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大喜欢学以致用这个说法,觉得有点冬烘。当年欧几里德的学生问他:几何学能带来什么好处?欧几里德就叫人给他一块钱,打发他走路。这个例子就像知识分子和一般人的关系,前者有些高深的想法,后者正在慢慢的体会之中。假如你相信智慧是好的,就应该从善如流,不该反过来问智慧有何用处。知识分子比较聪明,不是知识分子的人则比较笨,这该是不争的事实。假如连这一点都有了问题,那么辩也无益。知识分子拥有智慧,故而为人所敬,这个情况比较好;倘若到了掰手指来算自己有何用处的地步,那就叫四两棉花,不弹(谈)也罢。
至于说学问有器物之用,制度之用,乃至无用为大等等,也是很古怪的说法。一般来说,理论物理没啥大用处。如此说来,大家尊敬爱因斯坦,就是敬他无用为大了。可能人文学者是这么想,但我不这么看。全世界学了点理科的人都知道他有些惊人的想法,故而双挑大指。这就是说,智慧本身就是尺度。有了种种学问之后,一个聪明人的结论是:人有了智慧才能有出息。倘若一一去算某个学问有什么用,那还是没开窍。
当然,现在到了大家考虑自己所治之学有无前途的时候了。我的意见是,假如此门学问里真的包含了智慧,想着有意思,那无论如何也要弄下去--我不信会饿死。假如这个学科本身毫无智慧,尽在那里扯淡,就不如早散。我这些想法十足西化,而且好像都已写过了,所以不想再写什么。
我的小说还没人要译。近来还在写小说。这期《花城》有一篇,毒汁四溅。
王小波敬上 6月23日
致沈昌文
昌文先生:
来信收到。听说先生退休,不胜惋惜。我们夫妇素来麻木不仁,听到这个消息也惊诧不已。此事若出在前两年,中国的文化事业就要全军覆没;现在出这样的事,损失小了一些,对读者、对作者,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先生离开了《读书》,一定还要做文化上的事。现在多少真正的老先生都在忙着。以先生的身手,一定可以大有可为。
新春在即,恭贺新喜。
王小波 李银河敬上
96年2月17日
致高王凌
高王凌:
看了你在《知识分子》上发的文章,觉得很有启发。
我相信你观点可以概括如下:
1.在传统社会中的中国经济是一种为大多数人求温饱的存活经济。从它与环境、生产方式、思想文化的适应等方面来看,这种经济是相当成熟而且完备的。
2.存活经济的生命力。如你指出,清代的经济不存在穷途末路的问题。在人口的压力下(或曰生存的压力下),这种经济也能继续变革,以延长其寿命。
3.存活经济内产生的异己力量遭到政治权力的扼杀,如对工商业限制等。
这些观点我都是同意的。有一些现象可以作为佐证:
1.马克思说,资本是胆大包天的东西,而在传统社会中国工商业者手中,资本是胆小如鼠的东西。北京城里百年字号很多,要是在美国,百年字号一定会大得不得了,中国商人一般没有把生意做大的胆子。可见传统工商业的味道和资本主义工商业不一样,要放到存活经济的背景下解释。
2.积累。在中国积累不可能转变为资本,因为都是生活资料的储备(如你所言)。
3.回到第一个问题,在中国人一般不敢把生意越做越大,但是敢把地越买越多。买地和存粮食还是一个味道。
但是如果我全盘同意你的观点,就不会写这封信了。因为我不是搞历史的,对历史提出的问题全不是关于历史本身,而是价值判断。
1.存活经济照我看来是很恐怖的现象。在中国历史上,一切政治危机要么很无聊(立太子册王妃之类),要么很要命。……换言之,存活经济不能感到任何问题的存在,一旦遇到问题就是活不活的问题。你是不是觉得很糟糕?
2.对付不了外族侵略。
3.我们还是把存活经济看成存活文明比较妥当。在我看来,这个文明给绝大多数的人的只有一个生存机会,别的一概没有,未免太少了。从历史上看,其它文明在中世纪连生存机会都不是普遍提供的,比较起来劣于我们的文明。在近代之后,我们文明的恶劣之处就明显了。我这种批评是基于人文主义立场,与历史无关。
总而言之,我的疑难都不是对你的研究本身提出的,对于你的研究我执赞美态度--当然是外行人的赞美态度。我的问题是这样的:对传统的继承问题早已超出历史的范畴,而成为知识界普遍关心的问题。而当我们做价值判断时,需要一种超出专业的立场,与方法论无关的立场,在这方面我想咱们是一致的。那就是放眼未来之时,对于后世的人们寄予美好的希望,希望他们得到更多的生存与发展的机会。
所以我的态度是:同意你对存活文明的描述,不同意你对存活文明的评价。从方法上看,今日做事的人或不应该把传统与现代分割;从立场上来看,此种分割必不可少。经济学者应对现代中国的存活经济背景有一深刻了解,而一般的文人则应对社会中弥漫的存活意识,以滚水烫猪毛的气概,狠狠烫它一烫。
此种议论无非是胡扯八道而已,以博我兄之一笑。
王小波
11月10日
致柯云路
柯云路先生,您好:
感谢你的来信,恐怕我不能如你所期望的那样,支持你的那种探索,而且这种态度毫无动摇的迹象。不过我也乐意和你作一番认真的交谈。
如先生所言,在特异功能领域里有些江湖骗子,先生的工作与他们不同,是抱了真诚的态度。我觉得起码在一个方面先生和他们的做的事是一样的,那就是否定理性的权威,反对知识的延续性。简单地说,自近代以来,科学有很大的成绩,任何人想要有所创新,总要从学习开始。比如先生要做的事,我以为应该从学习现代医学开始;跳过这一阶段是不对的。诚然,现代科学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但若说它会被对科学一无所知的人破解,这种可能性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很多人都觉得,只要机遇凑巧,难死大师的问题会被一无所知的毛头小子解决,这是中了武侠小说的流毒。我是理科出身,对这种事知道得最多。举例来说,热力学说永动机是不可能的,但总有人以为,热力学家会出错,就去造永动机。造永动机的害处还没有搞特异功能大,这是因为中国的文化传统造成了一种独特的心态,我以为这种心态早晚会酿成大祸,这就是我《中华读书报》上那篇文章的主题。因为编辑删了一些,就看不大明白了。
我所说的这种心态,就是相信奇迹。武侠小说里,天性鲁钝的人练成了绝世神功、生手打死老拳师,都被当成平常事来写。在书里是满好看的,实际上却不可能。相信机遇凑巧,外行对科学也可以有大贡献,也是同一类想法。这样想想倒是满好玩,但问题在于中国人就好这个,这就不好玩,还会引出天大的灾祸。以先生在文学上的博雅,当能想到《老残游记》里关于北拳南革的说法。所谓北拳,就是把宝押在吃符水、请神降体的奇迹上,结果是不行的。假如上天垂青,把翻江倒海、长命百岁的大法门特地赐给中国人,不给外国人,我也很高兴。我只是不乐意自己骗自己而已。
承蒙先生好意,告诉我一些难以解释的有趣事迹。请教先生,电视机有画面,你能解释吗(倘觉得这问题太容易,还有难些的)?不能解释的事很多,为何脑门上能贴钢蹦特别使您高兴呢?依鄙人之愚见,这是在怀疑科学的正途。我和很多真诚求知的人一样,在知识领域里,只认正牌子,不买假冒伪劣。这是我的尊严所在。因为这个缘故,我现在不能紧握你的手,但竭诚欢迎你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在现代社会里,相信科学就是相信牢靠的一面,相信奇迹则是相信不牢靠的一面。时值今日,全体人类的生存,都靠科学技术来保障。可惜的是,多数人并不了解这些严谨、乏味的知识,是大家的幸福和安全所系;对此缺少一种慎重和敬意。而一旦老百姓不听科学的招呼,生灵涂炭的大祸就在眼前。中国人里知道柯云路、知道《新星》的人多;知道爱因斯坦和相对论的人少。我认为这是一件绝顶悲惨之事,当然,这罪不在你。不过你应该因此而慎重一些--我对您的意见就是这一点。
近来没有再写此类文章的的计划。今后写到与你有关的文章,当寄一份给你。
王小波敬上
10月14日
附 言:
晓风先生:
给柯云路写了一封回信。人家客客气气地来信,总要客客气气答复。但我真没兴趣和他讲道理,怕白费唇舌。
小波敬上
10月17日
致许倬云
许倬云老师:
您好!小强来信提到拙作参加征文的事,遵嘱将简历等寄上。因为不爱照相,手头只有小相片,不知能用否。简历是简体字写的,因是从小到大写简体,一时勉强写繁体,千难万难。
我们回来转眼三年。其间琐事很多,又遇到了一些叫人难过的事,所以只写此一篇*。记得您说过,小说里写性要慎重,的确金玉良言。写性有媚俗的嫌疑。此篇写性极多,心下不安。但生活就是如此,又何须掩饰?我们虽然过得不很好,也是一样一步步走过来,直到今日。对于我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值得珍惜的事了。
我们回到大陆,续上了生活的线索,反而觉得在美四年浑如南柯一梦。总之一切后果,都是前因所定,自身也被纠缠之中。银河总劝我努力写点东西,但是心不定亦写不好。
听说您秋天要到大陆来。我们二人期待能亲聆教诲的时刻。
学生王小波
6.17
指《黄金时代》--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