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气氛越来越浓,每逢佳节,韩江林总是倍感孤独。清晨,他形影只单地走过清冷的街道,仿佛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唯独他被遗弃了。他把生命中每一个女人都想过一遍,更加觉得自己原本就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一步走错,步步走错。早知道当官并没有让他过了幸福的日子,当初又何必苦心谋划,放弃了触手可及的幸福,而追求水中花镜中月一般的爱情呢?
令他思念的是兰晓诗,她像一个色彩斑澜的梦,永远装点在他的灵魂深处。待他想伸手抓住,她又飘然而去,待他转身离开,她又如丝如缕缠绕着他,叫他无法释怀。
令他不舍的是罗丹,离开时还特意与他一夜温存,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她会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告别呢?带着一身病痛的她,勾走了他的心,可怜的女人,这会儿会在何处?是否健康如意?
令他心痛的是杨卉,如果当初心思平和宁静,少一点野心,或许他们会和和美美地过着幸福的日子,他一个错误的选择改变了生活本来的轨迹,两人由此命运多桀。如今杨卉面临牢狱之灾,他的努力或许可以拯救杨卉,但目前局势复杂,他不敢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做赌注,去拯救杨卉。一个连妹妹都保护不了的人,还奢谈什么尊严?
懦夫!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韩江林失语地恨恨拍了一下脑门。
他把身体蜷缩在宽大柔和的老板椅里,望着玻璃上梦幻般美丽的窗花,暂时不想做任何事情。
笃笃笃,门轻轻敲了几下。韩江林挺直身子端坐,叫了一声进来。文书科长小李捧着一叠文件夹进来,脸上浮着一个浅淡的微笑,轻轻放在桌子上。韩江林问,黄县长在吗?小李柔和地回道,黄县长回老家过年去了。韩江林轻轻哦了一声,表示知道。小李见没有下文,轻轻合上门出去。
韩江林打开文件夹,都是一些例行的公文,只需要看一看,在上面签一个字或者画一个圈。县政府这边的事具体,苟政达被东街村民一闹,吓得赶紧搬到县委那边去了,他叫韩江林搬进他的办公室,韩江林觉得自己不是县长,搬进县长室名不正,言不顺,搬进了挂职期满离开的科技副县长室。办公室的人认为韩江林接任县长是早晚的事,都把韩江林当成了县政府的一号,上面的公文一般都先交给韩江林签阅后,再传给其它县长。
翻到第四个文件夹,看到里面的人事任免文件,韩江林目光像钉子一样盯在上面,愣住了,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谌洪交流任东江公安局长,东江公安局陈世文任白云公安局长。这个陈世文韩江林知道,在东江极其复杂的社会情况下,侦破案件、打黑除恶都出了名,被公安部表彰过。谌洪从白云到了东江,相对来说,从安静的后方派到了公安战场的一线,算是得到了重用。但他觉得这种任命不正常,因为县委对谌洪的意见是暂时留下来,不交流,而是把王茂林交流到东江先任副职锻炼一段时间,以便培养提拔。现在变成了这种结果,里面可能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拿起办公室的电话拨打谌洪的手机,刚拨了几个号码又消除了,转而拨打苟政达的办公室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苟政达才接,韩江林说,苟县长,是我,韩江林。苟政达温和地问,江林,有事吗?
韩江林问,我看到一份文件,谌洪交流到东江县任公安局长,这个情况你清楚吗?常委会研究的时候,不是决定把王茂林交流到东江任职吗?
苟政达说,中央正在试行干部交流制度,市公安局想在全市率先推广,他们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原则上同意他们的决定。
原来是这样。韩江林说,见他不再说什么,苟政达挂了电话。韩江林数了一下交流任职的公安局长,十二个县只交流了八个县,还有四个县的公安局长留任,那么,原定谌洪继续留任白云公安局长的意见,市公安局为什么没有采纳呢?
韩江林忽然想起市委党校青干班的同学迟常青,现就任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他肯定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韩江林从抽屉里翻出电话本,找到迟常青的电话,拨了过去。韩江林心说,并不是他要在这件事情上认真,而是他从谌洪的调离中,感到有一种威胁暗暗地朝他逼了过来。孤儿韩江林一向缺乏安全感,谌洪的存在使他感觉自己多了一条臂膀,如果说杨卉曾经是支撑他经济的臂膀,由于错误的判断,他自动砍掉了,而今有人主动断掉他的另一只坚实的臂膀,他不能不认真探询究竟了。
电话接通,韩江林用普通话问候道,迟部长好。迟常青一愣,拖着浓重的官腔问,请问你找谁?
韩江林憋不住笑出声来,迟大哥,是我,江林。
迟常青也笑了起来,江林啊,你在哪里?
我在白云,最近看了你发表在南原日报的关于民族习惯法的文章,给我的启发很大。
迟常青半是得意半是客套,练练笔,发表一点个人不成熟的看法。
韩江林说,最近白云的治安形势不是很好,你老兄要抽空下来传经送宝。
迟常青民直肠子,不会转弯,接着韩江林的话说,白云公安局的工作最近是有些下滑,已经有三起学生失踪案没有破,在省里都挂上号了。
哦,韩江林问,因为这个原因才把谌洪调离白云的吗?
迟常青说,谌洪的交流局里有不同的意见,对他的工作能力,局里还是肯定的,关键是白云县委的态度,第一方案是保留,后来有人提出,把谌洪交流一下,放到别的县锻炼可能更有利于他的成长,这才把谌洪交流出去,事情才这么定下来。
韩江林说,谌洪熟悉白云的情况……
迟常青说,别舍不得你的干部,这次特意给白云派了一位治安方面的专家局长,就是想改变一下白云的治安形势。
韩江林只是想了解一下苟政达的态度,他并不想改变什么。两人又扯了一些别的事情,挂了电话,韩江林陷入了沉思之中,苟政达已经开始着手布局自己的政治势力,是应对还是收缩防地?韩江林一时拿不定主意,因为他暂时弄不清楚苟政达要达到什么目的,又会预留给他多大的生存空间?
谌洪兼任着白云政法委副书记,把谌洪留下来,韩江林有一点说不出来的私心,他想借谌洪在研究杨卉的案子时,能够想办法把杨卉给保下来,或者把对杨卉的处罚降低到最小的程度。谌洪离开了,他无法再掌握有关这起案子的内情,也就不能再对杨卉进行有效的保护。实际上,正是得益于谌洪在里面的工作,杨卉的案子才和屠晋平的案子剥离,屠晋平的案子由市检察院着手调查,杨卉和其它科局长的案子,则由白云检察院和东江检察院联合调查,目前案子仍然处在调查阶段,可能谌洪在里面起到了相当的作用。韩江林的想法是,如果不能判杨卉无罪,最多也就判一个缓刑,保杨卉一份工作,让她将来的生活没有后顾之忧。如今谌洪调离,谁能够帮他达到这个目的呢?
韩江林提起话筒正在拨谌洪的电话,手机铃响,一看是谌洪的号码,心骂道,狗东西,倒有点心灵相通啊。韩江林摁下接听键,用生硬的语气说,祝贺你高升啊,谌洪老兄。
谌洪用无奈的语气说,看到文件了?
韩江林说,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做一下工作,事情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谌洪叹了一口气,道,离开这苦海,算是一种解脱。
你以为东江是幸福的彼岸?
没有那么多人情世故,我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干什么干,屁股还没擦干净,就想立地成佛?白云三起学生失踪案,在省里挂了号,还好意思谈?
谌洪被揪了把柄,难过地说,不是我们无能,是犯罪分子太狡猾,再说破案需要时间,现在谁给我时间了?
最早的不是已经失踪一年时间了吗?韩江林质问道,是你自己没有给自己时间。
我的老兄,哪一个地方没有几起陈年旧案?谌洪换了低沉的语气说,记得我跟你分析的吧,原来警民一家,只要出了案子,老百姓踊跃提供线索,现在呢,线索得花钱买,如果还是一有矛盾就把公安拉到第一线,和老百姓对着干,我担心会出现第三势力来填补中间留下的权力真空。
废话少说,你什么时候走马上任?
我接到的命令是明天,现在我的车停在花园里,你下楼来,我们去喝一杯。
韩江林原本想拒绝,心里觉得还有话要和谌洪说,便道,等一会,我处理完手头的文件就下来。韩江林把桌上的文件看完,身子越来越冷,收拾起东西跑下楼。
天空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素净的大地顿时铺起一层柔软的薄绒,踩在上面,居然有些滑,刺骨的寒风卷着雪花灌进脖子,韩江林身子哆嗦了一下,望着远处被迷蒙的雪花笼罩的吉普车,心想,孽状啊,如果不是为了世间摆脱不了的情字,他何尝愿意在冰天雪地里外出?
谌洪看见韩江林过来,远远地跳下车,把冻僵的脖子缩在大衣里,把着车门等候着。韩江林上了车,谌洪用力关上车门,绕过车头上了车,边点火边说,真是难得的好天气呀。
冷死了,好什么好?
我是说好喝酒,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还有见雪吟诗的雅兴?好吧,我陪你痛快地喝一杯,一是欢送旧年喜迎新春,二是给你履新壮行色。
谌洪猛踩油门,吉普车在雪地上滑了出去。透过后视镜,韩江林看到了两条渐拖渐长的车辙,宛如无法抹杀的人生轨迹,清晰地镌刻在大地上。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