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龙混清台上大叫汉伟上台批判王宽和,无异于头顶滚个惊雷。沉闷的会场顿时骚动起来,一道道担忧的目光同时投向靠近台口,被费新生、王怀武、段小玉、马世英、魏莲一帮男女紧紧围坐中间的汉伟。愤怒思考的汉伟身子一震,忙斩断思绪,要抬头说话。身高一米八〇素有张飞之誉的王怀武,身材窈窕,被同学们称为林黛玉,正热恋汉伟的段小玉和虽是女儿身,却身强体壮,圆脸短发,有十足男人气,正暗恋费新生的马世英,不约而同叫汉伟:“这是挑衅,别理他。”汉伟扫他们一眼,还没回答,向来沉默寡言、老农般老实巴交的费新生接过王怀武他们的话:“无论他们耍什么伎俩,我们都不能像他们那样昧着良心伤害王校长。”汉伟不由又望台上的王宽和:瘦小的身体正弓一样弯着,长有不甘衰败、秋草般稀疏的头发的头,低得像不是长在脖子上,而是被绳索紧紧挂在脖子上的,以至于看不见一点儿他的面部,只看见随头一道儿垂下的花白头发。
“啊!他会是历史反革命?”汉伟像被强烈震撼般,“这个年逾花甲的南下老战士,这个肩胛里至今还藏着一块无法取出的敌人弹片的老战士,这个组织上至今还特别配给他一支五四手枪,战争年代出生入死、今天搞教育呕心沥血的辛苦老人,一夜之间怎么就成了历史反革命?”忙低声对左右坐的费新生、王怀武说:“我不能批判王校长。”“对!凡是与我们观点一致的都不能批判王校长。”
费新生、王怀武异口同声说了,汉伟勇气倍增:“我来给他回答。”望着台上正紧紧盯着他的龙混清要站起来。王怀武忙把他一拽,呼地竖起他那柱子般的身体,大声对龙混清说:“秦汉伟不批判王校长!”“对!”马世英、段小玉、魏莲也异口同声,“我们都不批判王校长!”龙混清吼声如雷:“你们要当铁杆保皇派?”马世英她们正要回答,王怀武棒槌一样的右臂朝她们一横,对龙混清不卑不亢:“是的。”
眼见规定的时间已到,讲台上的孔文品将一张张或握笔深思、或奋笔疾书的稚嫩的脸望了,亲切问:“同学们,诗写好了吗?”
不少同学又面面相觑,不敢回答,只文欣把笔一搁,举手而答:“老师,写好了。”孔文品满脸惊奇:“那就请你朗诵给大家听好吗?”文欣环顾左右,不好意思。春妞将他悄悄一拽,小声鼓励:“大胆点儿,叫我二滚哥看看,你就比他强。”文欣顿时勇气倍增,望向孔文品,孔文品的眼神也像春妞一样在鼓励他,便捧着诗稿站起。
龙混清哪容王怀武不卑不亢,正要发作,马占国忽从台侧抢到台口,恨恨问王怀武:“你反了?扬言要当保皇派?”王怀武要反唇相讥。龙混清则倚仗人势,指着他咆哮:“再敢开口把你抓起来!”王怀武将厚实的胸脯“嘭”地一拍:“要抓现在就来!”龙混清恼羞成怒,大叫台下四周:“快把王怀武、秦汉伟这两个保皇派抓起来!”散布在四周的“卫士”们顿时像马蜂朝汉伟他们“飞”来,王怀武攥起拳头大叫:“谁敢上?”马世英也一甩短发,呼地站起,挥拳大叫:“同学们,快救王校长!”拔腿冲向舞台。“解救王校长呀!”段小玉、魏莲,还有成千上万的同学,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不约而同发声喊,随马世英潮水般冲向舞台。
“造反派的战士们,快拦住这些死心塌地的保皇派!”马占国、龙混清忙在台口大叫自己的人。那些四面涌向汉伟他们的造反派听见,“呼啦”涌上,拼命阻拦朝舞台冲的同学,怎奈寡不敌众,被冲得四零五散。马占国见势不妙,忙命人架起王宽和便逃,龙混清见了大叫:“造反派们,不惜一切拦住保皇派!”造反派们听见,又合力朝冲向舞台的同学们挥拳弄脚,有的甚至不知从哪儿弄来棍棒,见与自己观点相反的人就打。“哎呀!”“哎呀!”混乱中顿时惊叫连声。
“汉伟,你听,他们打人了!”紧随汉伟冲向舞台的费新生最先听见,忙叫汉伟。汉伟闪身,回头一望,马占国的打手们正挥拳弄棒。太拥挤,不易躲避,好多人纷纷应声倒地。汉伟哪顾自身安危,一脚踏上椅子,挥手大叫:“要文斗,不要武斗……”刚喊一声,台上指挥的龙混清便指着他叫打手们:“给老子打这个铁杆保皇派!”离汉伟最近的造反派竞相举着棍棒,撞着人群,朝他冲来。费新生忙伸手拽汉伟,又叫已冲到梯口的王怀武。王怀武听见,回头见汉伟危险,奋不顾身挥拳回来:“奶奶的,我看哪个脑袋有王爷我的拳头硬!”汉伟看见,浑身是胆,也挥拳呐喊:“同学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冲啊!”“冲啊!”“冲啊!”顿时呐喊声声,短兵相接,双方激烈混战。
“《灯塔》。”
徐徐南风穿过窗户,吹拂秩序井然的教室。众目睽睽之下,文欣满脸通红念了诗的题目,满怀激情地朗诵起来:
灯塔,我心中的明灯,我前面的火把。我向往你的光明,我歌颂你的伟大。一只弱小的羊羔,被困漫天风沙,找不见它亲爱的妈妈,你亮着,闪着;闪着,亮着,总想把它引回家。
你知道吗?灯塔,我就是那弱小的羊羔。
虽然我没离开家,没离开妈妈,但我身边却布满风沙。我苦苦寻觅,希望找到前进的方向,希望采摘理想的鲜花,可我总被曲折阻隔,还有挥之不去的扑面风沙。
我需要指引,需要照耀,可你究竟在哪儿?白天黑夜,风里雨里,我都竭力把你寻觅,不时还含泪摇晃妈妈:妈妈,帮我找到灯塔。妈妈却含泪摇晃满头白发。我多么失望,只好向高山大海问话:你们知道吗?灯塔,它究竟在哪儿?究竟——在哪儿——“啪——”诗朗诵完,文欣的感情还沉浸在诗中,同学们便热烈鼓掌。掌声中,孔文品虽然笑得含蓄,但却幸福甜蜜:“秦文欣,请坐下。”文欣如释重负,刚坐下,春妞便将他的衣角轻轻一拽,满脸骄傲:“写得真好!”文欣脸红。“同学们!”孔文品慈祥叫了,要称赞文欣,乍听墙角有人大叫:“我要说话!”循声望去,原来是像无赖般坐着的二滚。只好沉着脸叫他:“潘二滚同学,请遵守课堂纪律,站起来讲话。”二滚只好站起,却吊儿郎当:“老师,你让我们写诗就是走资派。”
孔文品本来就对轰轰烈烈的“革命”干扰正常的教学秩序甚为不满,现在二滚又口出狂言,触到心头不满,便要大发雷霆,乍想到有失身份,而且孩子无罪,只好沉着脸问他:“谁说的?”二滚理直气壮:“是我们仇会计说的。”
对潘、仇两人,孔文品本就一个看作是屎壳郎,一个看作是阴谋鬼。没想到今天他们还影响了自己的学生,心中的怒火熊熊燃起,又不便发作,只好对二滚语重心长地说:“是学生就要安心读书,不要听别人乱说。”二滚却斩钉截铁:“不!他们是造反派,你反对他们,就是反对革命!”
孔文品见自己被轻易说成反革命,不由第一次对二滚瞪起双眼:“你!”再说不出话。铁锤见了,不由捂嘴嘻嘻而笑。同学们回头对他和二滚投去惊讶目光。二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突然振臂高呼:“打倒走资派孔文品!”“哈——”没人跟他高呼,只有人不慎失笑,但绝不是笑孔文品的尴尬,而是笑二滚的无知。文欣却觉得无论是笑谁,都是对孔文品莫大的伤害,倏地站起,绷着脸叫笑容未敛的同学:“请尊重老师好吗?”同学们再不笑了。二滚看见,指着文欣大叫:“你当保皇派,也要打倒!”文欣针锋相对:“你污蔑老师,才应该被打倒!”二滚再找不到新鲜话,只好又指文欣:“你应该被打倒!”文欣寸步不让:“你应该被打倒!”两人唇枪舌剑,不相上下。铁锤忙站起来支持二滚,春妞也站起来支持文欣。刚才还秩序井然的课堂顿时乱成一团,讲台上的孔文品像被揪斗一般,缓缓低下他向来清高的头。
混战的县一中大礼堂里,王怀武巧妙躲过两个大个头朝他挥来的木棒,伸出两条棒槌似的胳膊要抓他们。那二人见躲不过,人多,木棒又不起作用,索性扔了,一拥而上,一人搬住他一只胳膊,牙一咬,想要一起反背过去,王怀武却呼的一声,一个大鹏展翅,两个大个头便像两堵残墙,啊呀一声,通地倒地。王怀武急忙蹲下,要防新的进攻,乍见一胖一瘦要背后冲向正与一瘦高个搏斗的汉伟,忙站起大叫:“秦汉伟,注意背后!”遂冲上去。
呼叫解救王宽和的马世英像个女侠,一路冲破层层阻挠,终于到了舞台左梯下。眼见马占国他们要挟走气息奄奄的王宽和,竟视眼前台阶为沟壑,一阵跳跃,像骏马奔上舞台,冲向马占国他们。后面的段小玉、魏莲见了,恐她势单力薄,大叫正跟一个平头搏斗的费新生帮她。费新生听见,巧妙躲过平头重拳,拔步要撵上舞台,岂料平头比他还快,跃步撵上,照他腚部死命一脚,费新生不由“啊呀!”一声,一个踉跄就要跌倒,利若刀刃的道道梯沿眼前一晃,费新生知道:但要倒下,不残也伤。忙一个千钧拄地,稳稳站住,要回头还击。平头却已在阻拦其他同学,本想上去也打他个出其不意,一望台上,马世英已接近架着王宽和要穿过那挂着革命导师画像幕布的马占国他们,只好丢下平头,也像马世英那样,跳跃上了舞台。
跟瘦高个激烈搏斗的汉伟听到王怀武叫,忙躲过瘦高个的“鹰爪”,扭头一望,斜刺里又冲来胖、瘦二人,正像饿虎朝他扑来,忙闪身一躲,腹背攻他的双方不由砰地打在一起:“妈的!眼瞎了!”瘦高个的刀片脸同时挨了两拳,火辣辣地疼,脱口便骂。那胖子肉嘟嘟的腮帮也挨了他一拳,见是自己人,便对他大骂:“妈的,都怨秦汉伟那小子!”三人同仇敌忾,齐挥拳扑向汉伟,汉伟再躲不开,正危急中,乍听一声断喝:“休要伤了我友!”一堵墙瞬间挡在面前。那三个定睛一看,原来是抡着铁拳的王怀武,顿时像见了阎王,齐声“妈呀!”叫,扭头就跑。王怀武撂腿要撵,惦着王宽和的汉伟忙把他使劲一拽:“快增援马世英他们!”
像猛虎般扑到马占国身边的马世英正要挥拳劈开正死拽着王宽和的马占国,又怕伤及摇摇欲坠的王宽和,便一步抢到他们面前,手指瘦小的头耷在瘦削肩上的王宽和,命不屑一顾瞅她的马占国:“把王校长交给我。”马占国冷冷叫她:“马世英,我念你直率,好心叫你与秦汉伟划清界限,站到我们一边,你却……”
马世英知道王宽和此时正承受着难以承受的痛苦,无心与他多说,厉声打断他的话:“少废话,快把王校长交给我!”马占国刻板的脸顿时一沉,正要说话,龙混清乍蹿过来,瞅着马世英那像熟透的苹果的脸,嬉皮笑脸叫马占国:“马司令,何必跟这小娘怄气?把她交给我摆弄,我就喜欢她浑身的辣味。”说罢,淫笑着朝马世英走去,背后忽响起一声断喝:“龙混清,休要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