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正朗照。薄云搁在天幕下,待风来,便能掩住皎光。
灵岩寺前,几匹黑鬃马牵着树,时而嘶鸣。也有几个玄衣高髯装扮的,没搭理地睡着,又醒着。
暗色里,渐渐踱来一道人影。
他是一身玄色锦衣,标立在风里,又披着破旧的青袍。束着发,以墨黑为带,搭摆在后,像是个壮实的仆役。
“左提丞回了。”一个眼尖的先是瞧见了,连忙喊醒。
一行人忙着将马匹伺候好,纷纷行礼。
“留下两人在这看马,其余者,随我潜进去。”那人也不做派,硬朗着声气。
他一展衣袍,“早前我已来认了门路,那人就藏在这寺里。此番着实凶险,你们,可都给家里留了遗信?”
一行人面色凛然,纷纷点头称是。
“那好,”他提携搁在腰间的长刀,说道:“此次,我已报给提司大人知晓,为审计地字号。还望各位兄弟,都拿出看家本事,莫要白白地,把命给丢这了。”
“左提丞,”有人惑问道,“按计审司规矩,做地字号的事,须不余痕迹动作。这次可是寺庙,难不成都要烧了?”
这位左提丞皱着眉,疑虑片刻,说道:“计审司行事,不顾俗礼。按规矩办,再分三人去备置火物,事成则起,然后撤离。”
众人领令,便见三道身影先去了暗色里。
恰此时,风也起了,轻闲着的薄云便被拨动,悄悄傍上这月,将清辉掩得严实了。
灵岩寺北,一口铜钟悬着,旁还是那位敲钟的僧人。微倚着,他似睡目。这僧人模样上,约四十来岁,但身形顽稳,如是这钟。
一道高壮的人影横来这寺北院子里,月色疏朗下,见得这道人影挎了把长刀,只盯着院里的那口铜钟,愣傻了许。
“是你吗?”终于,这人问了声。
“不是。”有人答。
“你怎么敲起钟了?”这人又问。
“敲了十年。”那僧人答道。
“你还记得我是谁?”这人问。
“记得。”僧人答。
忽地,风起烈了,几分薄云便被推开。寺北院里,也清明些。
“左不良。”僧人说道,“仔细想想,这名字还是我给你起的。”
“那的确是我的俗名了,但我以前还有个法号。”这位左提丞,即是左不良,说道。
“永良。”那僧人答。
左提丞响起掌来,“看来这十年你也是不曾放下的。”
“永良之人,终成不良之事。”那僧人似是在悔恨,叹息道:“最后也只是,我害了你,你害了我。”
左提丞冷笑了声,说道:“当年我出家当了和尚,在这寺里是最小的一个。故而挑水、做饭、洗衣,乃至于化斋讨火,都是我做的。好不易熬大了些,原以为是可以指使几个新和尚了,却不想,慌乱都安定了,也没几个俗人要做和尚。”
“那时,你不是和尚,也只是个俗人。”这僧人说道。
“是了,”左提丞说道,“我是俗气了些。索性也出去,可不久,这个和尚庙又旺盛了。可见得,真是天意弄人,非得逼我入那计审司不可。”
“计审司,我后来想明白了,这不是甚好去处。”僧人说道:“到头来,还不若这口铜钟。既然修了禅,就没有舍去的道理。你还小,那时懂不得。现在,也还小。”
原来这左提丞,俗名唤作:左不良。曾也是出家的和尚,如今入了计审司,做到了提丞的位置。便见得他,上前一步,哂笑道:“小师哥,你可让我好找。”
“其实不难找的,只是你一直都没回来罢了。”这敲钟的僧人说道。
“是了,我也没想着。这旧年的,计审司二处提丞,竟然落难如此。又出了家,更是在这灵岩寺里。”左不良说。
那敲钟的僧人阔笑道:“没得法子,俗世里杀孽太重,只得再寻到如来佛门下,图个安稳日子了……想来,你也应该是接了三处的担子,晋提丞位了罢?”
左不良顿收笑意,脸色渐渐沉郁。
“计审司里可没有杀孽,若有,也只是杀不尽的人间烂佛。”他一展袍袖,说道:“还记得,这话可是你当年告诫我的。”
“话虽如此,只是,我也不曾想,自己竟也成了烂佛一尊。”僧人苦笑着,又道:“但如今看来,这世上哪有甚烂佛?人先烂了,这世道才烂,从而神佛也不好看了。”
左不良尽是唏嘘一声,又心绪上头。他抖出那件破袍子,似是伤悲,声气渐尘,斥问道:“只是,只是当年你背叛师门,勾结外敌,刺杀圣上……现在落得这般,你,你可还有甚说的?”
“没什么可说了……我回来后,就又出了家。只当个敲钟的和尚,这十年,我可什么都敲走了,也敲空了。”
那僧人叹息一声,道:“再者,杀了他,或是杀不了他。这最后,她也都没了。”
左不良愣了许,狠下脸色。
“既是如此,那我便按司里的规矩,多问你几句。”他摸出一道铜牌,高举着,说道:“计审司下,生死无常。师兄……你为何要叛?”
“不为什么,这佛说,因缘到了,自有结果的。”
“那么,我的剑呢?”左不良猛地一扣铜牌,那道铜牌便作一道疾影,向铜钟旁的僧人投射而去。
只是近了那和尚的身,这道铜牌却忽地无力,软跌下来,掉落在地上。
“记得,这块铜牌,也是我给你的。”
僧人低下身去捡了起来,捏在手里,又问道:“那么,我的刀呢?”
左不良冷哼一声,从袖下猛地挥出,便见得一把秀丽俊洁的杀刀浮了出来。
那把刀只看着,不觉是砍杀利刃的器物,偏有几分剑的韵色。薄玉轻盈,在夜月下,饮得一口寒光乍现,顿生冷凉气。
“刀名,捕风。”
他把刀一横,指着那和尚又问道,“那么,我的剑呢?”
这和尚却没甚动作,只是凝望着那把刀,说道:“我记着,当年正是用的这把刀……正青春,给你削去了头发。”
“我的剑呢?”左不良高声叫喊道。
“你是说,追影?我又一次剃了头后,就把剑折断了。”和尚说道。
“毁了?”左不良冷着眼,说道:“小师哥当日向我借剑,我可是给了你的。后来我又向你借刀,你也给了我。如今这刀来了,也该是还我剑的时候了。可剑呢?呵,怎的?你我这点情面也讲不得了?”
“反正你今天都是要杀我的,还有什么情面可讲?”那和尚瞪着眼,说道:“再说,那把剑惹了太多杀孽,毁了也是好的。”
左不良冷哼了声,却握紧刀,一步奔袭而去,长刀直砍。
这敲钟的僧人倒是有条不紊地回退一步,使得那一刀落了空。可还不待他回身,左不良便又杀来一刀。
和尚连退数步,避开了这几刀。又一翻身,踏上那口铜钟。
“看得出,这十年,你进益了不少。”和尚淡说道。
左不良冷笑道,“还得亏你这把刀,计审司里的刀剑法门,可都让我学了个遍。”
“这般说来,这灵岩寺的佛,也让我悟了不少。”
那和尚说着,跳下铜钟,便又信手一揽,只见那口古钟,重达千百余斤,竟被他只手扬起,又猛地砸出,向左不良砸去。
左不良微微皱眉,腾跃而上,举刀去迎,硬生生地砍在了古钟上。
刀刃与这口铜铸古钟猛烈碰撞,滋出火花来,但竟也没能弄出大的声响,只是脆鸣的,像是和尚们念出的经文。
左不良眉头一皱,翻身踏上钟去。
“这口钟我撞了十年,钟声都被我撞干净了。你看它时,已不是钟,是佛。”和尚说道。
只见古钟轻轻颤巍,竟像是诵出了佛经,一道奇异之梵音瞬间笼上了左不良。
左不良冷喝道,“是个鬼的佛!”
刀刃一横,旋即连砍数刀下去,竟也将那口古钟打退了回去。
“我饿肚子的时候,这些佛可没赏我半口吃的,我却还得寻些香火来供养,来!”
左不良眼色愈冷,便又是大开一刀,向他袭去。
敲钟的和尚稳住古钟,连退数步,但终是放下钟来,又翻身去了钟后。
“你这几刀,蛮横倒也足了。”敲钟的和尚说道,便又拂上手来,盘旋一团,像是聚起了气息,赫然抨出。
左不良将刀一挺,只觉眼前啸风大作,都是一股股的梵音,打在眼上,脖颈处,以及胸脯间。
“当年佛饿了你,如今你也饿了佛,这下,终是互不相欠了罢?”那和尚说着,便放下手来。
左不良仍是折眉,趁着他息了手,猛地将手中的刀掷出,又借步踏地,追上刀的影子。
那和尚见状,连忙挽起手来,同时向后退去。
只见刀刃明明直插入和尚的胸膛,可转瞬间,又被和尚给躲掉了。
忽地,那道刀影也瞬即乍现,仍是杀向和尚的。左不良回手一揽,只见刀与影对撞夹击,和尚一时无得动弹。
“这是追影。”
那和尚瞪大了眼,喊道:“一把刀,怎会生出这般剑意来?”
左不良挥手刺下,只见那道刀影率先杀入和尚身子,而长刀也重新收回到他的手里,握得紧了。
“原来,这佛,终不是我的禅。”
僧人擦去嘴角的血,苦笑着,说道:“你没能困于这里,也算是新的禅了。”
左不良却猛地砍开,喝道:“都说了,我不修禅!”
一连数刀袭上,刀刃闪烁的寒光在寺院里飞舞着。
可那和尚却没了动静,只是静伫在原地。
“今日,也就是今日了。”他说着,闭上了眼。
左不良冷笑一声,刀把一横,抵在他的咽喉上。
“小师哥,你败了。”
清辉洒去流年,将人间的景致又叠上云彩薄雾,可细细地看,却是不伦不类的,什么都不像。
左不良收了刀,那僧人却镇定地瘫坐了下来,如是在坐禅。
这时,夜下又添出几道身影来。
“提司,不杀他吗?”
那些,又都是左不良的人。
“佛门中人,心里若败坏了。实则,就是死了。这和尚死了,就得坐禅去。”
左不良说道,“像我那些个师父师兄,也都坐禅去了。怕是他也早就料想到,这十年,我虽是进益了,可他的佛还是给了他不少的。若今日真打完全了,也得落个两败俱伤。”
“那寺院这边如何?属下探明,今夜有些香客在这寺里宿夜了。”
“烧了。”左不良蛮横一声,“计审司行事,顾不得。待火起了,只看他们自个造化便是了。”
这时,一个声音从暗色里响来。
“你们怎就打起来了?这打了也罢了,倒还要烧院子?”那是一口说教的语调,“院子可是禅,也是馋。这修禅我休不得,可休禅,我也修得。”
只见人间四月天,疏朗的月色下,一个青年和尚走了出来。
左不良皱着眼,理了理他的话,问道:“呵,你这和尚,叫甚名字?”
“小僧卜尘。”那青年和尚合掌行了一礼。
“我刚杀了一个和尚,你还敢在我眼前说禅,你就不怕我再杀一个?”左不良笑诮道。
“啊?你杀了那和尚?可那和尚不是还没死吗?”青年和尚指着那位正在坐禅的,说道。
“他都坐禅了,不就死了?”左不良问。
“谁跟你讲的和尚一定得坐禅死?若是我,我定要寻个苦难的地,受一番人间疾苦才行。不然死得太舒坦,下地狱去可不好受。”
左不良觉着这和尚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没想起,便摇摇头说道:“也罢,你怎死的,我不管了。”
他转身看着坐禅的僧人,喃喃道:“我只在意他的。”
“我可听闻了你们所说,”青年和尚,即是卜尘,说道:“你也曾是我佛门里的,今夜又要放火烧这寺庙。这么看,我该是烧死的。不若这般,让我在死前与你谈谈这佛法?以免我这肚里藏的,都出不来了。”
左不良盯着他看了许久,终是记起,说道:“我的确是见过你的,早前我来这寺院里试探时,便见你这个和尚,傻在这院子里,痴看那桃花。”
他讥笑着,“你说,你个和尚,好端的,怎么就去看那些艳花?俗心不去,又怎能把佛给侍奉好?”
和尚思虑片刻,说道:“我又怎知我的俗心未去?或许我本就没有甚俗心,只是外人强加的罢了。就像那些开得兴高的花,本就是好看之物,但外人硬说是一觉桃花梦了。”
“你能分清这梦,与这俗世?”左不良问。
“能。”卜尘和尚答道,“我睡着的时候即是梦里,我饿醒了便是梦外。我去深山里,便是梦中修行。我在寺院下,即是滚滚红尘。”
“呵,你这话倒也和我当年做派一个模样。”左不良仍讥笑他道,“可我最后没能成那佛,在这迤逦尘世里,只捉得一个计审司的差事,渐渐地,也就失了禅理。”
卜尘和尚摸了摸脑袋,问道:“你的禅,还是你的禅。你修得见禅,可禅修不得你。这说到底,不也是你的禅吗?”
左不良眉头紧皱,又茫然了许,忽然阔笑道:“好你个黑心的和尚,几句有的没的,就差点乱了我的心思。”
“不,你的心思没乱,是我的乱了。”和尚笑道。
“呐,你只管听好了。”这位计审司提丞走上前去,一把抓住青年和尚的身子,说道:“修禅,我得不到出路。但我做了计审司,现今也是这姑苏城的如来佛。这样一说,我可还是成了佛。”
“还有你这法号,”左不良哂笑道,“卜尘,即是,不尘?可笑至极,这世间哪有甚不尘?尽都是些俗人罢了,只是做了些奇异的事,就堂而皇之地给自己上了个好名字,到头来,免不得是要再去尘世里讨个活计的。”
青年和尚一时窘态,微微张嘴,可终究是没能吐出话来。
“你可知当年我为何要做和尚?”他又问。
和尚还未搭理,左不良便自顾自说了起来,“我没了活计,就做了和尚。本以为做个和尚,能喂饱自己,可十五年前却也差点饿死在这寺庙里。因此,我索性打了出去。身上挨了些刀子,这才披上了这身锦衣。”
他凑到和尚眼前,细细地说道:“你要记着,别去碰那什么禅法真理,离佛太近,可是一件很险恶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