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望星空一片静,我可能见他吗?在夜幕中吗。无言是此刻的冷静,忆与恩人之往事。
每日八小时高强度集训,让我疲惫,已到了钢琴八级考核前的最后时间,不到一月。为了这次过级,我已情愿牺牲这本应留于我放松的暑假里绝大部分的休息时间。每日坐在琴凳前,为了省下力气留给手上,我懒得挪动自己早已想躺下的身体;为了保持手指能在那八十八个黑白分明,却又令人头晕目眩的琴键上,以最流畅的方式运行,我脑中忘了一切琴谱外的任何事物。
中学时期前最后一次考验,也是我最后一次将全身心投入钢琴,后面的客观因素无法支持我继续走下去了。我的老师对我这次的考核极为看重,这是由中级过渡到高级的关键一级,因此他也随时关注我练习的进度。他在我身后踱步的声响,来回踱步的声响,现在仍常常在我耳畔回响——他个子高而瘦,硬质的皮鞋底部与木质的地板碰撞的声音,沉闷而微弱。我的眼睛从不乱挪动注意目标,但耳朵却是异常灵敏,即使琴声再大,我也能听见他在我身后徘徊的脚步,甚至感受得到他呼出的气——微不足道而又让人平静的,还带有淡淡的茶香。每当我为弹不好而沮丧急躁,这便是最好的强心剂,让我知道,老师还在为我而监督。这是他对我的期待与多年的培养,不能辜负了这一切。
这一切,从我一年级的暑假开始。我坐不住,天生爱动,父母便送我来到老师的门下。从我第一次见他,便是一位瘦高笔挺的五十多岁的老艺术家的模样脸上虽有渐多的,岁月刻下的痕迹,也无碍显露他年轻时的英俊,精气神儿一直很足。他对我很严格,这是一开始我就有料到的或许是当时我什么事也不懂,调皮捣蛋,练琴也不怎么认真,初学时期每周上课验收作业时,必定不理想。我就是这样,被训哭过,也有过放弃的念头,但是他逼我坚持,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渐渐地成长,能力也不断地提高,开始体会到钢琴的乐趣,便放不下手了,而老师的年龄一年比一年渐大,身体状况也开始出现变化。
到了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还每天都要守着琴行里的学生们集训。
弹着弹着,就弹到了那首我尚未练熟的曲子。我在心头再次被一双宽厚的大手抓紧了,目光注视着谱,望眼欲穿,三个声部的每个音符一个一个地录入脑中,再一个一个输出到手上,按在琴键上。尽管我如此努力地极力保证准确,但这样的琴声总是不自然、不和谐的。
他便发觉了。我的老师出现在了我身后,我竟没发现。他走近,平举手挥一挥,示意我让一让,用手捻捻衬衫领,坐到琴凳上,抬起手伸出他那黝黑而长的手指,如同一截快要枯的树枝,按在琴谱上:“这里还是弹不好吗?这首曲子是很难,但是你也不是不能弹出来,技巧就是,多听、多练、多上手。”
拍拍我的肩,又将手移开,为我演示一遍。他先是笔直坐正,将手抬上键盘,再是身体向前微倾,手臂上下微有摆动时,那首我数月没有掌握的曲子便在他手下流畅,三个声部的音符和谐而贯出。
我能闻到他身上微微的烟草味儿——我的老师“嗜”烟;闻到清清的茶香——他品茶,办公室长期放着茶叶和他泡的茶,就连烟灰缸中灭烟的,也是茶水;闻到淡淡的木料味道——这是他多年和钢琴打交道,抚摸钢琴,就像照顾他的学生,如同他的孩子。
确乎地,我们就是他的孩子。一双手从握着我们的手开始,拿着笔为我们在琴谱上留下笔记、谱下旋律,握着方向盘送我们回家、外出烧烤、做饭……他不仅仅是我的老师,我也不仅是他的学生。
已不知多少次的教导,不仅是琴艺,今我们的德艺双馨,是他一生的追求。
我也有一年多没回琴行了,那个暑假一走,没想到就是最后一次与他相见。当我得知你因病去世时,我呆了十分钟,你去世前几天还在家坚持给学生上课,这样你就走了?我脑中在你门下学艺这几年的画面,一幅幅浮现。
你教导我不要欺负比我弱小的,我现在不会了;吃拉面的时候你教导我们要尊重别人的宗教信仰,我做到了……你,看得到吗?或许你只是换个地方继续做艺术的传播者去了。
我,我们,永远会记得,你留于我们的,不仅是这回忆,这春天般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