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同学们一致赞同马世英与费新生合葬,唯费新富面露难色:“只怕马家二老不同意。”栓子、二欢异口同声:“这事包在我们身上。”
做好马世英父母工作,汉伟、魏莲、费新富在王怀武、栓子、二欢的护送下,绕道走过学校,赶回费家庄,给费新生守灵。王怀武、何家良则留下为马世英守灵,俟次日一早,护送马世英灵柩到费家庄。
费新生、马世英双双一夜丧生的消息,早被马占国他们探得。马占国不担心费新生的死亡责任,因为他逃出去了,可马世英被他们生擒活捉却是两派尽人皆知,且自己还同意龙混清玩弄马世英。审讯室里,马占国脸色阴沉坐在桌前,冷冷问隔桌而站,不无惊恐的龙混清:“你玩归玩,怎能随便把她弄死?”龙混清一脸委屈:“马司令,我对你说了多少遍,我没把她弄死,是我不小心睡熟,她偷偷跑出去的。”马占国望着旁边,小声咕叨:“妈的,真比阿斗还笨,给你个女人却玩飞了。”
停在堂屋正中黑漆漆的费新生的灵柩是现买的。虽是破“四旧”成风,但他那早年守寡,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把他们兄弟拉扯大,终日沉默寡言、早哭哑了嗓子的父亲仍坚持以旧方式祭奠费新生:灵柩前摆张小方桌,小方桌上摆着贡馍、猪头,桌前燃两支蜡烛,桌下搁一只旧搪瓷盆,供前来吊唁的烧纸。灵柩两边,靠墙摆着稀疏的花圈。
夜渐深,吊唁的客人相继休息了,只有汉伟手扶费新生的灵柩久久不动,恰似扶住费新生的身体,与费新生生前的友情也历历在目:费新生对他慷慨解囊,两人寒窗苦读,直至一同参加革命运动。可今天……今天你怎么就弃我而去呢?汉伟不由两臂搭上灵柩,眼泪汩汩而流。魏莲从门口经过看见,忙进来劝他:“汉伟,别哭了,你看伯父他们一家已哭得精疲力竭,你再哭,他们又要哭了。”汉伟只好揩了眼泪,魏莲叫他:“走,我们到外面透一下风。”
汉伟随魏莲来到费新生家门前那棵大杏树下。那杏树说来也奇,不过将近秋天,树叶就几乎落尽。汉伟抬头望了,默默自裤兜掏出支烟衔在唇上,魏莲焦急:“你又抽烟!”汉伟不理她,擦火柴燃了香烟,将香烟夹在指间,目视夜色朦胧的远方。魏莲问:“马世英、费新生死了,马占国他们肯定要更疯狂地抓你,今后你打算住哪儿?”“马世英家是不能再住了,”汉伟若有所思,“只有回家。”“不行!”魏莲断然反对,“你们村情况复杂不说,且不利你领导运动和查清费新生、马世英死亡的真正原因。”“可是,”汉伟收回目光,焦虑地问她,“那你说我还能住哪儿?”魏莲乌黑的眼睛坦诚地望他,“住我家好吗?”汉伟疑虑:“那不合适吧?你爸妈不会同意的。”魏莲颇显自信:“有我呢!”汉伟不语,惊愕地望她。魏莲脸一红,忙低下头。汉伟不意看见费新富在门前望他,便问:“哥哥,找我有事?”费新富不好意思:“汉伟,能过来一下吗?”“好!”汉伟答应了,回头叫魏莲,“你先回去休息,我去跟哥哥说事。”
汉伟来到费新富身边,费新富一声不吭,带他走进令人毛骨悚然的灵堂。汉伟正要问他啥事,费新富见门口没人,满脸冷峻,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他:“你看这是什么?”汉伟接过,层层打开,一块豆粒般大的皮肤出现在眼前,问他:“这是啥皮?”费新富显得激动:“难道你看不出这是人皮?”“人皮?”汉伟蹙起眉头,“哪儿弄的?给我看这干啥?”费新富不无气愤:“这是从新生的手心里抠出来的,这说明新生死前与人搏斗过,他不是卧轨自杀,而是他杀。”
汉伟眼前不由出现上午在马世英家见到的何家良脸上那块几乎与此皮一般大小的伤痕,切齿而骂:“妈的,难道是他?”将纸包又层层卷起,问费新富:“这由我保管好吗?”“可以。”费新富淳朴斯文的脸上尽是期盼,“只是新生他英年早逝,你可要替他报仇啊!”“你放心,哥哥。”汉伟瞅着黑漆灵柩,目光若剑,“新生的血决不会白流!”
次日出殡,照当地风俗,安葬前最亲近的人先清理墓地。汉伟、费新富早早起来,扛着铁锹,踏着露水,顶着正渐渐被天明抹去的朦胧,来到费新生的墓地。这儿虽是一个群峰起伏的山顶,但却平坦,且周围漫山遍野的苍松翠柏,远望去,恰似一片碧绿海洋。阵风拂来,碧波迭起,浩渺无际;举目远眺,几十里外的风光一览无余。
费新富神情庄重,问眺望远方的汉伟:“你看,把新生安葬在这儿行吧?”“好!”汉伟满意。回头与他一起到费新生坟地,乍见坟底落有两个土块,伸手叫费新富:“来,拉住我,我下去把土块捡起来。”费新富不依。因汉伟与费新生不属嫡亲,依照风俗,下去很不吉利。汉伟激动地问他:“哥哥,你知道吗?新生生前与我有约:我们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现在新生先我而去,难道我为他做这点儿事,还用顾虑?”费新富不好再拦,只好默默伸手牵他,汉伟小心下到坟底,将那土块虔诚捡起。
东方现出一抹红霞,村前的大路上响起几声汽车喇叭。费新富听见后,叫刚从坟底起来的汉伟:“你听,马世英的灵柩来了,咱们快回去给他们送葬。”汉伟却叫他:“你回去,我在这儿等着。”费新富知他一个人在这儿又要难过,坚决不同意:“那咋行?你不主持出殡,新生会生气的。”汉伟知他心意,只好找个理由:“大白天人多眼杂,我抛头露面不安全。”费新富想来有理,便不再劝,叮嘱他别再伤心,独自下山。
汉伟之所以独自留下,确实他是要在费新生的最终归宿地多待一会儿。眼见费新富消失在谷底,他便在坟边眼睁睁瞅着坟底。瞅着瞅着,仿佛看见躺在里面的费新生像睡熟了,安详无比。汉伟默念:“费新生你没死,因为你健康善良,鲜活忠厚,做了很多好事,不可能轻易而死,你只是太累,太厌倦世俗的喧嚣,要一个人在这儿静静地休息。等你醒了,你就要将你尚未施展的满腹才华献给你深深爱着的党、祖国和人民。可是费新生,我告诉你,我以一个与你情同手足的同学、朋友和战友的名义告诉你,千万别睡得太久,否则,在这荆棘遍地的征途上,我一个人凄清如许,力不从心……”汉伟不由潸然泪下。
一阵悲怆得令山峰垂首、松柏肃立的唢呐声从对面山坡上传来。汉伟擦了眼泪,举目望去,长长的送葬队伍正逶迤而来。汉伟心里不服:“不!那不是送葬的队伍,那是憨厚善良的费新生正微笑而来。”
伴随噼啪作响的鞭炮,费新生、马世英的灵柩双双落入坟底。费、马两家人号啕痛哭。送葬的争先恐后将墓地周围的新土一锹锹甩到坟里,霎时,那纷纷扬扬的新土淹没了棺材,填满坟坑,堆起一座崭新的坟堆。晴朗的天空突然风起云涌,不知从哪儿刮来几只呱呱而叫的乌鸦,在头顶盘旋几圈,又呱呱而去。
埋葬结束,送葬的相继回去,唯汉伟一声不吭,仍伫立坟前。费新富小心叫他:“汉伟,回家吧。”“不!”汉伟突然拽过费新富手中的铁锹,急匆匆到旁边的山坡上,把他早看中的两棵小松树挖来,精心栽在坟头左右。那小松树虽是换了生存地点,但依旧青枝绿叶,随风摇摆,恰像深情抚慰汉伟的悲壮情怀:
亲爱的朋友,你们躺在这儿,躺在这儿。
但绝不是死去,
而是安详熟睡。
伴随你们孜孜以求的碧绿与爱情,
精心编织你们那美好的梦寐。
亲爱的朋友,
你们切莫伤悲,
切莫伤悲。
因为生命总有结束,
罪恶却战胜不了正义,
我要让凶手为你们殉命。
亲爱的朋友,
你们放心地睡吧,
放心地睡吧。
我要和战友们继续出征,
把你们的理想变为美好的现实,
让祖国繁荣富强,
让人民幸福安宁。
风刮大了,吹乱汉伟的头发,撩起他的衣襟。汉伟浑然不觉,仍痴痴面对坟头。费新富知他悲伤,又小心拉他,汉伟挣脱,“扑通”而跪,声泪俱下:“费新生、马世英,你们……安息吧!今天有哥哥作证,我若不为你们报仇,就不是你们的同学和战友!”
吃罢早饭,王怀武他们齐叫汉伟与他们一道坐送马世英灵柩的汽车回马家营。但汉伟执意要回家看病中的父亲。想到费新生、马世英刚死,马占国他们肯定正千方百计抓他,大家无不竭力反对,怎奈汉伟心意已决,九头牛也拉不回。王怀武只好对汉伟说:“你要回去也行,只是必须由我护送。”汉伟瞟一眼两眼骨碌碌转的何家良,给王怀武个眼色:“那不行,你还要回去寻找失散的同学呢!”王怀武会意,不再坚持,但忧心忡忡:“可你一个人回去总让人不放心。”汉伟身边的魏莲小声说:“我送他回去。”栓子、二欢异口同声:“那哪行?”见他们争论不休,从未插言的费新富便叫他们:“你们都别争了,还是我送汉伟回去。”
汽车载着王怀武他们沿费新富家门前那条通往董坡街的宽敞乡村大路绝尘而去。汉伟、费新富为防路上遇见熟人,各戴一顶草帽,扮着走亲戚的,也匆匆出门,心急脚快,上十里路,眨眼即到。好在正值干活时间,没被熟人发现。来到门前,见门敞开着,汉伟奇怪:“怎么他们没下地干活?”做贼似的一头撞进屋里。“谁?”东厢房里响起问声。汉伟听见是莫香春,摘下草帽过去:“妈,是我。”莫香春喜出望外迎来,正要问他,见费新富在他身后,便热情招呼:“新富稀客。”费新富像个大姑娘:“大婶,你好!”“好好!”莫香春应着,却不免心中生疑,问汉伟:“这大热的天儿,你咋跟哥哥一起回来?新生呢?咋没来?”费新富不待汉伟回答,便支支吾吾:“大婶,新生他……”“啊!”汉伟忙打断他的话,“新生他身体不好,还在治病。”遂问莫香春:“正大忙季节,你咋没下地干活?”莫香春满面忧郁,正要回答,秦耀先忽在里屋叫得微弱:“汉伟,你回来了?”汉伟一惊,问莫香春:“我爸咋了?”不等回答便一步跨进屋,费新富紧随其后。来到床前,只见秦耀先裹一床棉被睡在床上,满面病容,眼窝深陷,汉伟才知莫香春在家的原因,遂问秦耀先:“爸,你的病又犯了?”秦耀先竭力装得若无其事:“没!没有。”一旁的莫香春却揩眼睛:“郭大夫刚才才走。”“爸!”汉伟好不焦急,“干脆咱们借点钱进城去治。”费新富赞同:“我看行,钱由我筹。”秦耀先淡淡一笑,“瞧把你们急的。”从被窝里抽出一只骨瘦如柴的胳膊,竭力举起,“你们看,打了针、吃了药,我这不是挺好吗?老毛病,莫瞎折腾。”
费新富惦着家里的一团乱麻,要告辞回去,汉伟他们竭力留他吃了午饭再走,费新富只是不肯。汉伟、莫香春只好送他到屋后的大路上。直到费新富走远,汉伟才要转身回屋,莫香春忽将他轻轻一拽,一脸紧张:“汉伟,你给我说实话,费新生是不是出啥事了?”汉伟瞅着她慈祥而饱经忧患的脸,衰弱淳朴的母亲似乎变成了一个勇敢坚强的同志,不由将费新生、马世英双双遇害的事尽对她说了。莫香春听了,果真异常平静,只叮嘱他:“这事可千万莫告诉你爸。”
母子两人佯作无事回到秦耀先床前,秦耀先也像莫香春一样问汉伟:“你给我说实话,费新生是不是出啥事了?”汉伟颇显不满:“我说你们咋老想费新生出事呢?”秦耀先的头朝床里一偏:“汉伟,你是嫌爸爸老了,病了,不中用了。”“爸,看你……”汉伟话没说完,莫香春忽然将他一拽,汉伟赶紧闭嘴,莫香春匆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