杀而死相比,死于鬼怪之手的,真是微不足道。
忽听幽姬道:“那个老者呢?怎么不见了?”
啖鬼笑道:“你干什么那么注意他?”
幽姬道:“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他很奇怪。”
啖鬼笑道:“他刚才向着山里去了。”
幽姬道:“我们跟过去看看吧!”
啖鬼皱眉道:“为什么?”
幽姬笑道:“我觉得他看起来鬼鬼祟祟的,一定有什么秘密。”
啖鬼笑道:“就算有秘密也不关你事。”
幽姬撅起嘴:“我就要跟过去。你爱去不去,反正我要去看看。”她率先向着山边行去,啖鬼摇了摇头,只得跟在幽姬的身后。
只见幽姬穿着一袭淡紫色的衣裙,走路的时候纤腰款摆,如同风中弱柳。啖鬼跟在她身后,只觉得幽姬体态之美,就算是最美的罗刹女子也无法与之相比。
§§§第十一节
两人一路上山,江南虽然不像中原已经开始飘雪,但到底是冬天,山间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一直到了山顶,才见一个小小的亭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风一吹过,亭子顶上的茅草就如同不胜寒意一般瑟瑟发抖。
只见那老者与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站在亭中,那老者正问:“陆兄弟为何没来?”
年轻人回答道:“我家主人还有一些家事未了,先着小人来通知先生一声,他随后就到。”
那老者忽然回头,见到幽姬与啖鬼上了山。老者的脸便一下子沉了下来,怒道:“看来贾太傅是真的不愿意放过我了。”
幽姬与啖鬼一怔,心道难道老者以为我们是那个什么贾太傅的人?
那老者脸一沉下来,便立刻双掌一伸,向着两人击出一掌,他这一掌含恨而发,掌力可愈千斤。
幽姬笑道:“你为什么打人?我们可不知道贾太傅是什么人。”
她衣袖轻拂,老者排山倒海般的掌风就被她轻轻巧巧地拂了回去,反而向着老者卷去。
啖鬼一惊,忙道:“先生小心。”
急跃过去,轻轻一托老者,带着他跳出掌力范围。只听得喀地一声,那一掌正打在小亭子的一根柱子上。
这亭子本就建得单薄,这根柱子一断,立刻发出喀喀响声。
众人连忙离开亭子,才一走出去,就听得轰然巨响,那小亭立刻便倒了。
幽姬摇头叹气:“这是何苦来呢?好好的一个亭子。”
老者脸上阴晴不定,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一直跟着我不放。”
幽姬笑道:“谁跟着你了,难道不能正好遇上吗?”
老者道:“两天遇到三次,这不是太巧了吗?”
幽姬作了个鬼脸,“偏偏就这么巧,不可以吗?”
啖鬼笑道:“先生不要理她,我们绝不是什么贾太傅的人,先生不要误会。
”
老者半信半疑,“难道你们不是贾太傅派来杀我的人吗?”
啖鬼道:“不是,我们只是游客,真是偶然遇到先生的。”
他们三人对答,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年轻人。那年轻人听老者称啖鬼与幽姬是贾太傅的人,脸上本来现出喜色,现在又听到啖鬼澄清身份,并非如此,他的脸色便阴沉下来。此时他站在老者身后,身子正好被老者挡住。他悄悄从衣袖中拿出一把短剑,忽然一剑向着老者腰间刺去。
老者只顾着和啖鬼与幽姬说话,而且又是极相信这个年轻人,万万没料到他会暗算自己,这一剑立刻深深地刺入老者腰间。
老者怒吼一声,一掌劈出,那年轻人被老者打得飞了出去,一直落在亭子的废墟上,半天才爬起来,已经是口角溢血,显然受了重任。
老者怒道:“你,你为什么暗算我?”
年轻人道:“自然是为了我家主人。”
老者道:“我不信,陆兄弟是绝不会暗算我的。”
年轻人道:“我家主人当然不会暗算你,可是如果我能够拿着你的头回去,就可以救我家主人一命了。”
老者一怔:“你说什么?”
年轻人满面悲容,“我家主人早就被皇上关了起来,现在生死未卜,如果我能够把你的头拿回去,也许还可以救他。”
老者又惊又怒,一张嘴喷出一口鲜血,道:“陆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他此时完全不顾自己的伤势,只是记得肝胆相照的朋友。
幽姬叹道:“老人家,你别这么激动,还是先处理一下伤势吧!”
老者虽然心里焦急,但到底年事已高,这一剑刺得极深,他只觉得头晕眼花,似乎便要一头载倒。
他勉强坐了下来,用腰带紧紧地勒住伤口,以阻止血流。
他叹道:“我那陆兄弟到底如何了?我们本来相约一起归隐田园,想不到竟然会给他招来大祸。”
幽姬道:“老人家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老者叹道:“我就是那个羊祜。”
幽姬一怔:“羊祜,不是已经死了吗?”
老者苦笑:“那只是遮眼法,我是借假死之名离开长安。”
幽姬奇道:“为什么要假死?”
老者正想答话,才一张嘴,却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又吐出一口鲜血。
啖鬼摇了摇头:“这还不明白吗?一定是羊先生和陆先生成了莫逆之交,但两位先生偏偏又处于敌对的地位。羊先生想与陆先生一起归隐,却又怕祸及家人,只好用假死这个方法。”
羊祜点了点头:“公子真是聪明,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关节。”
幽姬道:“想不到那些人说得是真的,两位先生居然真是好朋友。”
羊祜道:“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幽姬道:“他们不知道什么?”
羊祜喟然叹息:“他们只知道我们惺惺相惜,却不知我们两人都视对方为生平唯一的知己。”
他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悲,“我们两人除了上战场打仗之外,一生之中,最爱的便是杯中之物。陆兄弟更是此道高手,他采集江南九种花上的露水所酿制的百花蜜酒,实在是这天下绝不可多得的异宝。我与陆兄弟从敌人到相识相知,以至于成了生平知己,也不知是否是造化弄人,这一段友情,却又被世人所不容。”
幽姬道:“做朋友是你们的事情,又关别人什么事?”
羊祜摇头笑道:“这位姑娘看来是全不通人情世故,我与陆老弟都是手握重兵的边关重将,成了好友,岂非有里通外国之嫌。试问两国的皇上及当朝大臣又怎么能够放心?就算我现在已经卸了兵权,但朝中的机密却仍然知道很多,他们又怎么能容我与外邦人一起归隐?”
幽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羊祜又道:“几个月前,陆老弟忽然托人送信给我,说是吴主有意北伐,被他一力劝阻了,其实我与陆老弟这些年一直心有默契,勉力维持着两国的太平,战事一起,无非是荼毒生灵,这百姓们又怎么会愿意打仗呢?陆老弟信中说,吴主暴戾无常,只怕他这一次凶多吉少。我便托人带信给陆老弟,其实我自己的处境又何尝不是。我与陆老弟相约归隐,不问世事,终老山林,只酿酒吟诗而已,这本是我们一直梦想的生活。”
幽姬道:“于是先生就想出了假死的计策?”
羊祜道:“皇上是万万不会让我退隐,除了这个方法,我实在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但可惜的是,当朝的贾太傅,他心机沉重,虽然这个法子是瞒过了皇上,却无法瞒过贾太傅。我自假死之后,安排了家人,一路南行,他便派了许多杀手来杀我。其实这也怪不得他,像我这样的一个人,若是一心卖国,晋国岂非危矣?”
幽姬怔了怔:“你难道一点也不恨贾太傅吗?”
羊祜笑道:“正所谓各为其主,若我是贾太傅,说不定也会这样做。”
幽姬点头道:“那这个陆云又是何人?”
他们在这里对话,那陆云便远远地盯着他们,却也不离开。
羊祜道:“这位陆云,是我陆兄弟的远房侄子,平时都赖他为我们传信。”
幽姬抬头问陆云:“那你为什么又要暗算羊先生呢?”
陆云道:“若非主人与他相交,现在又怎么会被关入大牢,生死未卜?几个月前,主人虽然劝阻了皇上出兵,但皇上却已经对主人心存猜忌,不仅收回了主人的兵权,还将主人招回京城,囚禁在京城大牢之中。这几个月,没有人能够见到主人一面,也不知是生是死。主人之祸都是因他而起,若是我能够杀了他,也许就可以救主人一命。”
幽姬想了想道:“也有道理。”
羊祜道:“若杀了老夫,真能救陆兄弟,你就来取老夫人头吧!”
幽姬笑道:“但你那陆兄弟说不定早就死了,若是他现在杀了你,不仅没有救成你的陆兄弟,只是让你白白送命罢了。”
羊祜长叹道:“若是陆兄弟已死,我一人独活于世上,也没有什么意思,倒不如追随陆兄弟于地上,再饮酒唱和,不负我们兄弟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