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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文馆查阅颂的资料时,我发现了一篇叫做Misuuthe Tei Contigou (观想的缝隙)的文章,被夹在最里层书架的一角。文中提到了“观想的缝隙”,大意是说我们对自身应激反应的解构存在盲区,某些反应会无意识的发生,但是我们却不知其原因。这理论和“空白”高度相似,我接着往下读,文章却戛然而止。查了查作者的资料,E135 0028,于143320外出考察时遭遇雪崩不幸解体。
看来是未完成的文章。但我已经备受鼓舞了,就像在沙漠中迷失的旅人,偶然发现了前人留下的路标,有人和我有相似的体验,那我就算是疯子,也只是和别人一样疯狂。我决定将研究“空白”暂时放在一旁,作为颂者,我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需要全身心的投入“盛开之颂”的创作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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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歌颂的创作比想象中的更加困难,我写了很多东西,但是似乎都达不到颂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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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参阅前人的颂,我方才明白,歌颂也是一种“伟大”,这种“伟大”属于组成全体。点滴的奉献,平凡的组成,他们或许“伟大”,但是这种“伟大”只属于每一个个体,它的格局太小了。组成全体,这一概念本来就很“伟大”了,而我歌颂的,是更伟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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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之余,我还是习惯从天台向远方眺望,虽然我会感受到“空白”,但是每当日出之际,阳光洒遍全身,空白就会缓缓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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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的我明白,原来我向往的不是远方,而是太阳,它放射唯一的光与热,它施予全部的光与热,它治愈所有的痛苦,它抚平所有的焦虑,只要它存在,便不停息。歌颂太阳,便是“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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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创作上相当顺利,然而闲暇时想起246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每次想起,我就会陷入短暂的空白。不过我已经学会一定程度上控制空白了。想到她将歌唱我作的颂,就像沐浴阳光一样,会使空白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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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白已经从闲暇渗透到工作了。在我写下文字的时候,偶被空白侵扰,它便自然而然地顺着墨迹融入颂中去。我本来想进行修改,可再次回味写下的句子,我产生了疑问——“空白”属于我,还是属于全体?如果属于全体,“空白”,或许也是一种“伟大”。没有将其删除,我反而有意无意的增添着空白。当然,这对我相当危险,每天陷入空白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但我坚信,最“伟大”的阳光,是将空白消融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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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不开阳光了。我的工作场所已经搬到了天台。日出唤醒我的活力,日落我就会枯萎。长时间在阳光下工作让我视力受损,但只有沐浴在阳光下能使我平静下来。这种病态让我时不时产生主动检查的念头,但我承受不起解体的代价。我想知道E135是怎么处理的,然而大文馆里的Misuuthe Tei Contigou 不知何时已经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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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难以忍受!整天整天的陷入空白,再怎么排解也毫无用处,只有日出的半小时稍有缓解,能勉强进行工作。我有多久没见到246了?我作的颂会怎样?歌颂之后会怎样?灰色之外是怎样的景色?纷乱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多希望一切工作都在下一刻结束,然而作为颂者,我不能让颂存在遗憾,我只能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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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了,终于完成了!我立刻将盛开之颂呈递给大时钟。一切都结束了,我本来这样想。然而刚把颂呈递出去,我就被最高下令禁足在寓所的保密室。
如同有什么东西碎掉一样,我崩溃了。说实话不太想记录这一段内容。保密室是封闭的,只在很高的地方开了一方逼仄的窗口,每天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才会有几缕阳光漏进来,抹在灰色的墙上。还没等我感受到暖意,世界就陷入了一片漆黑。我只能浑浑噩噩的度过每一天。能和我说话的只有我的终端,而与网络隔绝的它只会说,“你要开心起来,颂者C135。”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做梦,梦到我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但是梦中没有246,每次我都失望的醒来,醒来后是煎熬的现实,于是我继续做梦,一天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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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最高下令,禁足令解除了,漫长的噩梦,结束了。
“你要开心起来,颂者C135。”耳边的终端还在聒噪。
接到通告的我立刻准备去往停机坪,刚踏出门半步,我就遇到了大文馆的同事C337。
“你是,颂者?”他试探性的问。
“没错。”我开口回答,嘶哑难听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
“你要开心起来,颂者C135。”听过无数遍的提示音又吓了我一跳。
“谢谢。”留下呆立在原地的C337,我转身跑回了寓所。
我站在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脏乱油腻,胡须盘根错节,眼窝深陷,眼中布满血丝,脸色青白。
叹了口气,我开始打理自己,好好的吃了顿早饭,换了身干净的制服,再次走出了门。
陌生的朝阳,有些刺眼,但还是很温暖,我在街边站定,让我裸露的每一寸肌肤都吸饱阳光,而后我深深的呼吸,确认C135已经回来后,径直迈向停机坪。
在赶往大时钟的路上,目光所及,许多飞行器从寓所,会馆,城墙,以及其他各处的停机坪起飞,和我一样在往大时钟赶,更多的飞行器源源不断地从巨大的的传送门涌出。打开传送门的消耗巨大,但是泛世界每个240000还是会打开两次传送门,一次是“盛开之颂”,相当于迟到的洗礼;一次是“凋零之颂”,等同于提前的葬礼,这是组成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时刻。
四周繁星般的等离子喷射引擎曳出幽蓝的尾迹,我想,如果从更高处俯瞰,我们一定宛如从四方坠向大时钟的流星雨——虽然我没有见过流星雨,但是过去的书中描绘过那壮丽的景象。如此盛景,只因歌者将于大时钟下,吟唱歌颂。而我将同时作为听者和作者,见证新歌颂受洗。如此令人振奋,我下意识加快了速度。
入夜了,我终于看到了大时钟。灰铁色的钟塔直入云霄,240000制的巨钟在此高悬。指针缓慢的转动着,000001一昼,000001一夜,43200个昼夜就是我们组成的一生,虽然从小我们就被教育,要从容的接受最终解体,但很多组成其实仍对此感到恐惧。我倒是看得很开,因为000001虽然是令人煎熬的时间,但也是令人享受的时间,我有时会对着太阳长时间的发呆,看它从温暖的橘色逐渐变得耀眼,逐渐升高,又逐渐下沉,点燃一大片天幕,又突然熄灭,天地迎来黑夜,一个白昼的时间过去。我不介意偶尔花上这么一个白昼,虽然在很多组成眼里,像这样浪费时间简直是罪行,但正因此我才写出了Qrulleguo(理想乡)。哦,抱歉,我“故意”说漏歌颂的名字了。不过,这样的即时记录,其实和自言自语也没什么差别,估计也不会有什么组成去看——说到底,这些记录还能否被发现,都是个问题吧,真是可怜中的可怜,我也是,这记录也是——好吧,这是我跟来自东之海的图书管理员A404学的语调,看来并不适合我,过度的兴奋使我有些失态了,我还是该专心赶路的。
前面真的就是“赶路”了,大时钟范围只允许步行,我找地方停下飞行器,如同朝圣的苦行僧,徒步向大时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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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之际,我到达了灰金广场。站在大时钟前,向上望去,我看到了246,一个微渺的白点,笼罩在一片辉煌的金色之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庞,但我感受到了她的笑容。她一定脸含笑意,在和我的颂交流。我安心的站在了组成之中。
周围鸣奏着历代的颂,这些都是震撼心灵的音符书写的史诗,我周围的组成都沉浸其中,他们虔诚的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应该是在向最高祈祷。随着乐音的变化,他们或而露出笑容,手舞足蹈;或而攥紧双拳,神色紧张;整个灰金广场已经完全沉浸在歌颂营造的气氛之中。
然而我对这些音乐本身已经没有这么强烈的反应了,毕竟我已将每一首颂听过上千遍,现在的我,便如同历史的旁观者,或者故事的倾听者,静静的坐在这里,感受着那些在脑海中浮游的时间片段。不如说,之后的正式歌颂中组成的表现倒更让我更感兴趣。
我不自觉的抬头,天空中有几絮白云,轻轻飘荡着。
天色就在音乐中逐渐暗淡。大时钟之上,246的身影也不见了。大文馆的同事和我聊过歌者的事,听说历代的歌者在正式歌颂之前的夜晚,都会待在一个绝对安静的密室,倾听自己的脉搏与血流,以便让自己的“自然之律”与歌颂的“机械之律”产生共鸣。
音乐逐渐变得舒缓,最后完全安静下来,越来越多的组成开启了睡眠保护,安然入梦。周围的灯光似乎都熄灭了,晴朗的天空也是一片漆黑,只有视线的远方,偶尔闪烁一两次光芒,那是等离子引擎散发的辉光,估计是些赶在期限前到达的组成。
地面有些冰冷。时钟区没有季节,硬要说的话,接近于初秋,白昼时还能感受到温暖,但到了夜晚,微微的寒意就会侵蚀肌肤。
已经很晚了,我却没有睡意。仰望着漆黑的天幕,我有些失神。我见过很多次日出日落,却似乎从未凝视过漆黑的夜晚。夜空是没有任何光明的,不知是静止还是流动的黑,就是它的全部。夜间的全部光明,便是取自太阳的电能,组成们都喜欢光明,这是最高给予我们的鼓励,但没有组成喜欢黑暗——当你凝视它,它便将你吸引,直到你成为黑暗的一部分,它不停将你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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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陡然睁开双眼,撑起身子: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在没有开启睡眠保护的情况下睡着了?恐惧霎那间席卷全身,我胡乱的舞动着自己的躯干,确认自己仍然完整的存活。周围的组成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才收敛了自己的动作。所幸天已经蒙蒙亮了,夜晚的危险已然不复存在,歌颂马上要开始了,但我还是为自己的疏忽感到后怕。我环顾四周,想排解自己的不安情绪,却看见远方还有两枚璀璨的蓝色光点正在极速赶来。
来不及了。
大时钟处,钟声震撼,所有组成都睁开了眼睛,朝中心看去,而远方的那两枚光点应声崩解,化为金色的光屑散落,刑罚是属于“最高”的权威。我目睹了这一切,而后也扭头看向中央高耸的钟塔。
太阳升起,透过钟塔的空隙,放射出金色的光芒,连带周围的建筑表面,都浮动着白金色,就像散落的轻羽,染上了阳光。一道纤细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光芒的中央。我还是看不清她的脸庞,连她是否轻松的笑着我也不知道。我和所有组成一样,紧张的盯着塔顶的光影。光影向前跨出一步,与此同时,音乐奏鸣。
(颂)
四周又变成了深不可测的黑夜,组成们骚动不安。远方隐现出近代城市的轮廓,一条小巷的景象不断放大。小巷中蛰伏着一小队狼狈不堪的士兵,队长失去了左腿,应急处理的绷带沾满了血迹和尘土,失去一只眼睛的队副正在咬牙忍受着感染的折磨,他们身后的人也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整个城市陷入了混战,敌人不知何时从何处袭来,没有指挥,没有医院,他们的步枪上着最后的弹夹,没有退路。
(颂)
塌了一半的房间里,狙击手正趴在昏暗的窗台,他屏住呼吸,把干裂的嘴唇咬得泛白。布满血丝的双眼锁定了这队伤兵——死神正把镰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催促他收割生命,献上祭品。
(颂)
此起彼伏的枪声,燃烧蔓延的火焰,支离破碎的尸体,弃于街角的婴儿,没有谁能安息,包括亡灵。城市将在黑暗中为了生存走向寂灭。
小队只剩下最年轻的队员,其余的人都死在他的身边。他丢掉打光子弹的步枪,贴墙死死握住手中的军刺,另一队饱经磨难的士兵正缓缓地向他靠近。
狙击手破损的枪横在一旁,他被发现了。大口径的子弹撕裂了他的右耳和右肩,狙击枪的破片扎进了他的脖子,他靠在死角拼命喘息,而死神的镰刀已经举起。
(颂)
此时,阳光,照射进来了。黎明,已经来到了。温暖的光洒在士兵身上,治愈着他们的伤痛。一片灰暗的城市之中响起了潮水般的圣歌,羽翼洁白的天使踏着阳光降临。死神已然消失在阳光中,交战的双方放下武器,冰冷麻木的伤兵,陷入绝境的青年,苟延残喘的狙击手,甚至是街角哭泣的婴儿,只要是尚且活着的人,都在天使的迎接下,重获新生,飞向那没有战争,没有痛苦的理想乡。
模糊的视野中,246一边歌颂,一边脚踏不可见的阶梯绕着大时钟下行。胡乱拭去眼泪,我终于看清了,一袭编织着阳光的白裙,在无边的灰色中飘舞。
泪水不可抑制的涌出,我的喉咙从未如此干枯,仿佛所有的水分都被泪腺抽去,又汇入那潮水般的歌声中去,淹没了我的思考,洁白的群裾和周围浮动的光影相映,恍惚中,逐渐化为了天使的羽翼,我似乎也离开了地面,向她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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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了眼睛。感受着双脚踩在灰金地面的实感,我下意识的看向前方——曜日高悬,方才的奇观也消失殆尽,列队整齐的组成们倒是还呆立在原地。
后方传来振动。我转过头去,是246。她正用力拍打着我面前的空气,张大嘴呼喊着——却几乎没有声音——有什么透明的屏障将我们隔开了,我终于明白了我的处境——这是触发式急救空间的内部。
终端解除了保护。246一下子扑进我的怀中,把头埋进我的胸口,我能感受到她的颤抖。
“歌颂很成功。”天使知道我的担心,首先这样说。
“歌颂很美好。”我轻抚着她淡金色的头发。
“嗯,最好的是你没事。”嘴上这样说着,她的头却埋得更深了。
分别了数个010000,压抑了许久的我,沉入了深深的空白。我紧紧搂着246,耳边有微微的风声,除此之外,便是我们两人的心跳;阳光洒在我的身上,有些温暖,带着一缕芳香。
“135,为什么”怀里的人抬起头来,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为什么我一想到你就会流泪,流了好多好多次,现在也在流;为什么,我的心好空。”
我感觉我的心被攥紧了,高高举起,又狠狠的摔在地上,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此刻我心中是完全的无感情,一片空白,痛的,只有心。
“所以,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只要以后不分开,就不会再莫名流泪了。”
“一言为定。”
多希望时间停留在此刻,然而Alideluu(君临)响起了。所有组成在此刻朝钟塔顶礼膜拜,我们也不得不分开,向大时钟施礼。塔顶的平台,246当时站的地方,空气逐渐变暗,黑暗中,浮现出一个巨人的轮廓,厚重的声波穿透云霄:“C135、D246,吾对汝等成就表示肯定。今命汝等游历四方,成‘终焉之颂’。”
说了短短两句话,最高又融入了空气。Alideluu停止,周围恢复了刚才的状态,仿佛最高未曾降临。
我转头看向246,她正期待的看着我。
我微笑着说,“走吧,一起去东之海。”
“嗯。”她也微笑着回应我。
与246定下了不分开的约定,而我的颂得到了肯定,我们将览遍灰色之外的景色。一切恢复正常,或许空白,就不会再出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