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山阴,一座古亭飞泻于此,是谓兰亭。
此处,两侧葱郁,时有鸟鸣。清流湍急,不知春秋。
亭中,两道身影。
谢大先生执白,思量迂久,终是落下——
啪!
打在棋盘上,如是春雷之响。
“哈,就待老师这一手了。”
对座,是个儒雅随和的,约莫而立年纪,开朗着的男子。衣着朴素,面相秀气,好似个儒生,但坐巧连身,直拔俊立,颜容折皱,又像个工匠。
许是被他提醒了句,这位谢大先生瞪起眼,仔细瞧了瞧棋局,惊呼道:“噫?中计了。”
谢大先生说着,忙起手去捡拾白子。
“诶?”见他如此,对座的男子哭笑不得:“老师,只是和我对弈,怎都还悔棋呀?”
“哼。”
谢大先生蛮横道:“几年不见,徐水阁,你长进了啊?敢给我设圈套……怎的?这些年在外头,没少做陷阱罢?”
“这?”
称作“徐水阁”的男子涩笑道:“老师怎么总要拿当年那事来取笑我……再说,老师座下的八位弟子中,我可是棋艺最差的那个。”
“哼哼。”
谢大先生冷笑道:“你和你师兄弟们不同,我和他们对弈,按谱即可。但与你,那可要小心些了,毕竟你嘛,是个偷心的,了不起的人物。”
“啊这?”
徐水阁仍是苦涩:“老师这话可真是言重了。我呀?不过是在乌镇上的,一间不知名的水阁旁降生的。这史书里面,也没载有甚光彩神色的异象……故而,我只是个小人物了。”
“小人物?”
谢大先生瞪大眼,质问道:“真的吗?我不信。”
他骄矜着腔调,偷偷地,藏起那白子。
徐水阁无奈地笑着,说道:“老师,这棋,可还要下了?”
“哦?”谢大先生摆摆手,说道:“下不了,搞不定了……你们这些人,总是不给我这个做老师的面子。每个人回来,都要赢我一样才走……当初,我怎就没教会你们‘尊师重道’这个理呢?”
徐水阁摇摇头,也搁下黑子,又问道:“师兄弟们,这几年来,也少了联系……还不知,是哪位先回了老师这里?”
“噫?”
谢大先生讽笑道:“怎的?你也要来试探我的口风?”
闻言,徐水阁楞了下,摇头笑道:“老师,这是没有的事……再说了,我又不是三师哥,入了那钦天监。虽然,我也看些天气的……”
“钦天监可不只是抬头做事。”
谢大先生打断他,笑道:“他们那群人里,也有些是低着头的。至于你三师哥袁湘……他嘛,我就不晓得,这人的脑袋到底是朝向哪一边的。”
“唉,这都五年了……老师还是不能释怀呀?”
徐水阁叹了声,“三师哥当初,也不过是多哄了几句话。”
“哄?”
谢大先生似是气愤,“你们这些人,每个都是要来哄我的,然后顺道,就把我的珍藏都哄走了?到时候,我恐怕是连睡觉的地都没个着落。”
“噫,怎么会?”
徐水阁讪笑了声,说道:“呐,像我,我就不哄老师的东西。”
“你?”
谢大先生仔细思量了下,说道:“好似如此,你徐水阁,也看不上那些儒法道……只琢磨机关构造之术,倒是个奇才。”
“得老师赞誉,水阁荣幸之极。”徐水阁很是欣喜。
“别,你别搞这套。”
谢大先生迟疑了声,“你该不会,也是来寻《兰亭集序》的罢?”
“啊?”
徐水阁呆滞了下。
谢大先生眉头一挑,“让我猜猜……太子?不太像,你长得虽是可以了,但比起他们,还是丑了。”
“这?”徐水阁汗颜。
“齐王?”谢大先生又疑道:“他向来喜这些,但不善用人,你这么笨拙,他肯定是用不着你的。”
徐水阁总觉着这位老师是在骂自己。
“该不会?”
谢大先生横眉一扫,盯紧了这徐水阁的眸子,问道:“是九殿下罢?”
徐水阁神情一动,却默着,不接话。
谢大先生好似猜中了,朗笑道:“我就晓得,我就知道……就你这脾性,与那位善思多明的九殿下是最投趣的。再看看你,落职工部,三年也没个调动,可见是处处受气了罢?”
徐水阁虚笑一声,说道:“老师鉴才还是颇准,但如此看来,学生也是最没进益的那个了。然,学生仍是开朗。毕竟,知己难寻觅。九殿下的许多思创,皆是令学生折服,甚至……”
他忽地不说了,只笑道:“老师也该猜着我回来的,不然,怎还摆个棋盘来?”
“你呀,还是这副德行!”
谢大先生摇了摇头,正经道:“我是要远离那京城的,宁可待在这山上等死,也不下山去。汴梁城,不是个如意之地。可你,你们,你们是不同的。如同浪潮,前浪,后浪什么的……那城里,沙滩多着呢。”
他觉着自己说多了些,只问向徐水阁:“故而,你回来,是要拿甚宝物?”
“宝物谈不上。”
徐水阁忻悦道:“只是学生曾翻过的一本杂记,其中有个法子,正是当下所困惑的解决之道。时日久了,还是忘却,因而回来寻个周到。”
“就这?”
“就这。”
谢大先生轻笑一声,说道:“一本杂记,或许,你能凭此,作出奇迹也未必不可,啊?”
他好似玩笑话,但徐水阁听了,只觉心中颤动。
“你们呀,这拿出去的东西,可要记得还回来。”谢大先生继续说道:“好比袁湘,五年前哄走了我一张残破图卷,说里面藏了天机道韵……如今都看了五年,也没见他看出个道理来。可眼下呢?有人开高价收了,还是限时的……我月前便写信给袁湘,让他把东西寄回来,也不知何时能到了。”
“这?”
徐水阁蹙眉,说道:“既然有人开高价收此残图,则这图,可是真有道理的。老师,何必……”
“哈,我也不想的。”谢大先生阔笑道:“实在是他,给的太多了!”
“啊这?”徐水阁见老师好似捡了笔横财似地,也不知该如何接话,更不好问那所谓的“高价”,只得笑说起别的事来。
“老师可知,这月来,京城那边的书坊,出了两本妙书。”
“妙书?”
“其一名曰《三国志通俗演义》,讲得是军武智谋。另一本则是《红楼梦》,却谈宅院风花。”徐水阁说道:“此二者,我都读了些,只觉如两道佳肴,得细细品,才能悟些道理来。甚者,得多读些,才豁然惑去。”
“那本三国据传就是出自京城,但红楼,却是江南人士作的。”徐水阁好似无意,说道:“我这一路来,也询问了些,大抵是金陵的罢?但想来,老师更是博学,恐会更详细些……那本红楼,总是牵动心绪,非得见见这作者才行。究竟是,如何之人,才有如此之作?”
他笑问着,满不在乎。
谢大先生眯了下眼,却说道:“《红楼梦》呀?不是写了,曹雪芹作。”
“此人,我找不到。”徐水阁说道:“在金陵四处打探,也没个人影。”
“诶,曹雪芹,曹雪芹……你忘了,老师我最爱吃的,不就是野芹?”
谢大先生眨了下眼,低声说道。
“啊这?”
徐水阁惊呼一声。
“诶,慎言,慎言……”
谢大先生高深模样。
“不,”徐水阁摇摇头,嗤笑道:“老师怎可能是?不对,老师不敢是。”
“不敢?”谢大先生疑惑着,“怎个不敢法?”
“要晓得,这红楼里面写的情爱……啧,啧!”徐水阁沉着声气,说道:“若是被师母晓得了……所以老师是不敢写这些的。”
谢大先生冷眉挑弄,但又瞪眼,说道:“胡说八道!你师母都死六年了。”
“老师。”
徐水阁沉气道:“就我一个晓得,师兄弟们都不知。”
“哦?”
谢大先生审视着他的眼,迂久,才笑道:“都是胡话了,不谈这个了……徐水阁,你不妨说说,京城那边,又有甚好趣的?”
说起这些,徐水阁也来了劲,说道:“老师,这京城市坊的革新可有趣得很。学生还记得,当年初到京师,街面虽是整洁,但气味可不好……后来,官府里就有了个卫生署的,专司人畜之卫生。既可控疫,也正风气,舒畅道路。当然,具体,我是不知的。”
“哦?”谢大先生笑了笑,“新的机构?”
“除此外,还有些,诸如市监、警署、医署……”他似滔滔不绝,“新型马车、驿站,成衣服饰,茶铺酒楼,工场纺织……如是雨后春笋,这些年,便尽相冒出了。”
“如此,如此,就好。”
谢大先生笑着,听这徐水阁款款道来。
与此同时,姑苏城内,吴王府邸。
吴王世子殿下,颜湛,正欢颜。
“终于是逮着他们的尾巴了!”
他摩拳擦掌,好似要动手。
“殿下,是否要收网了?”
陈礼伫在一旁,问道。
“并不,”世子殿下挥挥手,说道:“还有最大的那条鱼没落进来……也得快些,要在我去幽州之前,把燕国那些小偷小摸的东西,都拍赶出来。毕竟,姑苏这地方,我还是喜欢清色一些。”
他话刚落,便见那老人走了来。
“殿下,切不可都网了。”
这人正是杨得意,只见他冷笑着:“得留个口子,这样,才能一直钓着,从江南,钓到塞北……如此,走一步,落一子,一条线,可就成了。”
“哦?”
世子殿下挑眉,说道:“杨老先生,总是比我想得周到。”
“殿下,那姑苏白家……”
这杨得意话还未完,只见世子殿下随手抬起一碟果盘,问道:“这是甚物?我好像从未见过这种瓜果。”
只见这一枚枚的,如是果实,呈聚合状,鲜红色,宿存萼片直立,紧贴于身。也有瘦果尖卵形,光滑细腻。
杨得意仔细瞧了瞧,说道:“这应该是外来的瓜果,取了种子,且在姑苏城外栽种出来的……记着,好似叫甚——草莓?”
“草莓?”
世子殿下信手拈起几个,一口吃去,嚼动几下,“还不错,挺甜的。”
他看了看,见杨得意皱着眉,便问道:“怎么了?杨先生?”
杨得意眉头紧锁,说道:“这些种子,应该是年前,由平云商行带来的……他们商行在城外就有土地,种出来了,今日供给王府。”
“平云商行?”
世子殿下连连吃下几个,笑了笑。
“好风借力,平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