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三年正月十六,报晓的鼓声由北城各处鼓楼荡漾开来,城内诸坊徐徐开门,冷清的街巷也渐渐有了生气,又是新的一天。
高澄起得早,他的幕府主要僚属:尚书左丞崔昂、大行台都官郎中崔季舒、以及他的随行秘书,参军邢邵等人来到跟前时,高澄已经用过早膳。
便宜老爹为他安置的幕府班底当然不止这些人物,比如行台右丞张亮,就因为侍奉在高欢左右参议军事而留在晋阳。
等人到齐了,高澄冲着众僚属道:“走罢,该上朝了。”
......
除非有大事发生,否则邺城很少会有朝会,所谓大事自然是指大丞相高欢回邺城,当然,也可以是高衙内入邺辅政。
行宫外聚满了陆续抵达的官员,各自交头接耳,昨夜高澄夜闯寝宫的事情当夜就传扬开了,非止如此,昨日没资格去高岳府上赴宴的官员们纷纷伸着脖子朝孙腾张望,果然铁青着一张脸。
时辰刚到,殿中监站在宫门处高声宣道:“升朝,百官进殿。”
邺城众官员在四贵的引领下分成两列鱼贯入宫之时,一名孙府信使也刚好出金明门打马朝晋阳而去。
议事大殿。
群臣纷纷站定,殿中监高唱:“陛下驾到。”
元善见头戴天子衮冕,顶着两个黑眼圈踏上台阶,坐于胡床。
群臣躬身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善见脸色苍白,颇有些心不在焉道:“众卿平身。”
“谢陛下。”
元善见兴许昨夜没睡好,两侧官员窃窃私语他也懒得去理会。
“启禀陛下,渤海王世子、使持节、尚书令、大行台、左右、京畿大都督高澄领僚佐奉诏入朝,现已候在宫外。”
有官员出列奏道。
元善见这才坐直了身子,道:“宣。”
殿中监高唱:“宣渤海王世子、使持节、尚书令、大行台、左右、京畿大都督高澄及僚佐进殿。”
高唱声此起彼伏,由殿内传至宫门处。
不多时,五道身影踏入殿中,正是高澄、斛律光、崔昂、崔季舒、邢邵五人。
做为全场目光的聚焦点,高澄不复昨夜的跋扈,神色平静地行至殿中,长身行礼道:“臣高澄参见吾皇,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余四人也跟着行礼齐呼万岁。
“尚书令不必多礼,其余四位也都起来吧。”
“谢陛下。”
元善见自打高澄进殿,便振作精神,此刻脸上神情更有如春风拂过,笑颜道:“朕有尚书令辅政,朝局无忧矣。”
“陛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卿乃国朝栋梁,又是公主驸马,与朕本就是姻亲,何须见外。”
“臣谢陛下厚爱。”
殿内,无论是高家党羽,还是心系元魏却位高权轻的宗室及大臣们,没有人出言打搅这两人上演君臣相敬的小剧场。
终于,一番表演之后,高澄还是归位,以他官职自然站于左侧首位,(南北朝文官尊左,武将尊右)而右侧首位则是堂叔高岳,两人身后分别是司马子如、高隆之、孙腾等人及宗室大臣,与高澄一同入殿的斛律光、崔昂、崔季舒、邢邵四人可就落在人群末尾了。
元善见望向群臣道:“众卿可有事奏对?”
刚入列的高澄便迈步而出,朗声道:“臣高澄有事启奏。”
高欢让他入邺城可不只是来耍威风或者欺负大舅子。
元善见有些意外:“哦?高卿家有何事?”
“启禀陛下,如今洛阳四十万迁民生业未立,食不果腹,臣请征调救灾粮,为迁户分发四十日食粮。”
立威于上,施恩于下,征调救灾粮分发给迁户是出晋阳前老爹吩咐下来的事情,高澄心中并不赞同,这是一步臭棋,如果他没记错,等入了秋,并、肆、汾、建、晋、泰、陕、东雍、南汾等九州遭逢霜旱,以致于民饥流散。
但高澄总不能跟高欢讲,我掐指一算再过几月要遭灾,救灾粮万万动不得。
若是这样回话,少不得又是一顿毒打,高澄也只能一面应承下来,一面着手在之后几月把征调的救灾粮补上,以应对入秋后的灾事。
邺城朝廷所谓朝会可不会发生群臣殿上争论甚至大打出手这种失了体面的事,心系元魏的大臣明知他在收买民心,却无人出言反对,因为哪怕将高澄辩倒,可裁判却不是天子,而是做为辩手的高澄本人。
元善见颌首道:“卿家所言有理,准奏。”
高澄入邺之前,军政大事都由晋阳大丞相府决议,只等高欢与他幕僚商议出结果,便快马送来邺城,再由元善见盖印之后颁行天下。
如今高澄入邺辅政,至少这个朝廷多少有了点自主权,当然,权力还是在高澄手中。
因此这场朝会除了高澄有奏外,再由营构大将军高隆之汇报南城与宫城修建进度之后,便匆匆结束。
群臣出宫,高澄又与邺城权贵、官吏们一阵寒暄之后,才领着诸僚属去往位于中阳门大道的尚书省,同行的还有尚书左仆射司马子如,而右仆射包工头高隆之则因为南城工程,径直去了工地。
北魏孝文帝时期改革官制,以尚书省总领庶政﹐而中书﹑门下二省分掌机权,东魏承袭北魏,又因高澄为尚书令,因此事无大小,皆归尚书省,职权远超北魏。
尚书省设尚书令一人,即高澄;左右仆射各一人,为尚书令副手,即司马子如、高隆之;左右丞各一人,其中,尚书左丞辅佐尚书令,总领纲纪,由高澄幕僚崔昂担任,尚书右丞则辅佐两位尚书仆射。
进了尚书省府衙,高澄与司马子如告别之后各回自己暖阁,斛律光因为领命巡视左右亲军所以不在高澄身边随侍。
入了暖阁,护卫安全的随行亲卫们守在门口,尚书左丞崔昂有自己的办公地,只留了邢邵、崔季舒在高澄阁中参赞政务。
贴身秘书参军邢邵将一册文书交由高澄道:“世子,这是高王治下州郡与人口详册。”
邢邵如今四十来岁,自小便极具才名,与温子升并称温邢,同是北地文坛大家,不过更让高澄感兴趣的是他这个秘书还是个无神论者。
盘腿坐在主案后头胡床上的高澄粗略翻看,好家伙,便宜老爹攒下家底当真厚实。
北魏分裂就如同两儿子闹分家,东魏得了关东富饶之地八十州,而西魏不过才三十三州,其国力,包括南梁在内,各方面东魏都居于三国之首,这份殷实家底,他们高家兄弟立国后轮番糟蹋了二十七年才败光,若非蠢侄子高纬杀了斛律光,或许还能多糟践几年。
乱世之中,军队便是君王胆,高欢麾下主战部队主要由鲜卑化的六镇各族构成,这些六镇胡兵都是刀山火海里拼打出来的骁勇儿郎,六镇起义时屡挫北魏大军,逼得北魏不得不借助依附于自己的柔然镇压,起义失败后,六镇军民被安置在河北瀛、冀、定三州,依旧是暴动不断,直至尔朱兆被高欢灌醉,酒后任命高欢统领二十余万六镇军民,这也是高欢日后反叛尔朱氏的底气所在。
随后高欢应高乾、封隆之之邀前往信都发展势力,精选三万兵马征讨尔朱氏,广阿之战先破尔朱兆十万大军,再于韩陵之战大破尔朱集团二十万联军,这才打下今天的基业。
也正因为主力部队是鲜卑化的胡兵,而高欢自己也是个鲜卑化的汉人,取了个鲜卑名叫贺六浑,因此,汉族高氏所建立的政权反而是一个鲜卑化的国家。
如今高澄成为了高氏霸府继承人,他自然不允许这种违背历史潮流的事情发生,历史上原主重用汉族士人来打压鲜卑贵族,可惜篡位前却死于厨子行刺,这一世他只会更加小心的防备自己的亲弟弟们。
平心持论,高欢确实给高澄留下了丰厚的遗产,哪怕往后十多年高欢在与宇文泰的战事中面对铜墙铁壁损兵折将,可这份基业交到原主手上时,东魏国力依旧远胜西魏。
但毕竟不是眼下,如今的高澄没有机会染指高欢麾下的主战部队,反而要替他打理后方,关东虽然富庶,但也是相对而言,关西因为前些年的关陇起义打得残破不堪,可六镇民变也让河北元气大伤。
高澄在来邺城的马车上就有过为政的思考,首先当然是将四十万迁民料理妥当,其次便是补足救灾粮,提前为入秋的九州霜旱做准备,但这些都不是难事,真正让高澄头痛的是该如何改革北魏以来的多项弊政,以及将高氏政权由鲜卑化的道路往汉化道路引领。
东、西两魏承袭北魏疆域与制度,同时也承袭了北魏多项弊政与陋习。
其中最严重的便是贪腐问题,北魏立国之初官员是没有俸禄的,只能在民间搜刮,以致于贪腐成风,直至孝文帝太和改制,其中一项改革措施就是实行官吏俸禄制,建国一百年后北魏官吏们这才能按季度领到薪水。
同时为了惩戒贪腐,孝文帝下诏‘禄行之后,赃满一匹者死’意思就是:我发了工资以后,贪污超过一匹上好布料都要处死。
孝文帝的反腐态度不可谓不坚决,北魏官场风气也曾短暂有过改善,可惜孝文帝死后,继位的宣武帝元恪没有父亲惩治贪腐的决心,一时间贪腐之风再起,再之后则是胡太后淫乱宫闱,朝政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