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深秋时节,空气里透着一股微凉的冷意,但是晌午却还是温热的暖意,笼罩在人身上,仿佛还是两个月前的夏末。
梁泠匆匆赶回将军府,她一身大红骑装,腰间还缠着方才驯马的鞭子,面颊因着运动浮现微红,容色却是肃穆不已,她黛眉紧蹙,凤眼透出焦急的神色。
梁宽迎上前去,随着梁泠的步伐往顺义居方向,一面低语:“张太医许太医诊了三次,都说毒气入体,药石只能缓解一时,须取得解药才能安稳。”
梁泠一边听着,脚步丝毫不减慢。她闻言点头,又问道:“圣上如何说?”
梁宽脸色依旧不好:“圣上听闻侯爷毒发,即刻命太医前来诊治,又责成大理寺调查,限十日内查出结果。”
“十日?”梁泠冷笑:“果真是不相信镇北侯府。”
梁宽劝道:“我的大小姐,这话放在心里,可不能到处乱说。”
梁泠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平常被阿兄耳提面命,现在连你都要跟在身后啰嗦个不停,我不说了行了吧。”
梁宽在心里叹气,这位大小姐从小父母双亡,被兄长镇北候梁群教养长大,除了兄长其他人的话都是听不进去,如今侯爷身中剧毒,大小姐还这么毫无遮拦地想到什么说什么,这可如何是好。
说话间已经到了顺义居门前,梁泠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平日里干净整洁的顺义居依旧如此,只是多了许多药草的味道。梁泠并不喜欢药香,鼻子嗅了嗅,心情更加糟糕。
她快步走到床前,看向梁群。刚看一眼,眼底就氤氲了水汽。服侍的仆人见状退下,留给他们兄妹两个单独谈话。
梁群背靠床头,只穿了一件中衣。俊逸的面容沾染了病色,苍白而又泛着病态的红晕。他看着梁泠,缓缓说道:“阿泠,此番阿兄有事求你。”
梁泠坐在床边,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把埋怨的话吞了下去。她有点担心:“你是故意的?”
梁群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发顶,低声叹道:“是我连累了你,不过,我们别无选择。”
“父亲生前是北境都统,十年前在靖阳被叛徒暗杀,虽然叛徒被诛杀,北境也有了新的都统,可父亲的虎符却还在我手里。虎符能调动梁家军,这十年我虽然只去过北境三四次,却也知道北境如今形势紧张,梁家军与现任都统张廷易的虎头军彼此都看不顺眼。圣上亦是担忧北境形势,所以想从我手里把虎符收回去。”
梁泠瞬间抬起头,眼神凌厉:“他倒是好打算。”
梁群没有阻止她,继续说道:“我打算把虎符留在手里,可是它不能留在京城。”
梁泠有些疑惑:“阿兄这是何意?”
梁群说道:“我的毒,是源自大月山杨家庄杨庆之手。他是父亲的故友,我把虎符交予他保管,也从他那里拿到了毒药。此药性烈,严重的话可致命。”他伸出手止住梁泠想要打断他说话的动作,接着说道:“我从北境回来,身中剧毒,性命朝不保夕,哪怕圣上怀疑是我故意遗失虎符,也不能轻易发落。”
“阿泠,我要你即刻动身前往北境。名义上是为我去寻名医解毒,实则是去杨庆处把虎符拿回来,并且去梁家军驻地找领将薛世嘉,尽你所能说服他联合其他首领,上书将梁家军撤出北境,若是不能,就地解散也罢。”
“撤出北境?就地解散?!!”梁泠忍不住惊呼出声,“阿兄你在想什么?我们梁家在京城的立身之本就是手中掌有军权,这是祖父和父亲用生命换来的荣耀,你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荣耀?”梁群轻笑,眼神冰凉。“是啊,祖父祖母自尽,父母横死换来的我的爵位,你的郡主,还有每时每刻都被监视,可真是满门荣耀。”
梁泠大概是第一次听到兄长这么直白地吐露不满,不由得有些意外:“阿兄,你……”
梁群以手扶额,勾起唇角:“吓到你了?可是我真的被逼无路了,阿泠。你自小被封为嘉仪郡主,本应该如其他皇室女子一般前呼后拥,但是实际上京城子弟并不会主动靠近你,与你为友。不仅是因为你喜爱武艺,舞枪弄棒,还因为我们这个镇北侯府早晚都是会被圣上贬黜。我们能有今日,还是靠着祖上的荫蔽和手里的兵权。”
“连你都知道的事情,我怎会不知?我这么多年不问世事,也是怕行差踏错,被抓住把柄,连累整个侯府。只是现在张廷易愈发猖狂,不仅不在乎我们梁家军的威慑,还不屑京城的皇命,大有盘踞北境,逼迫圣上立其为王的意思。
若是梁家军继续呆在北境,要么被张廷易吞并,要么被圣上当做对抗张廷易的一枚棋子。我不能为了自己一时的安稳,把众将士的生死拱手相让。”
梁泠从小被梁群保护的很好,梁群很少把现实血淋淋地剖开展示在她面前。她有些不知所措,愤怒,恐惧,无助……种种情绪在她心里如疾风呼啸而过,回过神来,只剩下一片迷茫。
“可,你何必以身犯险?”
梁群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眼神温柔:“我不要紧,阿泠,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我的行踪都被人盯着,哪怕与杨庆见面,也是他易容成普通大夫前去与我诊脉。出了京城,我不能施展拳脚,还会被暗中跟踪甚至调查。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让你去。你是梁家人,是我的妹妹,杨庆会把虎符给你,你也能去见梁家军,他们不会为难你。”
“我知道把这些一股脑儿地灌输给你,是我的不对。可是你是梁家的女儿,是父亲的骨血,你天生就要承担这份责任,去拯救那些相信梁家的将士。”
梁群又揉了揉梁泠的头,把梁泠整齐的发髻揉得有一丝凌乱。他在赌,赌他的妹妹,不会退却,不会像外界人认为的那样只知习武脾气暴躁。梁泠成长在他的羽翼之下,本性善良,这不代表她没有能力去闯荡。
梁泠恍惚了一阵,渐渐冷静下来,涌上了一股热血。
“我去北境!阿兄,我不怕冒险,也不怕死。但是我怕以我一人难以说服薛世嘉还有其他将领。”
“无妨,我……咳咳……我会交给你一封书信,再把那些人的特点和喜好告诉你,你按照我说的去做,不会……咳…有问题。”
刚才一番长谈,梁群似乎透支了很大一部分精力,现在稍一放松,就开始咳嗽。
梁群抑制住喉间涌上的腥甜,用力地呼吸了几下,又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这毒可真厉害,梁群有些无奈的想到。
梁泠急忙把外间候着的仆人叫进来,接过温好的药舀了一勺。她轻轻地吹了吹暗褐色的药汁,喂给梁群。
梁群张口喝下,见她还要喂药,连忙握住了碗:“我自己来,你先去准备一下吧,过几日就出发。”
梁泠咬了咬下唇,眼中的担忧止不住。
梁群几口就喝完了药,把空荡荡的碗展示给她看,对梁泠慢吞吞地说道:“我喝完了。”
梁泠看着他含笑的目光,恍然大悟:“我去拿蜜饯!!”
……
即便梁群故意逗弄梁泠,使她暂时忘却了未来的艰难。但是一离开顺义居,梁泠强行压下去的惧意翻涌而上。
是的,她害怕。
不是因为即将远行,也不是因为要去以一己之力说服那些要员,是因为她差一点就失去了自己唯一一个亲人。
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院子,不知过了多久。随身侍女小冠上前来晃了晃手,看着梁泠欲言又止。
梁泠问她:“你做什么?”
小冠今年十五岁,比梁泠小一岁。生着一张娃娃脸,此时眼睛瞪得溜圆。小冠说道:“我的小姐啊,你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啦?你发呆都发了两个时辰了!你还记得今晚的比试吗?”
“什么比试啊?”梁泠脑子没转过来。
小冠深深地叹了口气,一五一十地解释给她这位时不时犯糊涂的小姐听:“小姐你前天把丞相小姐家的马车轮子卸掉了,谭小姐被甩出马车,伤倒是没伤着,就是被京城官家小姐笑了好几天。谭小姐的哥哥谭弗彦谭公子约你今晚在烟波楼……吃个便饭。”
“我想起来了”梁泠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说,“谭木头嘛……算了,本小姐今天心情不好,不屑和他打。你去给我拿个饭,饿死了快。”
小冠脆生生地应下,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道:“小姐,你不去真的可以吗?谭公子会不会报复你啊?”
“他敢?”梁泠拍桌而起,怒从心中起。
“从小到大他都坑了我多少次?哪一次不是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本小姐这几年修身养性,不理会他而已。”
小冠看着满血复活的小姐,有些欣慰,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才是她的小姐。小冠安抚了梁泠一阵,开心地哼着歌儿去厨房拿饭了。
镇北侯府的是是非非只困在这方天地,溶于京城的繁华喧嚣。
比起梁泠心境的大起大落,谭弗彦此时只能说是无语凝噎。
他好像是被耍了,这么多年头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