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对于邵逸夫来说,是大悲大喜的一年。在经历了诸多大事之后,这一年的年底,又一件大事完成:清水湾邵氏影城历时七年,耗资无数,终于竣工了。
1957年,邵逸夫刚刚从南洋来到香港,就从二哥邵村人手里买下了清水湾的这块地皮。在当时普遍低成本、小制作、粗制作的电影市场里,可谓大手笔。邵逸夫清楚,若想发展壮大,就必须有自己的基地。所以,他要建一座配套完整的拍摄场地。
但是,当初邵逸夫从邵村人手里买下的,其实是一座荒山。邵逸夫有言:在这座山上向四周开枪射击,都不会击中任何人。可见其荒凉。邵逸夫买下这块地之后,第一步就是将山头削平了60英尺,化高山为平地。只这一动作,就足见其气魄之大。
之后的七年,邵逸夫一边拍片,一边兴建影城。这是个巨大的工程,是邵逸夫心中的“东方好莱坞”,他不断地完善并扩大规模,七年过去,这个浩大的“制梦工厂”,终于完工,矗立在香港清水湾海滨。
邵氏影城一经建成,香港所有的片场便相形见绌。所有这些影城加在一起,也不能与清水湾影城相比。
邵氏影城占地100万平方英尺,设施齐全,是亚洲最大的摄影场。在这里,除了现代化的大型室内摄影棚、设施先进而又齐全的彩色中心,功能完备的办公大楼、印刷厂、明星楼、员工宿舍、食堂、化妆间、服装间、布景间等设施外,还有一家“迷你银行”,其完整、齐全程度,完全就是一个独立的小社会。拍摄一部电影,除了所用的胶片是柯达牌,需要进口之外,邵氏公司可以不离开影城一步,就制作出完整的电影来。在这里生活,更是非常方便。
这一时期,邵逸夫旗下有大约1500多名员工,特约演员无数,还有100多匹参加演出用的马。影城还有10万余件道具,94组高13英尺高的衣柜,几十套为古装片拍摄特意购进的价值几万港币一套的龙袍,数不清的古董、字画、陶瓷、红木家具等。这里还有依山傍水、依地而建的五条永久性仿古街道,为“唐街”、“宋街”等,街道上有几十家店铺,上百块各种招牌字号,有亭台楼阁等古今中外各种建筑,总之,漫步影城,会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邵氏员工曾为影城总结出三大优点:空气清新,饭菜便宜,出粮(发薪)准时。
这三点,归根到底,都是对邵氏公司实力的肯定。只有实力雄厚、制度严谨、运作正规的公司,才能做到以上三点。
“空气清新”自然是指自然环境。事实上,影城内的环境也非常好。这里一年四季花木繁盛,雇佣了工人定期来修剪、除草,使得影城内的花草蓊蓊郁郁,整齐漂亮。此外,影城内还保留了永久性人工外景,成为邵氏影城的一大特色。
比如,拍摄《梁山伯与祝英台》时,搭建的杭州书馆、十里长亭、马府宅第等,皆是小桥流水,一派江南风光。而在拍摄《保镖》一片时,斥巨资搭了一个巨塔,造了几座假山。拍《新独臂刀》的时候,又在假山里搭了一座长达百余尺的水泥铁架桥。这些景致,在拍摄其他影片时,适当加减裁夺,但基本旧貌不变。几番改造,各具韵味,这些建筑,既是布景,也是一个风景点。在诗情画意的自然风景中,汇古融今,好似建筑风格的“大观园”。
1964年,先是陆运涛飞机失事,遇难身亡。接着清水湾邵氏影城竣工,这两件事,成全邵逸夫坐上了香港影业霸主的宝座。陆运涛逝世之后,大小电影公司虽仍然遍地开花,但邵逸夫已经不放在眼里。那些公司普遍平庸,没有市场竞争力。
而邵氏影城的竣工,使邵逸夫的事业如虎添翼。影城作为亚洲最大的摄影场,是邵逸夫电影事业的强大基业,是他事业不可缺少的部分,他以此为根基,可以大展宏图,更上层楼。有了如此规模的影城,邵氏公司每年可拍40多部电影来供应市场。可以说,邵逸夫的事业,已经开始进入黄金时代。
邵逸夫曾经说过:我喜欢不停地工作,工作是我的嗜好。我永不会退休。成功之道在于努力苦干,并要对自己的工作有兴趣,运气只是其次。我深深体会到拍电影是很大的刺激,它能带给我无穷的乐趣,这正是我努力工作的动力。
邵氏影城的竣工,使邵逸夫的电影事业有了物质支撑,他以此作为起点,开始了更高的追求。这一年,邵逸夫已经57岁,已是年近花甲之人,但他表现出来的旺盛精力和对事业的投入程度,令许多年轻人都自叹不如。
邵逸夫每天工作时间在16个小时以上。1966年,一位外国记者观察、采访邵逸夫的生活后,在报道中写到了邵逸夫的作息时间,态度非常客观。文章发表在1966年11月14日的美国《生活》杂志上,关于邵逸夫的作息时间,它作了如下交代:
邵逸夫每天早晨6点钟便起床,早餐吃得很少,通常是进些面类,或饮些茶,然后打太极拳,接着沐浴更衣,读一两部剧本后,就坐劳斯莱斯直驱邵氏影城。
在九龙清水湾道转一转,大概五分钟就可以到达影城,那时大概只是早上八点钟。接着巡视各摄影场到大约九点十五分,然后他整个早上的时间,便用来看电影,包括对手拍的电影,以及昨天刚刚拍好的样片。如果还有时间的话,他就读剧本,一直到中午。
担任制片经理的邹文怀说,他的老板邵逸夫,时常向编剧提意见,也常常向导演和演员们提示,如何把一部戏拍得更好和更生动。
邵逸夫通常回住宅吃午餐,午餐时间很短,然后一定午睡半个小时左右。醒来再回到办公室,一直工作到黄昏。除星期日外,他的工作表都是周而复始,坐镇办公室。遇到星期例假时,他会看别人拍的影片。下午才到上海澡堂休息,借以调剂一周来的紧张,松驰一下神经。
虽然外国记者的采访因为时间和地域关系,未免以偏概全,但这一段记录,基本上就是邵逸夫在香港时的日常生活内容。在常人看来,这种单调的生活定会令人发狂,但邵逸夫几十年如一日,却乐此不疲。他说,我天生喜欢看电影。但是,常人称喜欢看电影,是为了休闲、享受、消遣,可以带着欣赏的眼光、放松的心情,选择自己喜爱的片子。而一旦看电影成为工作,则要聚精会神、带着专业和挑剔的眼光,丝毫不敢松懈。如此这般每天看若干部影片,恐怕任谁也会厌烦。但邵逸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至少要看两三部电影,最高记录是一天看9部。
邵氏影城里,有一间试片室,试片室最后一排靠右边的角落里,有一张舒适的沙发,沙发旁边是一张小桌子和一盏台灯,这就是邵逸夫的“专座”,他每天要在这里坐上几个甚至十几个小时。在这张沙发上看了多少电影,恐怕连邵逸夫本人也无法说清。沙发旁的小桌子上,总有一个摊开的本子,邵逸夫边看边记,影片放映完毕,他就把导演、场记等叫到身边,拿着小本子,将自己对这部影片的意见、感想同大家交流。邵逸夫许多创意,雏形都来自这个小本子。
试片室里放映影片的工作人员分为两拨,轮流工作,以保证按照邵逸夫的要求,能够从早到晚随时开机。他们要准备多部片子,以备老板要看哪一部,就放映哪一部。
远道的朋友来了,邵逸夫有一个保留款待项目:由自己亲自陪同,到试片室去看电影。这怕是邵逸夫招待朋友的独家礼仪。
有人说,邵逸夫是看电影最多的中国人,这话大约不算夸张。能够如此坚持,只能说,电影对于邵逸夫而言,已不单单是赚钱的工具,而是一种毕生追求的事业。他什么片子都看,国语片、锡兰片、日本片、西班牙片、印度片、意大利片、德国片、法国片、墨西哥片,一律找来研究。自己公司出品的各路影片,成功的,失败的,邵逸夫也必要亲自观看。他要通过观看这些影片,了解影业行情,研究其他公司的优劣所在,揣摩观众的口味,并发现新的选题。
这就要求邵逸夫在看电影时,要全神贯注,不能放过每一个镜头和每一个细微的表达。他之看电影,与消遣无关,是非常劳累的工作。他每天的工作时间与强度,都是常人无法负荷的。除了自己看,他还要引领员工把握电影行业的趋势与走向,观摩并借鉴他人影片中的经验。例如邵氏公司打算创制新武侠片的时候,邵逸夫就经常放意大利黑帮片、日本剑侠片和美国007影片给员工看,以让员工们了解其中的玄妙。如此看来,邵逸夫说“天生喜欢看电影”,其实并不是由于对电影本身的痴迷,而是出于对事业的执著和投入。可以说,没有这种执著和投入,就不会有他的电影王国。
此时的邵逸夫在事业上渐入佳境。“电懋”衰落之后,市场上能与其争锋的电影公司几乎没有。左派机构普遍拥有较强的制片实力,但由于政治与体制的原因,他们不能自由施展,在观众当中丧失了地位。
但是,左派机构虽然受政治性指令的束缚,但由于身处市场化的香港影坛,尽量向市场靠拢,其中也不乏佳作,如由夏梦主演的越剧电影《三看御妹刘金定》、《金枝玉叶》等,都有不俗的票房成绩。《碧玉簪》的票房收入高达35万,凤凰的《金鹰》更成为第一部票房超过百万的内地影片。
这一成绩令一向看重票房的邵逸夫深为震惊。但是他并没感到压力,因为大部分左派影片,都说教意味浓厚,严重脱离市场。
正这时,内地形势大变,发动了文化大革命。但对于香港方面,中国政府表示“维持现状”,不会改变香港现行制度和历史遗留的归属问题。在这种大的政治背景下,左派电影公司上受到港英当局镇压,下失去香港市民支持,在香港处于一种非常艰难的境地。而当时的内地市场几乎完全封闭,除了八个样板戏及极少数革命电影,其他电影根本进入不了内地市场,因此左派电影机构进入了沉寂时期。
左派电影的衰落,使邵逸夫香港影坛霸主的地位更加牢不可摧。随着左派电影的被否定,其机构中许多人员改投中立电影机构。而他们最理想的去处,自然是规模、实力均为一流的邵氏。
有人劝邵逸夫:当初高薪请他们过档,他们不肯来。现在走投无路,岂不是把邵氏当饭庄?但邵逸夫并不因为这些而拒绝他们的加入,仍然将其揽至旗下。
栽得梧桐树,凤凰自然来。邵氏声名赫赫,再不愁招揽不到人才。此时的邵氏公司,进入了鼎盛时期,旗下人才无数。同时,邵逸夫自己培养的人才也都已成长起来。他的南国电影培训班,已经培养出大批的人才,成为香港电影界中坚和骨干力量。自然而然,这些人也都聚在邵氏门下,此时邵氏的演员增至130多名。虽然林黛辞世,乐蒂跳槽,但还有凌波、李丽华、李菁、郑佩佩、姜大卫等一系列明星。导演阵容也很强大,虽然李翰祥离开了,但还有岳枫、陶秦、高立、胡金铨、张彻、罗臻、吴家骧等人。邵氏影城内明星如云,灿若星河,新秀宿将,济济一堂。
事业处于巅峰期的邵逸夫,经过商场风云、人世沧桑,正渐渐练就了博大的胸襟和开阔的气度。他越来越体会到,若真正想把事业做大,单独依靠个人的勤奋是远远不够的,除了个人要有头脑,更要有心胸,要有容人的雅量。只有集众人之智慧,事业才能发展壮大。
导演张彻的回忆录中记述了这样一件事:“一天,我在棚里拍戏,有人告诉我,王羽嫌伙食不好砸餐厅。我走出厂棚门,那里远远就可以看到餐厅。当时正见邵逸夫从餐厅门外经过,里面打闹声一片,但他徐步而过,充耳不闻。”
回忆录中所提王羽,是邵氏旗下一名演员。最初是邵氏南国实验剧团的一位学员,后被张彻起用,让他主演了《独臂刀》,因而一举成名,在武侠片热的时代,成为红极一时的大牌明星。大约人一走红脾气也随之变大,加上王羽本就有几分江湖气,性格豪爽,但自命不凡,脾气暴躁,常常闹事,在香港娱乐圈爱打架是出了名的,经常有媒体报道王羽与人打架的花边新闻。这一次,居然在老板面前,在公司食堂与人起了争执。
令人不得不佩服的,是邵逸夫。他居然能“徐步而过,目不斜视,充耳不闻”,这是何等境界、何等心胸。按照人之常情,作为公司老板,对本公司员工之间的争端,会本能地关注并干预,但邵逸夫就能够做到充耳不闻,这确是成大事者才有的胸怀。
另一次,还是王羽。作为演员的王羽突然心血来潮,要做导演。他去跟邵逸夫说,邵逸夫自然不能答应。王羽根本没有导过戏,而拍一部电影,需要找演员、搭布景、配服装、占影棚,以及大量的胶片消耗,不是可以当成游戏来玩的。但王羽以“罢戏”为要挟,表示若不答应他,他就放弃正在扮演的角色。邵逸夫无奈,只好答应他,但有个要求,让邹文怀亲自监视他执导影片,以免他完全不懂,做出出格行为。但王羽连这一点也不肯答应,商谈没有结果,他赌气离开了片场,玩起了失踪。
双方僵持数日,最后还是邵逸夫屈服,主动答应王羽,可以单独执导,不再监视他了。此诚然出于对片子的考虑,但邵氏人才无数,并不真的多么惧怕某一个演员耍脾气。邵逸夫以老板之尊,主动放下身段讲和,只能说他有容人之量。
王羽做导演一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本来双方都已谈妥,准备签约,王羽却突然不辞而别,离开了邵氏。在这件事里,受到舆论谴责的是王羽,邵逸夫自始至终,表现得都非常宽容。
办公司,总有些人员来来去去。对于那些因各种原因离开的人,邵逸夫也并不予以计较。如果他们愿意再度合作,甚至重返邵氏,邵逸夫都敞开大门欢迎,并且用人不疑,不控制不考验,一律委以重任。即使如李翰祥,离开时曾经闹得沸沸扬扬,险些对簿公堂,后来重回邵氏,邵逸夫仍然以诚相待,以礼相加。
导演张彻离开邵氏,去台湾自立了“长弓电影公司”,但他在清水湾影城内的宿舍,一直没有住人,而是为他保留着。张彻二度离开邵氏公司后,邵逸夫一直在影城中留有一处住房,以备这位昔日屡建奇功的导演随时来此小住。
邵逸夫的容人之量,亦是邵氏公司能够留住各路贤才的原因。即使有些名演员,因为种种原因离开了邵氏,但对邵氏公司的感情仍然很深。他们有了家庭,或者新的事业,但在邵氏公司的宿舍楼里仍然保留着房间,可以随时回来。比如著名女星王祖贤,她虽然有了自己的豪宅,但在清水湾影城的宿舍,却一直保留着。
凡此种种,使邵氏电影业进入了它的黄金阶段。邵氏公司每年出品的电影,都是香港电影中最卖座的,数量也极为可观,1965年,邵氏出品电影15部,1966年飞升到31部,到1969年,更高达37部。从1973年开始,每年都有四五十部电影问世。
邵氏的影片,除了票房可观,获奖也多。果然应了公司最初的口号:邵氏出品,必属佳作。1966年第十三届亚洲影展上,香港有三部影片参展,而这三部居然都是邵氏出品。其中林黛遗作《蓝与黑》获最佳影片奖。此片后来连同邵氏的《何日君再来》一片,在台北获得金马奖的“优等剧情片”,其中女演员丁倩获“最佳女配角”奖。次年在日本东京举行的第十四届亚洲影展上,邵氏的《珊珊》一举夺得影展中的12个奖项,并获日本文部大臣的特别奖。
邵氏影城建成了,邵逸夫也真正成长起来了。他越来越具备了一个成功者的心胸和气度,邵氏的事业,正一步一步走向顶峰,邵逸夫,也正逐步成长为华人圈里的电影大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