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是这么教导的?教导他们从贼叛逆?”
高澄的这声喝问,惊得堂下的崔劼丧魂失魄。
他不敢想象清河崔氏面对盛怒中的高家,会是什么下场:
十年前,尔朱荣在黄河边淹死太后、天子,也敢于肆意屠杀大臣宗室两千余人。
七年前,尔朱氏污蔑弘农杨氏谋反,杀尽杨氏宗族,只逃了杨愔及两弟一妹。
如今掌权的高欢同样不是良善人物,当初出帝(元修)西奔,仅仅因为没有劝阻天子出逃,就有诸如吏部尚书博陵人崔孝芬、尚书左仆射辛雄、度支尚书杨机等等许多大臣被杀,就连崔孝芬八个儿子也只有三人侥幸逃脱,后来还是去晋阳请罪,才被赦免。
这也是个灭门的狠辣人物。
一旦高家以清河崔氏助贼谋逆为名,向他们发难,只怕宗族难以保全。
也亏崔劼沉浮宦海多年,明白这时候越发需要镇定,他深吸一口气,转瞬之间便有了决断:
“清河崔氏虽是同族,但两名逆贼出身清河大房,并非下官身处的青州房,还请世子明察。”
这时候的崔劼不敢为崔彦穆、崔彦珍两人辩解,只能一个劲地抛开干系,希望能将高澄的怒火引向东武城的崔姓族人。
“也就是说这次叛逆与崔侍郎所在的青州房无关?”高澄神色稍缓。
“世子,青州房子弟对高王、对世子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崔劼神情诚恳,只差赌咒发誓表明心意。
“你先起来吧。”
“谢世子。”
其实高澄自己也很纠结,应该如何发落清河崔氏,这时期各地多有叛乱,若是不杀鸡儆猴,震慑士族,恐怕这叛乱一时还没个头。
但若是粗暴对待,直接屠灭崔氏,又会失了人心。
“李顺,你将陆操请来。”
高澄吩咐李顺去把廷尉卿陆操叫过来。
崔劼清楚,之所以唤来主掌刑狱的廷尉卿,是高澄要听取他的意见,决定如何发落崔氏,一颗心再次提了起来。
好半晌,陆操才姗姗来迟:“下官参见尚书令。”
“免礼。”高澄右手虚抬,转头对着崔劼道:“崔侍郎,将你手中的文书交与陆廷尉。”
崔劼咽了口唾沫,强行定住心神,颤抖着手将文书递给陆操。
陆操翻看之下大惊失色:难道这崔彦穆、崔彦珍等人不怕祸及同族吗?
“今日唤陆廷尉至此,是想听听廷尉的意见,我应该如何处置。”
他虽然不买自己的账,但高澄对陆操却很有好感,因此言语之间颇为客气。
“世子,此事干系重大,下官不敢妄言。”
实在是因为这件事情可大可小,陆操一时也不敢妄下决断。
“那就由我问你好了,崔氏兄弟的作为属于何罪?”
“回禀世子,为叛逆之罪。”
崔劼闻言脸色白了几分。
“该如何判处?”高澄继续问道。
陆操熟悉律法,当然一问便知,但他还是犹豫许久才道:“按《麟趾格》应夷其满门,族灭之。”
崔劼身子一阵摇晃,似乎连站都站不稳。
“可否宽赦?”
高澄的这个问题,让崔劼心中升起一股希望,他直勾勾地看着陆操,眼神中满是恳求。
陆操终究还是咬牙道:“叛逆之罪属重罪十条,按律不得宽赦。”
崔劼万念俱灰,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泪如泉涌。
高澄没有去看崔劼,他欣赏地打量着陆操,其实这些问题自己怎么可能心里没数,今日问询,只是为了试试陆操是否如史籍所载。
果然是个刚直不苟的法吏,并没有因为崔氏的名望而包庇,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高澄放心将律法交到他的手中。
“若是这次叛逆之人个个族灭,究竟要死多少人才能了结。”高澄感慨道,随即将目光转向崔劼:“起来吧,我没那么重的杀心。”
这番话在崔劼听来仿佛是溺水中的救命稻草。
“下官多谢世子垂怜,多谢世子垂怜。”
重重地磕头声实在让高澄于心不忍,吩咐道:“李顺,快把崔侍郎扶起来。”
“诺。”
高澄转而向陆操表示歉意道:“陆廷尉,这次我想枉顾律法,还请廷尉见谅。”
他这人有一个优点,对于自己喜爱的人物,总是保持敬重之心。
“尚书令心存仁义,下官岂敢有怨言。”
陆操对高澄也有一定的了解,相信他是一个重视律法的当权者,否则也不会急于修订《麟趾格》约束官吏,他们之间的误会只在于陆操觉得高澄修法,却没有知会、征询他这个掌管律法的廷尉卿的意见。
更何况能够免除一场大屠杀,陆操怎么可能出言反对。
高澄随即转向崔劼,严肃道:“死罪可免,活罪难恕,若是此番不惩治清河崔氏,我担心有朝一日就有人敢拿我高澄的人头去向宇文泰邀功。”
“能得世子活命之恩已是侥幸,崔劼不敢再心存奢望。”
“孝文帝时班定族姓,以卢、崔、郑、王为四姓高门,如今崔、郑两姓叛逆频出,不足为天下表率,我将上表天子,降崔、郑两姓门第,由群臣商议,另选名门。”
所谓群臣商议不过是掩人耳目,关于新晋二姓,高澄心中早有打算。
他准备以博陵崔氏顶替清河崔氏,毕竟自己麾下崔暹、崔季舒、崔昂都是出自博陵崔氏,此举不仅能让三崔感激涕零,更能将博陵崔氏彻底绑在自己身边。
至于顶替郑氏的门阀,自然便是渤海高氏,当然,论底蕴渤海高氏别说与原有四姓相比较,就连博陵崔氏都甩他们很远。
但是架不住如今高氏当权,就好像百家姓凭什么赵字当头,还不是因为是宋代编的。
若是往常,崔劼哪怕豁出去了这条命,也会竭力反对高澄这一做法。
魏晋南北朝时期,对于一个家族来说,门第就是一切,但此次关系到宗族存亡,不止他一人生死。
还好只是降门第,而非革除士族身份,倒也还能接受:哪怕降了门第,清河崔氏依旧是一线望族。
崔劼也知道不可能就这么点惩罚,肯定还有后续。
果然,高澄继续道:“崔彦穆、崔彦珍出自东武城县,着令东武城县所有崔氏子弟家产包括田亩尽数充公,奴婢放归为良人,按均田制以丁口重新授予田地。”
授田对象自然也包括被没收了家产的东武城大、小房崔姓族人。
这一条虽然狠厉,但与青州房的崔劼无关,沙苑大败后叛乱四起,东魏国库又一次遭创,高澄自然要寻些名目充实国库。
但还没完。
“崔氏大房养出这等叛逆之贼,难辞其咎,着令清河崔氏将大房移出族谱,大房子弟革去士人身份,禁止私自踏出东武城县,违者,以死罪论。”
高澄打算等到局势平稳再取消这项禁足令。
至于同在东武城的小房,高澄确信他们最怨恨的不是自己,而是同姓的大房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