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多前,郭力家在网上请我写一篇其人其诗的印象记,我随口答应了,却以为他只是戏言,所以,一直拖着没有复命。他应该知道我弃绝诗歌已经多年,既不读诗,也鲜少和诗人有联系——苏历铭等少数老友除外。我不写诗,当然是江郎才尽;我不读诗,盖因“奥斯维辛之后,写诗已经几近自怜”。
郭力家被野夫推崇为他敬重的三个中国男人之一。因为深度认同野夫的思想和文字,也让我不免对郭力家其人其诗做一番深度打量。这一打量不打紧,打量出了一个我或许完全认错了的郭力家。 我与郭力家并不相熟,迄今仅有三次见面:1987年第7届青春诗会,同处一室十多天;2003年初夏,北京某娱乐场所(特此声明:不是“天上人间”),在昂贵的包厢里边唱歌边聊诗;2009年岁末,在北京“老故事”餐厅,一众文友围坐说话,印象深刻的是满墙都是毛主席老人家的照片。
本质上讲,郭力家是一个愤世嫉恶又玩世不恭的人。他迄今为止的一生似乎都是悖论:知识分子家庭背景、中文系出身、短暂的劳教委员会干警、出版社编辑、下海的书商、出版社总编辑。这些互相矛盾的履历或许正折射出今日中国社会光怪陆离的万千气象、万般可能。
据我所知,他是一个迄今没有出版任何个人著作的前书商和现任出版社总编辑。作为一种弥补,他将自己或他人写的任何一篇东西都冠以“著”字。我知道,他纯然是出于恶作剧的心理。对于世俗的来自诗歌的功名,他或许已经看淡或看轻。寄身这一片苍茫大地的混沌,一个“玩”字大概可以写尽他内心的茫然。当年在办公室打扫卫生的、自嘲兼讽世的小青年,一晃竟当了爷爷。在可爱的孙女的统治下,这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如今已经规规矩矩,重新做人。
近年来,在他的所有涉及或不涉及诗歌的文字中,反复出现的只有两个关键词:“汉语”和“诗意”。热爱汉语,盖因他并不懂汉语之外的任何语言——没有汉语或失去汉语,他在世界上将哑口无言;追寻诗意,盖因斯时斯世,他的国绝无,或者说,鲜有诗意。这一切都更像是反讽,而最大的反讽却是,他阴差阳错摇身一变成为他当书商时或许要竭力勾兑的出版社总编辑,如今且看他苦苦思索如何婉拒书商的勾兑。
他也创造出了一种“郭体诗歌”,那是一种警句、格言、对偶、俏皮话,甚至俳句的杂交或杂糅。他的语词或意象的搭配都是离经叛道、不合规矩的。在带给读者以新奇、峭拔、异峰突起的阅读刺激的同时,也造成了阅读的不习惯。在我这个漂泊海外的汉语教师看来,他是汉语的捣乱分子、破坏者,汉语的敌人——但愿他叛逆的是汉语数千年血脉相传中那些负面的,甚至有毒的元素和因子。
中国需要,而且正在迎来一个新启蒙时代。在这场即将展开的大变局中,中国的诗人群体整体性缺席了。我们多见自杀的诗人,却少有扑火的诗人——当年青春诗会时,像我和郭总的另一个室友力虹(已故)那样的诗人少而又少。当雾霾铺天盖地的时候,一盏灯、一卷书,或许就能让不惮前行的人看见鲁迅所说的“生之希望”。郭总编,勉乎哉!
程宝林
2015年1月22日 美国得克萨斯州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