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琬轻声感慨:“嗨!多美的夜晚。”文欣听见,知她情绪不坏,忽然想起托她问陈香娅的事,于是问了她。文琬恍然大悟:“呀!瞧我这记性,早就应该对你说了,她不仅不同意,还把你骂了一顿。”“骂我?”文欣摇头,“不可能。”文琬明显不高兴:“信不信随你。”
文欣冷静想了,怎么也找不出陈香娅骂自己的理由,只好小心问她:“你是怎么对陈香娅说的?”文琬像怨气难出:“我就对她说秦文欣说你想和他谈恋爱,他托我问你是不是真的。”“哎呀!怪不得陈香娅骂我。”文欣大惊失色,“你怎么能这么问?”文琬倒问他:“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文欣不由埋怨她:“陈香娅自尊心极强,你这样问她会不骂我吗?你坏我的事了。”文琬显得玩世不恭:“可事已至此,你说该怎么发落我吧?”文欣无话可说。
沉默在风和星光继续洒落令人感怀的朦胧诗中静静开启。好大一会儿,文琬才小声打破:“文欣,我们的友情到此为止吧?”“什么?”文欣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文琬深沉地望着远方:“我是说,让我们在友谊的界碑前止步。”“不!”文欣简直要发疯,冷静想了,小声问她,“你可是因为我向你借钱?如果是,我宁可不向你借一分钱,也绝不能失去你的友谊。因为一旦失去你的友谊,我就没有精神支柱了。”
文琬像没听见,一言不发。文欣直觉自己像要坠入万丈深渊,忙向她表白:“文琬,我知道,我与你各方面都相差悬殊,但请你相信,我一定争取上大学,一旦学业有成,我一定像历史上无数德才兼备的政治家那样:改革弊政,励精图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祖国的繁荣昌盛、为人民的幸福安宁而不遗余力。”
文琬静静听着,像一尊夜色中的维纳斯雕塑,心中却荡起阵阵波澜:他哪像一个地位低下的农村青年,他简直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怀才不遇的政治家,总之,是祖国和人民用得着的人。可是,他竟没有用武之地。可惜呀!倘我文琬有政治权力,一定让他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
焦急等她回答的文欣见她迟迟不回答,像生命将要终结,不由催她:“文琬,你回答我,请你快回答我好吗?”半天,文琬才扭头叫他:“时间不早了,咱们走吧!”“不!”文欣不依,“你不回答,我就不走。”“你呀!”文琬轻轻扶了扶眼镜,伸手给他,像叫一个淘气的弟弟,“咱们回家。”
文欣一怔,定定瞅她,想从她平静的脸上找到肯定的回答,可是她平静的脸上却再无其他。文欣不灰心,依旧目不转睛望着她,文琬也不避让,静静地与他对视。两人就这样任时间像水一样流去许多。文欣像忽然从文琬的脸上看出了什么,喜出望外地一把拉住她的手:“走!”
凉爽的风依旧欢乐,绿色琉璃瓦般的片片烟叶依旧啪啪摇摆,星光依旧闪烁,令人感怀的朦胧诗依旧洒落。
因为工作不对口,所以欧阳娜此前从未单独叫彭秀玉到自己办公室里来过,可是,就在文欣、文琬在烟叶地约会的第二天下午,欧阳娜叫彭秀玉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与她相对坐了,又迟迟不说话。彭秀玉性急,叫她:“娜姐,我在工地上干得好好的,你把我叫来,又不说话,总不会是让我来陪你静坐吧?”
欧阳娜自与她坐下便望着旁边的目光依旧不动,只小声问:“秀玉,你我除上下级关系外,算不算要好姐妹?”彭秀玉听出话味不对,秀眉一蹙:“娜姐,你今天咋像变了个人,吞吞吐吐的?”
“那好,”欧阳娜真像大姐姐一样望着她,“我问你一件私事,是与不是,都请你不要激动。”“放心,”彭秀玉满不在乎,“你我之间,还用这么叮嘱?”
欧阳娜停顿一会儿,才尽力委婉地问她:“你心里可是喜欢秦文欣?”彭秀玉艳若玫瑰的脸腾地一红:“谁说的?”“看,激动了吧?”欧阳娜像责备小妹妹一样瞅她,“冒问是谁说的,你只说是不是。”
彭秀玉见她并无恶意,低头想了,按捺激动,与她推心置腹:“娜姐,扪心自问,秦文欣才华横溢,英俊儒雅,工作积极,讨人喜欢,可是……”彭秀玉忽然感到委屈,再说不下去。欧阳娜忙接过她的话:“可是,他与文琬关系暧昧是吗?”彭秀玉感到莫大安慰,对她点头:“我说的就是这个问题。”“可是,你知道吗?”欧阳娜随手拿起桌上早准备好的笔记本,拿出里面夹的一页稿纸递给她,“这是秦文欣亲手为我写的,你看是不是他的笔迹?”彭秀玉忙不迭接过一看,果然是文欣洒脱流利的字迹:“《无题》:大脑,我生命的中枢神经……”
彭秀玉不知是怎么告别欧阳娜,走出她办公室的。此时正值红日西坠,偶有阵风送来凉爽,彭秀玉又热、又晕、又乱的大脑这才逐渐清醒,浑身像散了架,无力地回到正抓紧这难得的凉爽掀起阵阵竞赛热潮的工地。“儿吼吼……”
工地上像为她鸣心中不平,传来原始而又激昂的劳动号子。彭秀玉知道,那是英勇的民工们在忘我地竞赛,而且,英勇的文欣也正在那英勇的人群中。
一想到文欣,彭秀玉忽然像不慎咽了只苍蝇,扭头旁边,连声“呸呸!”心里骂道:“好你个情种,竟到处撒情——陈香娅、文琬、欧阳娜,天知道你还向谁撒了情种。你无情,就别怪我无义,我再不想你,再不想你……”
彭秀玉两眼噙满晶莹泪珠,正低头走着,忽然听到叫声:“彭秀玉,你怎么哭了?”彭秀玉一惊,便抬头看,原来是自己正怨恨的文欣手拿材料,在面前问她。赶紧一把抹了眼泪,瞪着眼问:“我哭了吗?我哭了吗?”文欣哭笑不得,知道她肯定有伤心事,不好多说,忙道了歉问:“欧阳娜在吗?”
彭秀玉怨愤的心情像受伤的伤口,刚勉强止血,不料又被文欣弄破,心中怒火腾地又起,像疯狗对他直叫:“在,在等你,你快去!”
文欣莫名其妙,耐心问她:“彭秀玉,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吗?”彭秀玉两手叉腰,脖子朝他一伸,像个泼妇:“我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我没怎么,你凭什么说我怎么了?”
文欣环顾左右,怕人看见,影响不好,忙赔不是:“好好!你没怎么,对不起。”抽身就走。不过两步,乍想到莫香春催他成家,与陈香娅的朦胧情感又被文琬搅了个一塌糊涂,彭秀玉其实是个把爱深藏心底,嘴辣心甜,对自己似乎也颇有好感的清纯姑娘,若能相爱,也不失为一桩好事,正巧这时路上无人,探探口气何妨?
于是,回头看彭秀玉,说来凑巧,彭秀玉也正回头望他。文欣抓住时机叫她:“彭秀玉,请等一下。”彭秀玉虽是不答,但却回头背他而站。文欣像看见丘比特正向自己开弓射箭,撵到彭秀玉面前,彭秀玉却像临刑的巾帼英雄,高傲地扭头旁边,望着远方。文欣的满腔激情顿时烟消云散,满脸通红,没了话说。彭秀玉见他迟迟不开口,哪还逗留,拔腿就走。眼见到手的机会将失之交臂,文欣顾不得尊严,又撵到她面前,心慌气短:“彭秀玉,你……听我说,听我说好吗?”
彭秀玉恨恨站住,满脸怨艾,一声不吭。文欣结结巴巴:“你看我们……我们是否……可以谈谈?”彭秀玉冷眼望他,从他异乎寻常的笨拙和满脸通红中仿佛看出他的才华、他的激情、他的正直善良和对自己火热、真挚的爱,真想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哭个痛快,可不知为什么,竟鬼使神差地厉声叫他:“谈什么?我跟你没什么谈的,你找别人谈去!”饱含满眼泪水,拔腿就跑,文欣像被钉在原地,呆若木鸡。
啊!愚蠢而悲哀的恋爱中的男女。
彭秀玉心情郁闷,吃了晚饭,本想早些回寝室休息,文琬偏为难她:“小彭,今晚我吃得太饱,陪我打会儿牌吧?”彭秀玉虽然因文欣而恨她,但绝不挂在脸上,笑着答应:“打牌好哇!和谁打?”文琬友好地拉她:“走,到办公室里看看去。”
办公室里,文欣正向栾发庭要今天的进度,栾发庭对他说了,忽然凑近匆匆记笔记的他:“小子,别制造太多的感情炸弹,当心挨炸啊!”文欣莫名其妙,停笔望他,栾发庭忍不住扑哧一笑,文欣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挥手叫他:“去去!别开乱七八糟的玩笑啊!”又要接着写,乍听文琬在门口说:“瞧,这不正好两个?”抬头一看,原来是在跟彭秀玉说话,想到下午与彭秀玉的不快,文欣像做了亏心事,低头接着写。
栾发庭则笑着问文琬:“找我们干啥?”文琬颇显友好:“打一会儿扑克好吗?”栾发庭惊讶:“我说文琬姑娘,谁都知道你可不是一个把时间花在玩上的人啊!今晚咋了?太阳从东边落的呀?”文琬若无其事:“今晚吃得太饱。”说罢指身边的彭秀玉叫他:“不信你问小彭。”
彭秀玉心里不快,脸却高兴:“是的。”栾发庭顿时来了兴致:“好!既是两位相邀,栾某我敢不从命?”扭头要问文欣,却见他正写得紧,只好指着他叫文琬、彭秀玉,“只是你们看,小秦他……”几个人的不同目光顿时一起投向文欣。
别看文欣在写,其实也在听,想到从不打牌的文琬今天竟要主动打牌,其中定有蹊跷,便抢过栾发庭的话:“我这就写完了。”
文琬、彭秀玉来到桌前,栾发庭向来敬重文琬,问她:“怎么个坐法?”文琬平静地望了他们,淡淡笑道:“正好男女均等,就相对坐好吗?”栾发庭领头答应:“我看就好。”
栾发庭年龄最大,又是文琬提议,余下文欣、彭秀玉哪好有异议?于是四个人就文琬对彭秀玉、文欣对栾发庭坐了。文琬望着空落落的桌中,微笑着问:“扑克呢?”文欣忙拉开自己面前的抽屉:“啊!在我这儿。”拿出报纸包着的扑克,文琬叫他:“既然牌在你那儿,那你就洗。”
文欣拿出扑克认真洗了,朝桌中一放,文琬缓缓伸手正要抬牌,一直密切注意桌间一切的彭秀玉忽然说:“我不想坐这个位置。”文琬缩回手,问她:“那你要坐哪儿?”彭秀玉冷着脸指文欣:“我要和他换个位置。”栾发庭疑惑的目光在她和文欣的脸上慌忙扫描,文欣不知如何是好,望了这个,又望那个,文琬笑着叫他:“小秦,听见了吗?”文欣一怔:“啊!听见了。”起身与彭秀玉换了位置。
与此同时,瀚城五光十色,繁花似锦。宽敞、静谧的文琬家客厅里,年近五十的瀚城市教育局的上官局长,像文琬一样戴着眼镜,颇有学者风度的文琬妈妈,独自背靠沙发,静静地看文琬的来信:
“……亲爱的妈妈,我明确地告诉你,他虽然是一个地道的农村青年,但却才华横溢,人品很好,抱负远大,是一个我城市生活圈子里的所有同龄人都不可比拟的农村青年。请相信我的眼光,我要帮他实现理想,您就帮帮我吧!”
上官局长像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把信放在膝盖上,陷入沉思。稳重大大超过二十几岁年龄的文琬的哥哥阿辉,因要拿东西,穿着睡衣,开门从自己卧室里出来,见她这般神情,知道她又遇到了难题,便叫:“妈妈,不就读大妹的信吗?用得着苦思冥想?早些休息吧!”
上官局长并不望他,只把搁在膝上的信轻轻一抬:“你大妹下了两年乡,真的芳心思凡了。”“么事?”阿辉吃惊,匆匆到她身边,一把抓过她手中的信,一目数行地看了,把信朝上官局长一抖,捺住焦急:“妈妈,这可不行,您可千万不能由着大妹的性子。”上官局长冷冷问他:“你大妹的性格你不知道?”阿辉反问:“难道您就忍心大妹的一生毁在一个乡下小子手里?”上官局长像问阿辉,又像自言自语:“她不是说那孩子才华横溢,正争取上大学吗?”阿辉不屑一顾:“妈妈,你朗个也成了理想主义者?这年头上大学,凭的是关系,可不是么事才华横溢,要是那小子不能上大学呢?”上官局长忧心忡忡:“欲速则不达,看看再说吧!”
在并不轻松的气氛里,牌打了一圈,本不该文琬洗牌,文琬却抢着收起桌中的牌缓缓洗着,问栾发庭:“不打了好吗?”栾发庭惊讶:“才打了一圈。”文琬显得疲惫:“感觉好累。”栾发庭只好望着文欣、彭秀玉说:“那就休息。”文琬手握洗好的扑克叫文欣:“把报纸给我。”文欣从背后的椅子上拿起包扑克的报纸递给她,文琬接过,忽失手掉在桌下,慌忙捡起,包好扑克,递给文欣:“放好啊!”文欣伸手接住,文琬却暗暗把报纸一顿,文欣一怔,立时会意,接过纸包,就要站起。彭秀玉冷不丁把纸包抓过,对文琬说:“这扑克天天在他们这儿放着,我们也保管一回。”
文欣下午刚跟她有过不快,哪敢说个不字,但想到纸包里有秘密,又很焦急,无奈只好望着文琬。文琬对彭秀玉微笑道:“我们哪有时间玩扑克,即使玩,你我也玩不成,还是要到这儿来,今晚你带回去,明晚要玩,你再带来,累不累呀?”
栾发庭也对彭秀玉笑道:“今晚你不知怎么良心发现,咋对扑克产生了兴趣?”彭秀玉却像对包牌的纸包颇感兴趣,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只看得文欣、文琬面色坦然,心却怦怦直跳。正心急如焚,彭秀玉像觉得那纸包里并没啥秘密,朝文欣面前一甩,站起就走,文欣、文琬这才放心。
文欣悄悄把纸包带回寝室,心怦怦跳着拆开,大吃一惊,原来扑克下面压的,竟是厚厚一叠“大团结”,拿起一数,正是自己在烟叶地里对文琬说的数字。面对似乎尚有文琬体温的钱,耳边忽然响起向汉伟要钱时,汉伟说的尖刻话,眼里不由涌出泪水。
一天中最紧张的上午,瀚城市邮电局营业大厅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齐胸高的柜台前,上官局长在包扎结实的小邮包上郑重写了收件人地址、姓名,认真看了,才双手递给工装整洁的青年女营业员:“同志,我寄快件。”青年女营业员接过邮包,很快给她办了相关手续,上官局长接过她最后递来的查询单,小心装进黑色提包,满腹心事离开柜台,朝门外走去。
同样是上午,乡村邮递员小尤满面是汗,在平原公社指挥部门前跳下沉甸甸的邮车。在厨房里忙的钟师傅看见,在面前的围裙上揩着手,出门热情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