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郑伟的电话疯狂地响起来。
郑伟很欣喜甚至有些兴奋地拿起电话。他的失眠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通常都是在凌晨两三点钟,在安眠药对他丝毫不起作用的情况之下,他会拿起电话怀着一丝歉疚但又坚决地拿起电话拨通随便哪一个朋友的号码,把对方从睡梦里拉出来,跟他说着话,直到他有了倦意感觉放下电话能安睡的时候才松手,今天在他还没有选择骚扰哪个倒霉的朋友的时候已经有人要当志愿者,郑伟当然心中说不出的高兴。
“喂?”
“是我。”是周晓烨。
“你怎么这么晚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周晓烨半夜时分给郑伟打电话,这么多年以来都没有一次,“跟你老公打架啦?”郑伟胡乱地猜测着。
“放P!”周晓烨骂郑伟,他能感觉周晓烨是因为有什么事才给他打这个电话的。
“我求你个事儿。”没等郑伟问周晓烨自己先说了出来。十几年的朋友,周晓烨从来没跟郑伟说过这话,哪怕是有事求他。
“你说。”郑伟心里早有了数儿,不管什么事,周晓烨只要说出来,他都义不容辞,十几年的情谊什么都比不上。
“我想跟你借钱。”史无前例的周晓烨跟郑伟借钱。
郑伟听周晓烨这么说,并不想知道她究竟做什么,只问道:“多少?”
“二十万,我全部要现金,而且明天我一定要拿到钱。”周晓烨的口气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商量和缓和的余地。
郑伟在电话的那头沉默着,有五分钟的时间,周晓烨知道,郑伟在思考,没有思考别的东西,他一定是在思考着怎么样明天就拿出二十万的现金,怎么样交到自己手里。
“我可以找你去拿。”周晓烨说。
从周晓烨上句话落地五分钟之后郑伟开口了:“好吧,我明天给你。”
不再多说,周晓烨跟郑伟告别:“不早了,我不跟你多说了,你也早些睡吧。”
“好吧,明天我给你钱。”郑伟又重复了一遍。
“嗯。”周晓烨答应着,“再见。”
放下电话,周晓烨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知道郑伟是不会问这笔钱的用途的,也不会跟钟国强说的,这就是郑伟。
她第一天认识的郑伟就是这个样儿。
第二天,周晓烨坐最早的一班飞机到了海城,见了郑伟的面。郑伟叫宝杰把钱递到周晓烨的手里,只皱着眉头说了一句:“你一个人拿这么多的钱,路上小心点儿。”
周晓烨没说话,只点点头,坐了一会儿,告辞说:“我走了,等着用这钱呢。”
郑伟也不挽留她,倒是宝杰在一边说:“嫂子,你等吃了饭再走?”
“不了。”周晓烨说着话,站起身向外走,“能不能叫宝杰送我到机场?”她询问郑伟。
郑伟马上转头向温宝杰:“送到机场!路上开车小心点儿。看着她过了安检你再回来。”
温宝杰答应着,接过周晓烨手里的装现金的手提袋,下楼,发动汽车,奔向机场。
去机场的路上,周晓烨跟温宝杰说:“我去大连,你别跟郑伟说。”
“大连?”宝杰马上想到了舒简,“嫂子你……去大连有事儿?”
“哦,一个朋友在那里有点事。”周晓烨笑了笑。
温宝杰把汽车开得很稳当,周晓烨也不再说话,也许他们各自的心里都明白,其实就在他们不说话的时刻里,他们的心里在想着同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舒简。
坐上了飞到大连的飞机,周晓烨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自己也不知道跟郑伟借钱给舒简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她在跟自己,也在跟舒简赌博,倘若幸运的话,自己和舒简都能赢了这场较量,倘若输了,自己和舒简都会输得很惨,而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输的可能只是跟郑伟借的这二十万现金,而舒简输掉的是她的人生。
舒简染上了毒品。
当周晓烨从电话里听到舒简跟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觉得天旋地转。
周晓烨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问舒简的毒瘾到了什么地步。舒简很平静地告诉她,一天两包。周晓烨明白,她经济上根本不可能承受这巨大的毒资不说,舒简的身体很可能已经垮了。她想马上就见到舒简。
周晓烨问舒简,是不是已经欠下了许多的钱,这是摆在面前的实实在在的问题。
舒简毫不隐瞒地告诉周晓烨,二十万。
周晓烨问她是不是把那套房子也卖掉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吸毒的人为了那些可怕的毒品是连灵魂都可以出卖的,她明明知道了答案却还是问舒简。
舒简淡淡地告诉她,没有,只是因为她舍不得,因为那里直到现在还承载着她的一个梦想。
听了舒简的这个回答,周晓烨的心里不止像打翻了五味瓶子那么简单,简直就像打翻了五十味、五百昧瓶子似的那么难以名状的心情,她有一种很想哭出来的冲动,为了舒简这么一个痴心的笨家伙。
周晓烨说,你等着我,我过两天给你去送钱。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周晓烨知道她没有那么多的钱,但就算是借,她要帮舒简还清了毒资,然后帮助她离开毒品。
在飞机上,望着窗外如此遥远又如此接近的云层,周晓烨的心里满是舒简的影子,想起许多许多次,舒简像天空里的一只鸟儿一样的,在天上飞来飞去,飞进她的家,脸上带着纯纯的笑容,她更加后悔当初把郑伟做的蠢事当个英雄似的讲给舒简听。
当飞机渐渐地接近地面,周晓烨的心里更加的不踏实起来,她不知道事情的结局如果,尽管她是一个很好的编剧,她为许多许多个故事编写了完美的结局,却不能为这个现实当中正在发生的故事哪怕是预测一个结局,她只有等待舒简自己书写的一个或悲或喜的结局。
提前打过了电话,舒简在大厅门口等她。
舒简没有邀请周晓烨去那个她一直为郑伟留着的新房,她为周晓烨预定了一家酒店。
在房间里,周晓烨把现金摆到了舒简面前,冷冷地看着她。
“拿去!”周晓烨的语气跟她的眼神一样的冰冷。
舒简愕然地看着周晓烨,过了一会儿问道:“你哪里有这么多钱?”
“借的。我跟郑伟借的,这是我第一次跟郑伟借钱。”
舒简几乎跳了起来,愤怒地喊着:“你告诉他了,我的天呐!”
“没有。”周晓烨平静地说,“但是我要告诉你!这钱是我从郑伟那里借出来的,你用它去偿还你欠下的毒资吧,然后再去吸毒吧。你因为爱情而失意,所以你去吸毒,那么这个被你爱的人应当付出一些什么吧,他有的是钱,你放心吧,等你把这些都吸完了,我再去借……”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很丑陋?打着爱情的幌子在毒品的麻醉里享受着达到了极点的快乐?”舒简哭了,她的脸扭曲起来,变得丑陋,让周晓烨找不到一丝一毫从前的舒简的影子。
周晓烨不说话,仅仅是因为她哽咽得说不出来什么。
“请你原谅我一直对你隐瞒我现在的状态,也许我真的错了选择这样一种方式解脱我自己,你知道当我从你的口中得知郑伟曾经上网聊天,就是我曾经跟你说过的那个画家的时候,我想把我自己毁灭掉……那天,我第一次在一个酒吧里从一个毒贩子手里尝试了这东西,那天我很痛苦,精神和肉体都很痛苦,我在这痛苦里面麻醉了……我不敢跟你说,每次我想到我的誓言,我觉得那个我已经死了,你说过,我很善良,我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恪守着我的你所谓的善良……”
周晓烨忽然很痛恨郑伟,她现在还是觉得舒简是那么一个善良的人,也许她要跟郑伟做一辈子的朋友,也许她不久以后就会失去舒简,但是每次见到郑伟,即使舒简因为吸毒而死去了,周晓烨知道,她会一辈子缅怀这个她曾经的朋友的。
“我永远记得你那天的表情,你的眼睛闪亮着,就像两朵绽放在朝露中的花,你跟我说:‘我知道他现在有爱人了,可我就是爱他,我相信我能打动他,我乞求得到他的爱,哪怕有一天他终于离开我,我一定会相信,那不是郑伟的错,一定是因为我还不够好。’”周晓烨叙述着,“舒简,也许我曾经因为这个说过你很善良之类的话,可是我现在很后悔,我的那句话,鼓励着你,使得你把这种从一开始就很愚昧的爱情进行下去,我错了。”
面前的舒简开始抖动起来,泪眼汪汪的,在周晓烨还没有弄清楚状况的时候,舒简已经开始了抽搐,她抖动着,像只冬天里流浪街头的小狗在冷风里发抖似的,“快周,快……我的包里有……”
周晓烨明白了,舒简犯了毒瘾。她迅速地拿过舒简的皮包,从里面拿出一包东西交到舒简的手里。
舒简抓过东西,看了周晓烨一眼,迅速地钻进了洗手间。
周晓烨忽然明白了,就在舒简看她的那一眼的瞬间里,舒简有了犹豫,她肯定想到了不去抽这东西。两行泪滑落在周晓烨的腮边,被她抹去。
过了一会,舒简从洗手间里又钻了出来,看起来精神饱满。
“戒了吧。”周晓烨说,“带我去看看你们的房子。”周晓烨说的“你们”是舒简和郑伟,那是舒简为了郑伟而准备的新房,却成为她自己的坟墓。
舒简想了想,拿起皮包走在前面,带着周晓烨去看她的坟墓。
一所两室一厅的房子,站在门口,周晓烨被这房间里的装饰震撼着。
整个的色调都是郑伟喜欢的米黄、粉红、咖啡和浅蓝,窗帘柔软地飘荡在风里面,客厅的沙发上几乎被各种各样的卡通玩具和毛绒玩具占领了,都是郑伟所喜爱的猴子、考拉,还有那张床,是周晓烨所见过的最大最完美的一张床了,几乎占据了一面墙那么宽,是舒简找人定做的,有书架,有电脑、传真机,有所有郑伟在家里办公的时候需要的东西,衣橱里挂满衣服,都是郑伟合适的尺寸,是舒简天南地北飞翔着的时候一件一件买回来的,她那时候就像一只小鸟,每次都往这个巢里面衔回一些跟郑伟有关的东西,像在编织着一个五彩斑斓的梦。
周晓烨只停留在门口,她不敢再向前迈进哪怕一小步。周晓烨退了出去,跟舒简说话:“我不走进你的梦,我不想把你从梦里拖出来,你应该自己醒来。把毒戒了吧。”
舒简不说话。
“舒简你知道吗?郑伟他就像一片沙漠,而你是鱼,一只爱上了沙漠的鱼是一条不幸的鱼……”
“可是沙漠现在不是也找到了亲爱的人吗?你怎么说?”
“沙漠的爱人是仙人掌,她有顽强的生命力,可以在沙漠里生存,汲取营养,舒简你记得,你只是一条鱼,你需要水。”
“也许……我真的需要水,你走吧!”舒简看着周晓烨的眼睛说道。
周晓烨从四层往地面走,越是接近地面,周晓烨越感到恐慌,那间房屋就像是一个建筑在半空里面的阁楼,孤零零地存在着。但愿舒简能够平安地降落,但愿舒简永远都不会失去飞翔的勇气。
这生活里面就是有这么多无法逃避也无法追逐的无奈,就如同戏剧里面的帷幕,没有拉开之前,永远不能明白是一种什么样的背景,即将上演什么样的内容,如同周晓烨当初把郑伟的故事讲给舒简听,给了她一个假设当中的英雄,如同当初舒简为了郑伟而放弃了郑伟(如果她知道画家就是郑伟的话,她一定不会的),这虚幻与真实之间究竟哪个是真正的真实呢,周晓烨搞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