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又落起雨来。
江南的晚春大抵如此,细雨总是纷纷,扰人心烦。有心的,都携把伞,见天色渐渐阴沉,便撑出纸伞,风流婉转,好似与朦胧在江南烟雨里的女子挽起了手。也不乏有倜傥些的,这些人八成是不管雨如针丝还是雨若庞石的,只轻唱着: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便消逝小巷间,寻不得踪迹了。
这江南,若没了雨,可还敢称作江南?
姑苏城外,西山徽雪亭处,池鱼阁里。
白俅凝望着,那幅披挂于厅堂间的,为白太公作《西山放晴图》。
他好似痴迷,伸出手,摩挲着陈旧的画卷。
“倘若,”他只盯着画看,“这世上,还有一人。又或者,还有多人……”
他罢下手,踱步。
“那,《清明上河图》,即是他们之所求。”
将桌案上的朱笔搁去,铺开一卷白宣,又叹了声,“假使,假使我将这图凑齐,也只允一人归去桑梓……谁都不想,留在这方天地的。至少,远离了过往生活的便利,只觉此处,陌生、寂寥、凶险,犹如是由奢入俭。”
他似是惆怅,可也欢喜。
“分明,分明我不再是孤儿了。”他眉间紧蹙,“可是,未知其全貌之前,谁又敢予之信任?若是个心善的,倒也能盼作知己。但若是个心胸狭隘的,岂非是必死无疑了?我大抵此类人……我们,也莫不都是,如同森林里的猎手,静静地等待着,彼此现身了。”
他再踱步,烦闷上心。可要提笔落字,竟也写不出撇捺横折来。
“假使其为一人,我不知根底,贸然去查,则暴露自己。但红楼一书,已去了汴梁,其若有心,也会揪到江南来的。我们是互不知彼此的品性人格,甚至于意图、价值观念等,这些对于研判其人好坏,是必须要掌握的。但就目前我所知的,这人应该是能亲近于朝廷……不可能是皇帝,若是了,这十年来早就变了格局。那人,究竟会是……”
他思虑着,宛转蛾眉。
忽地,池鱼阁烁来一道光影,遮了眼。
皱眉探望,只见,像是滚进来了一团雪球,这屋子里顿时冰凉了些。
“小白球?”
他心间微动,轻唤一声。
那翻腾进来的,是只修身白雪色的小松鼠。此为灵宠,与白俅是熟识了。便见得,这松鼠跌撞着,微微扬起脑袋。
“可是,春娘那边传信来了?”
他瞧了瞧,这雪白松鼠是不着一物的。
听闻白俅问话,这松鼠便是迷糊了下,又好似惊醒,忙跌出门去。
少顷,便望见它又拖着一袋油纸包叠的物件,荡悠了进来。
“你可是,又偷喝桃酒了?”
他弯腰去捡起这袋油纸,难得一笑,却是开口斥道:“酒这糟粕,你可沾不得。到时候,一身的酒气,将你这雪白毛发都给润没了,你就成了只无毛的松鼠。这下辈子,就得躲在树洞里去。兽见兽欺,过不得安生日子了。”
正说着,他也好似惊醒,喃喃自语道:“这,也是与我的境况相同了。若那人太强盛,心眼又小,我这一辈子,只能躲着走了……过不得,安生的日子。”
那松鼠倒不听他的,示威地举着小爪,胡乱蹦跳几下,便又跌撞出去。
他无奈着,摇摇头,动手拆开这油纸。
只见,里面包裹着的是两封信件,以及一册精致装帧的书籍。
“这京城,还是线落得太少了。”他捏起信件,叹了声,“这一个月,也只回传一封。效率低下,甚至内容——”
他骤然止了声。
“这,这是?”
白俅颤巍着手,捧起那本精致装帧的书籍,一时凝滞。
“不会罢?真若是了,这该如何……”
他这下子,竟不知悲喜。
眼落去,只见,这书册上,印着书名:“三国志通俗演义”。
“是了,我写红楼。这人,便去写了三国……诶,我们,还真是互不知耻……”
他仔细察看一番,见这书封上,还落着曾几何时,颇为熟识的,烙进记念深处的,那位刘皇叔的工笔画像。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翻看书,只读了句,他便疯癫起来,但又泪目,“啊,这,这……恬不知耻!”
他又翻遍书册,察着,“这人真是……我好歹还留了个曹公的名头,这人倒好,匿名出书。罗先生毕生心血,真就被你给吞了呗?”
白俅很是气恼,甚至这精致做工的书册也不怜惜了,暴躁地,抓烂了纸张。
半晌,他终是平复心绪。
拆开一封标红的书信,捏在指尖望了眼。
只见,信中写道:“此书,出于汴梁城‘醉三国’印书坊,三月前见市。为汴梁文人畅读之书册,然不知其作者。市坊有传,兵部尚书高赞此书,称其以舒闲暇、困乏。”
白俅松落了这信,沉思着。
“看上去,那人应该是整本书都写完……不,是抄完后,再刊印发行。而我写……抄的红楼,却是连载的。”
“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境况,能让这人安定心思下来去写书?”他又疑虑,“断不可能是穷苦人家出身了。若是迫于生计,须得写连载,如同我一样。可,与此同时,那人又能让梁帝设下所谓新闻司,创办报纸……可见,其人与皇室关系密切。再不济,也该是公侯家的。但汴梁里,权贵如豆粒,光是这般想,也不得结果……还是线太少,吃了没消息的亏。”
他相通了些,便捡起信件。
“四月朔,京师市坊现新型马车。据传,其较于旧式,更为稳固,不易颠簸,且马匹行速增快,京城权贵均尚之。后查,此新型马车出自‘南山驿站’,其势阔大,难以探查。”
此信完了,他摘下信封上的红印,有些失魂。
“新型马车?这都做出来了?”
他双目迷离,“就此而论,其人善创造、发明,思维活跃,这上辈子,该不是个俗人。而眼下,这些新鲜事物,又都是今年才出的。可见,之前几年……或许那人还来到,抑或只是在韬光养晦,如今寻得机宜,便一鸣惊人了。”
白俅捧着脑袋,总觉是猜不透了。
“仔细想想,我如今的破绽是红楼。此书已传到京城,若是瞒骗,恐是不行的。”他折眉,思索着:“好在,我仍以曹公之名。若其有心,必然会来江南……如此,倒可设局,顺其意而找出那人。反之,那人也可能是以报纸、三国作饵,钓我去汴梁的。”
他想着,便又拆开另一封。只见,里面仅是信纸一张,但颇为厚实。
其上,信头写道:“姑苏急报!速转予春先生。”
而信尾却提笔:“夜急,直递!按甲字号,通行。”
至于信中内容,则为时下文人诗词摘记。
白俅见此,心上惊弄,忙裁去这信纸的头尾,两侧内捏,便鼓起两面夹缝,从中取出一张薄竹字条,以小字写就:
“四月十一夜,姑苏林府突生变故。百余官兵入府搜查,逮捕姑苏知府林如淞,并囚禁其家室……据传,林如淞之弟,林如柊,为镇北将军徐进安部下,已叛逃北燕。后欲详查,然官兵纵火,林府俱焚,已无余物。”
白俅捏着两封信纸,点上烛火,逐一烧毁。
“林府惊变,倒是和小司传信相同。”
他眉间紧蹙,“只是,为何要毁了林府?究竟是这林如柊叛逃在先,还是这位林知府犯了事?他到任不过一年,虽无明显的政绩,但也算稳固地方,并无过错才对。”
白俅忽觉得脑袋有些胀痛,神思也浑噩起来。
“这些年,我还是松懈了。”他似是自责,“再没刚来的那几年谨慎了,总觉处处都能安排精密,觉得这方天地里的,都是些傻楞货色……现在,终于是被这无情的老天爷给教训了一顿。这些事宜,看似根本够不着我的底,但每一条,都指向我。我,说不得,已是众矢之的了……”
他强硬地按捺住脑海中,无端起的疼痛感,俯身在桌案上寻觅。
“但我,也不是毫无准备之人。”
他痴笑一声,“我这个孤儿,可不敢相信他们的,凡事都得做两条线,互相监察。现在好了,终于,也有个躲在暗处的家伙,开始监察起我了……”
从乱作一堆的画卷中,抽出一展。
“这样也好……免得我得意洋洋,失了警惕。本就是个卑鄙的外乡人,绝不能和这些土著搞在一起……”
只见,这抽出的画卷,正是那日所作的《雨后西山瞰望图》。
他在画卷上仔细指查,抚摸着每一处笔墨。好似身临其境般,可透过这画,鸟瞰、观望西山全景。
在画上捉摸片刻,并无异常,他终于叹了口气:
“看来,小司的排查还是很到位。无论是世子殿下,还是那计审司,抑或是白府的,乃至于其他派系,都没人留在西山了……”
他话还未完,蓦然瞪眼,心中悸动——
可见,这幅画卷上,缓缓地,露了一道弱小的影。好似逃命般,向着徽雪亭奔上来。
再看,便见其后,追杀来一道着不清形状的黑气,似雾般,拢上整座西山。
“不,小姑娘……你,你可千万别往我这跑,我不想再去惹计审司了……”
白俅有些惊慌,喘着气,忙撞出了这池鱼阁。
只伫立徽雪亭中,远远地,便见一道倩影,瘦弱身姿,凌乱线条,跌跌撞撞,或攀或爬,只为逃来这亭子。
近了,更是近了。
她是满脸泪痕,眼眶还是如同上回,红腻且干涸。一副楚楚可怜,虽俏丽姿貌,但又衣衫不整的败落模样。
她也是淋过大雨的,水色润了衣物,倒添些空灵气。华发逸散,湿漉且混着泥泞。再近些,便又察觉其衣衫染了血色,身躯上也多有瘀伤、破痕。正哭喊着,不时回望,但又得歇斯底里地,奋力爬上这石梯。
此刻,她不再是贵人,只是个落难了的,泥塑女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