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蒋家朝宣布坐下,台下一阵呼呼隆隆落座声后恢复肃静。蒋家朝仍然站着,冷若冰霜,对着话筒宣布:“现在将平原公社头号走资派带上台来!”所有瞅着台上的眼睛立时瞪大,只见两个与他们一样臂戴红袖箍的青年,一人拧一只一个头戴高帽、胸挂黑牌的清瘦中年男人的胳膊,另一只手死死按他的头,一路踉跄押到台前站住。虽是高帽遮脸,头低至膝下,黑牌几乎落地,很难看清真实面目,但人群中仍有不少人相互悄悄惊讶:“呀!这不是公社的杨书记吗?咋被弄成这样?”对方忙瞅左右,小声提醒:“小点声好吧?当心被打成保皇派。”
他们的话还是被前面坐的柴平生听见,他不敢答腔,却心里悲伤:“那不是杨书记是哪个?”抬头又看台上,再忍不住,忙悄悄抹了眼睛,心里直叫杨社辉:“杨书记呀,你说你,工作勤恳,清正廉明,辛苦一辈子,咋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台上的蒋家朝打断了他的暗自伤感,他忙抬头望。蒋家朝正指着一如弯弓的杨社辉对台下的革命群众厉声说:“这就是平原公社最大的走资派杨社辉。”“打倒杨社辉!”人群里的二滚突然站起,振臂高呼。人们只好跟着振臂高呼:“打倒杨社辉!”柴平生也不得不举起右臂,嚅动嘴唇。蒋家朝远远朝二滚投来赞许的目光。二滚满足地坐下。蒋家朝又宣布:“把平原公社二号走资派陈志民押上台来!”党委副书记、杨社辉的老搭档陈志民很快跟杨社辉一样被押上来,排在杨社辉旁边。最后被押上来的是“三号走资派”——公社武装部长郭振疆,依次排在陈志民旁边。
望一眼被押齐的俘虏般的三个走资派,当年四清运动被撤回的情景又如在眼前,蒋家朝不由义愤填膺,指着他们对台下说:“身为全县造反派司令,我首先批判他们。”像诉满腹委屈,把当年在秦庄搞四清运动打击投机倒把,非但得不到他们支持,反被他们一状告到县委书记李安国那儿,李安国听信谗言,不辨是非,把自己撤回县里停职反省尽都说了,厉声问台下:“同志们,你们说像这样的走资派该不该打倒?”潘大炮、老白鹤举手抢答:“该打倒!”二滚又振臂高呼:“打倒杨社辉!”人们也只好喊:“打倒杨社辉!”
炮火般激烈的口号声里,蒋家朝不知是满意二滚的革命行动,还是早有安排,对着麦克风叫:“现在,由秦庄的革命小将潘二滚上台批判走资派!”认识二滚的都惊讶地望他,二滚却当自己听错了,像憨子般东瞅西望。老白鹤忙叫他:“蒋同志叫你上台批判呢!”二滚像被炸雷惊醒,呼地站起,在道道表情不一的眼神中,真像一位骁勇小将,大步上台,却又感到紧张,恰逢蒋家朝目光鼓励,竟忘了上台干啥,便大声问:“蒋同志,叫我干啥?”话筒把这话传到台下,又见他愣里叭叽,好些人不由“吃吃”暗笑。蒋家朝怕影响不可多得的会场气氛,忙指着杨社辉他们叫他:“批判走资派呀!”平时八面灵光的二滚这时竟不知东西南北,又问蒋家朝:“咋批判?”“哈哈哈哈!”台下被二滚逗得大笑。“时迁”真像跳蚤,倏地蹿到台口大叫:“笑什么?注意革命态度!”
笑声戛然而止。蒋家朝又叫二滚:“你看他们有什么反革命罪行就批判什么。”二滚的头脑立时清醒,转身蹿到为首的杨社辉身边:“你叫啥名?”满头大汗的杨社辉忙喘口气,正要回答,押他的两个红卫兵一齐叫二滚:“你看他面前的牌子!”二滚弯腰看了,阴阳怪气:“嗬!原来你就是杨社辉。”突然想起刚才蒋家朝的只言片语,指着杨社辉抖出气愤:“好你个破坏四清运动的投机倒把分子!”挨近他的一个红卫兵忙小声纠正:“是他包庇投机倒把分子。”“对!”二滚像抓住了杨社辉的反党罪证,指着杨社辉对台下大叫,“他包庇投机倒把分子,还……还……”
二滚再想不起蒋家朝刚才还说了什么,眼见没了话说,偏台下又众目睽睽,二滚急得眼珠乱转。蒋家朝心急如焚要上去解围,二滚忽然急中生智又指着杨社辉:“他还……还叫我们的孔老师不让我们写大字报,开批判会,只写资产阶级的诗。”
这挨得上吗?二滚驴头不对马嘴正说得气愤,台下又起哈哈大笑。蒋家朝的脸陡地一沉:“笑什么?”笑声骤停。蒋家朝指着二滚对台下一本正经:“潘二滚这个革命小将,揭发批判得有力嘛!秦庄的造反派回去后可要好好批判那个死心塌地走白专道路的什么孔老二老师。”回头鼓励二滚:“批得好,接着批。”二滚却再也想不起还应该批判什么,只好振臂高呼:“打倒杨社辉!”人们跟着喊了。二滚又依次瞅陈志民、郭振疆的牌子高呼:“炮轰陈志民!”“火烧郭振疆!”“把他们打倒在地!”“踏上千万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革命群众异口同声随二滚呼了口号。瞅着狼狈不堪的杨社辉他们,二滚眼前突然出现连环画和电影里斗争地主恶霸的愤怒情景,不由怒从心起,一下跃到杨社辉身边,厉声叫:“杨社辉,你个死不悔改的走资派,还不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
话没落音,手已扳住杨社辉那挂着黑牌的瘦弱脖子,把他的头咬着牙往下按了几下,方才住手。杨社辉向前一个踉跄,眼见到了台沿,两个红卫兵撵去拽住,杨社辉才没摔到台下。二滚却指着气喘吁吁的他叫革命群众:“大家看到了吧?他杨社辉还要装死卖活。”说罢又振臂高呼:“打倒杨社辉!”革命群众跟着呼了。二滚又像对杨社辉那样,让陈志民请了罪。最后轮到郭振疆,正要照旧按他头,乍见郭振疆比杨社辉他们高大许多,手够不到。二滚心说:“最后一个了,可不能让人说我潘二滚革命不彻底。”突然像篮球健将紧急投篮,一跃而起,终于扳下郭振疆那威武的头,一连按了几下,才气喘吁吁松手。蒋家朝忙上来指着他对台下说:“大家看到了吧?凡是批判走资派的,都要像潘二滚小将这样毫不留情。”
直到过午,批判会才在雄壮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结束。杨社辉他们被押下台,革命群众相继离场。仇仁海到台前向蒋家朝告别。蒋家朝踌躇满志:“吃了午饭再走,现在的平原公社,可不像四清运动那时,我说了算。”“我知道。”仇仁海信心百倍,“不过,我们也要回去掀起大批判的高潮呢!”“对!”蒋家朝脱口赞同,“特别要清算柴平生当年庇护秦耀先的罪行!”
仇仁海答应了正要离去,蒋家朝却又叫他:“哎!仁海,说到秦耀先,我倒想起他那个在县一中读书的大儿子,最近回来过吗?”仇仁海惊讶:“咋没有,前几天还在家呢!咋了?”“啊!没什么。”蒋家朝若有所思,“只要他回来,你们可要密切注意他的动向啊!”
仇仁海答应了,与他分手,从前台侧走了。蒋家朝正要从幕后下台,不知为什么又低头站住,正想着什么,忽听一声清脆:“蒋同志。”蒋家朝抬头一看,竟是艳二嫂从幕后过来。见她又比以前显得衰老,心里大为不悦,要借故走开,怕她咋唬,要假意亲近,又怕人多眼杂,惹出风声。无奈只好急急叫她:“啥事?快说。我正忙呢!”
女人的心是天平,是温度计,称得出男人对她的轻重,量得出男人对她的高低。艳二嫂感觉到蒋家朝对她已没有往日的好感与激情,满腔热情化作冰凌,冷冷问他:“咋?官当大了,瞧我艳二嫂不顺眼了?”蒋家朝怕跟她站得久了,遭人议论,影响自己正青云直上的前程,急着打发她走,忙说:“哪是。”乍见“时迁”从艳二嫂背后匆匆过来叫他:“蒋司令!”蒋家朝答应了,心里更急,也不顾艳二嫂阴阳怪气地瞅他,要催她走。岂料“时迁”已到跟前,见他们面色不和,心里奇怪,指着艳二嫂问蒋家朝:“请问这位……”蒋家朝抢着回答:“啊!她是一位女造反派司令,正向我汇报她们那儿的运动情况。”“时迁”奇怪顿消,叫蒋家朝:“天下的造反派是一家,不如叫这位女司令与我们一起吃午饭。”蒋家朝踌躇不决,艳二嫂却甩下一句“我吃不下!”转身便走。“哎哎!”“时迁”忙叫。艳二嫂头也不回。“时迁”对蒋家朝两手一摊:“你看,这……”蒋家朝微笑:“没事,刚才我批评了她几句,接受不了。”
运动在枪炮声声、惊天动地、满地冤屈中发展到革命大串联和毛主席检阅百万文化革命大军,凡是青年学生,只要带张本单位证明,便可单独或结伙背着简单行李,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有车坐车,无车步行,全国各地设有大串联接待站,你尽可天黑住店,渴了喝水,饿了吃饭,有钱便付,无钱走人。一时间,从长城内外到大江南北,车上装的,路上走的,尽是成群结队大串连的红卫兵战士。他们满怀革命理想、火热激情,不顾长途跋涉,不怕酷暑严寒,到韶山、延安、井冈山,直至首都北京,到所有革命前辈浴血奋战过的地方,参观学习,缅怀先烈,最后到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的检阅。
逃出学校,以马家营为据点的汉伟和他的同学们,按照各自选定的路线分作几组,带着有校不能归,前途在何方的迷茫,踏上革命征途,融入大串联洪流,去寻求先辈的足迹、革命的真理。
汉伟与费新生、段小玉、马世英一组,沿汉伟选定的韶山——延安——北京的路线最后在天安门广场接受了毛主席检阅,并及时从北京寄回被检阅的照片。秦耀先拿着这张照片与莫香春、文欣一起分享汉伟的幸福,热泪盈眶,两手颤抖:“咱家可出了个见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人了!”
二滚本不够大串联资格,但蒋家朝、仇仁海因他批判杨社辉、柴平生他们坚决、勇敢,要培养他,所以给他开了一张特别通行证——盖有县、社、大队公章的介绍信。蒋家朝特别安排他跟全县闻名的几个造反派头头一起,直接在县里坐汽车,上火车,直到北京,也像汉伟一样,受到毛主席检阅。二滚回来,像干了惊天动地的大事,逢人便吹得天花乱坠,成了全村红得发紫的人物,革命当然也更积极。
轰轰烈烈中,两年过去。国家的一切,运动的形势,都变得白热化和翻天覆地:《宪法》被践踏,国家机器丧失功能,一批又一批党和国家领导人被打倒,有的甚至含冤而死,各级权力被“革命委员会”取代,红卫兵这个运动当初的唯一组织,逐渐演变成势不两立的派性组织,即使军队这个不得动摇的钢铁长城,也受到肆无忌惮的冲击,全国处于前所未有的无政府状态,武斗连连,震撼人心。
县一中也不例外,以马占国、汉伟为首分成两派:马占国拉出“风雷激红色兵团”,汉伟建立“霹雳闪革命阵营”。马占国占据学校,汉伟仍蛰伏马家营。双方针锋相对,都想吃掉对方,但结果却谁都奈何对方不得。马占国自恃人多势众装备精良,几次带兵攻打马家营,怎奈汉伟他们把马家营一带的村庄都联合成自己的力量,马占国的队伍还没进村,汉伟为不伤人性命,便命人拉响自制的地雷:“轰隆!轰隆!”震天巨响,意想不到的马占国队伍顿时慌乱,汉伟忙命号兵吹冲锋号。“嗒嗒的!”号声一响,王怀武便挥起从马占国兵团手中缴获的手枪大喊:“同志们,冲啊!”“冲啊!”“霹雳闪”、马家营的人们各自挥舞棍棒、大刀、长矛甚至锄头、镰刀等武器,呐喊着朝“风雷激”的队伍冲去,马占国他们哪敢恋战,只好“啪啪”撅屁股放着冷枪,望风逃回。
马占国、龙混清灰心丧气钻进礼堂耳房的司令部里。龙混清给自己和马占国各燃香烟抽着,大发感慨:“妈的,秦汉伟这小子也真厉害,竟能把马家营一带都联合起来。”马占国听了轻轻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