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莫香春与丈夫秦耀先正在堂屋里面对暴雨束手无策,忽听背后一声巨响。莫香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顿时怔住,秦耀先则一跃而起,冲进里屋,瞬间便传来他歇斯底里的叫喊:“香春,快!后檐墙垮了一段,快拿东西来盖!”莫香春哪还多想,呼地站起,冲进雨里,抱起门前枣树下用来做饭,早被暴雨浇作一团的柴草,跑着给秦耀先送去。眼见距垮的墙边不过两步,雨中的秦耀先已朝她伸出两手,忽听头顶“咔嚓”一声,可怜莫香春便“扑通”倒地,人事不省。待醒来,却见自己已睡在床上,陪伴她的,是床头那破缸盖上忽明忽暗、几欲熄灭的昏黄油灯,灯下,文质彬彬的秦耀先正坐在床沿焦急瞅她。莫香春忽觉脊背彻骨疼痛,忙问:“耀先,我这是咋了?”秦耀先凑近她:“你被断了的檩子砸倒在地,我请郎中给你治了,他刚走。”“哎哟!”许是秦耀先的话提醒了她,莫香春才觉脊背钻心疼痛,便对他说:“耀先,我背好疼!”秦耀先忙站起来:“啊!我来招呼你服药。”
自此,莫香春夫妇节衣缩食,四处寻医。可那个年代,那时的条件,任他们寻遍十里八村,莫香春命保住了,脊背却留下终身难去的沉重。
想到这辛酸往事,灶台前的莫香春用破了一半、月牙般的铁勺搅搅锅里煮得咕嘟直叫,却只见乌黑榆钱,不见鲜亮米粒的野菜粥,轻轻一叹,叫正在堂屋里与父亲秦耀先说话、在县一中读高中、星期天回家拿菜的长子汉伟:“这个星期你只有还带点辣椒炒萝卜丁儿了。”汉伟正说得认真,没听见。秦耀先忙小声叫他:“你妈叫你。”汉伟对厨房答应了,莫香春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汉伟早把这每周必带的菜吃得厌烦,可转念想:即使这菜,也是家里专为他挤出来的。已长成青年,满面英俊,气宇轩昂的他忙答道:“行!有那就行。”
年过半百,岁月和生存的双重雕刻刀虽在他那饱经沧桑的脸上刻下道道令人只有感慨却无言语的皱纹,但那沉稳儒雅的气质、看穿世事的眼睛却仍给人深刻印象的秦耀先听了颇觉心酸,不由对他满面愧疚:“苦了你了,汉伟。”瞅着父亲那颧骨凸出、眼窝沉陷的脸,汉伟像看见秦耀先的沉重苦难和对他的深情与期盼,忙安慰他:“爸,我年轻,没事。只是您要保重身体啊!”秦耀先抬头,眯缝两眼瞟一下神柜上方正墙中贴着的革命导师们的画像两边自己书写的“社会主义好,人民江山长”的中堂,对汉伟意味深长地说:“你放心,不把你拉扯出息,我是不会去见马克思的。”
前面说过,秦家早年世代有人在朝为官,秦耀先和他的祖辈其实正是秦尚书的后裔,秦耀先与革命烈士秦凡还是未出五服的兄弟。故秦耀先的父亲深知:若要光宗耀祖,非有文化不可。因此发誓要秦耀先读书出人头地。为实现这个在当时简直是天方夜谭的想法,他不惜一年四季忙罢田地,又担着笼屉,武大郎般满村叫卖包子,供秦耀先读了两年私塾。那秦耀先生就一块读书的料,两年里,不仅学完先生教的全部课程,且辍学后,常跟先生求教,先生也念他聪明好学,便又额外教他些东西。在与先生交往中,见但凡闲暇,先生总捧着手抄本聚精会神,手不释卷。秦耀先偷偷看了,竟是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不觉兴趣陡生,向先生一一借阅,从中又是受益匪浅。其知识也早超过两年私塾水准,读书作文,写字算术,在当时十里八村都是首屈一指的。所读之书,秦耀先尤喜罗贯中著的《三国演义》,以至竟能手不执卷,从头至尾,一章一回,绘声绘色讲给人听。人们也把听他讲《三国演义》当作莫大的精神享受,农闲在家或劳作歇息,总要围着他,嚷着叫他讲“三国”。但凡这时,被围在核心的秦耀先总显得那般崇高、神圣——眯眼望着远方,手捻短髭:“话说诸葛孔明大开城门,令少许士卒洒扫庭院,自己则端坐楼顶,静心抚琴,面对城下司马懿浩浩大军竟没影也似……”所面临的生存艰难似乎也没了影子。
前面说过,秦耀先不仅读书作文胜过他人,且书法在当地亦无人可比。若说为乡亲们说道三国仅只受人赞赏,则书法却为他养家糊口尽了绵薄之力。每年但入腊月,一到晚上掌灯做饭时,莫香春在厨房为一家人填饱一天中最后一次肚子而挖空心思,秦耀先则在堂屋正中,全家唯一值钱的家当——一张不知何年何代,旧得浑身发红,却仍身架硬朗的大方桌前,就着一盏被不知从哪儿来的风吹得若明若暗的煤油灯,灯下搁一大碗凉水,弓身叉腿,手握管毫,屏声静息,在那被揩得能照见人影的桌面上蘸水练字,直到莫香春叫他吃饭,方才收了丹田,提笔起身,凝视桌上水迹,恋恋不舍。过了腊月十五,便用筹来的本钱新买文房四宝、当年农历、门画、年画。晚上将对联尽都写好,次日凌晨,一根扁担,两只篾篮,担到上、下单双各逢的董坡、钱集街上摆摊出卖。因他字写得好,又性情温善,擅讲三国,故闻名两街,赶集置办年货的乡民总不忘到他那儿去买年画、对联。遇到买得多了,头晚写的全都卖完,便当场赶写,这时,总有不少人争抢为他扯对联。可以说,一家人春节的所有开销,全靠秦耀先这腊半月的卖字所得。最令他难忘的是:民国二十四年发大水,当地饿死者十之八九,他若不靠识些文墨、懂点算法,为地主李狼子丈量土地,忍气吞声换得几斗霉苞米,别说为莫香春治病,恐他俩人性命也早没了。难怪每逢除夕团年,秦耀先总语重心长对女儿春萍、长子汉伟、次子文欣说:“文化重要啊!”
再说秦耀先对汉伟说罢,又瞟一眼神柜上方正墙中央革命导师画像两边自己亲手写的“社会主义好,人民江山长”的中堂,才满面忧虑问心事重重坐着的汉伟:“这回要带多少伙食费?”汉伟知自己每要一分钱,父亲都要挖空心思,略微一愣,忙装作若无其事:“三元就足够吧!”“什么?”秦耀先一惊,“咋这么少?”汉伟那英俊但因营养不良而颇显苍白的脸微微一笑:“费新生说他可以找家里多要点零花钱给我。”
汉伟说的费新生是秦庄正北靠铁路边的费家庄人。无论高矮还是体态,都与汉伟一般无二,又兼两人同年同月生,同时考入县一中,自入县一中便同班同桌,在全县瞩目的县一中又都因品学兼优而成为全校师生交口称赞的佼佼者,故两人同学情深,赛过兄弟。费新生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其兄费新富又是药店职工,故费新生家在费家庄算得上首富。那费新生本就心地善良,常扶危济贫,又因钦佩汉伟一表人才,品学兼优,同情其家境贫寒,所以屡屡给他接济。而他们这胜过同胞的同学真情,两人既未隐瞒各自家庭,双方家里人(尤其是费新生家)也从无反对。当秦耀先听汉伟说费新生又要接济他时,不由感触颇深:“古人云,衣食者,父母也。新生这般待你,你可终生都不得负他哟!”汉伟满脸真诚:“爸,这个我懂。”
秦耀先向来视汉伟为自己毕生期盼,对他勤奋好学、品学兼优屡屡引以为荣,对他的话更是深信不疑。眯眼将他瞅了,忽对他说:“想看你明天要带的伙食费吗?”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准备好了,汉伟奇怪:“在哪儿?”“你随我来。”秦耀先缓缓站起,端起方桌上的煤油灯,朝东偏房的睡屋走去。汉伟随他来到屋里,秦耀先将油灯轻轻放在床头的破木缸盖上,转身拽起床上一个鼓鼓的蓝粗布包袱,慢慢打开,小声叫汉伟:“你看。”汉伟探头看了,顿时满脸吃惊。
与此同时,村西北仇家居中一户、全村那清一色陈旧破落房屋中颇显鹤立鸡群的三间青砖大瓦房里,五十出头,解放前县师范毕业在外执教、解放后向往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而自愿回村任支书的柴平生,正与年近四十,平头、麻脸,因单眼瞎而被恨他的大人孩子背地里骂着“独眼龙”的队长潘大炮,比潘大炮稍微年长却仍细皮白肉、少言寡语,凡事如他的工作一样用心算计的会计仇仁海,围着桌上那张全村绝无仅有的探照灯般亮堂的马灯,商量迎接四清工作队进村的事宜。年近三十,细皮嫩肉,瓜子脸,杨柳腰,眯眯眼,鹦鹉声,只一微笑,便迷乱风流男人,但凡全村有点能耐而又好色的男人,都被她磁石般紧紧吸引,心甘情愿为她办事谋利的女主人艳二嫂,竟如家有喜事般忙出忙进,奉烟加水。
因是读书出身,柴平生不像潘大炮、仇仁海那般烟雾缭绕,茶却喝得勤:“工作队进村后,劳力出勤一定要齐。”柴平生端起茶碗,一张儒雅善良,藏有细密皱纹、弥勒佛般的圆脸对独眼望他的潘大炮、低头瞅地的仇仁海温和笑着,喝一口茶,轻放茶碗,正要接着说话,正从厨房出来的艳二嫂看见,忙自红光锃亮、整齐摆放一应细作用具的大神柜上麻利拎下新买的大花暖水瓶,轻盈来到柴平生身边,揭了瓶塞,面含甜笑,轻吐莺声:“柴支书,我这茶还好喝吧?”
别看柴平生五十出头,却读书出身,生性好羞,又知艳二嫂乃全村绝色佳人,风流韵事,时有耳闻,见她对自己这般热情,不觉面红耳热,随口应声:“好喝,好喝。”艳二嫂如受到莫大褒奖,“嘿嘿”一笑:“那我再给你续上。”柴平生哪还顾跟潘、仇说事,忙端起面前其实还有半碗茶水的茶碗搁到桌沿,为免与艳二嫂摩擦,身子还斜向旁边。艳二嫂不知何故,“嘿嘿”一笑,小心往茶碗里续水,对不用看便知道两眼正直勾勾望她的潘、仇二人说:“瞧人家柴支书,都五十多岁了,还大姑娘似的,见我来了,忙闪身躲避。”
刚说罢,忽觉这边桌下自己那光滑圆滚的腿肚被狠狠捏了一把。自知这是这边坐的潘大炮“偷嘴”,正要说他,乍想到柴平生、仇仁海在场,只好暗皱柳眉,忙续罢水,赶紧离开。岂料那般微妙表情也被对面的仇仁海那深不可测的眼睛看见,早知个中端倪,心里不平,本不口渴,却端起面前的茶碗“咕咚”一声,朝桌上一搁,绷着脸叫艳二嫂:“我这碗里也要续水。”艳二嫂知他意图,心里不满,却想到他握的经济大权,哪敢怠慢,忙拎着水瓶,到他面前,眯眼笑着,从容续水:“想不到仇会计今晚也斯文起来。”仇仁海“嘿嘿”一笑:“今晚喝了二两老白干。”身子朝桌前一凑,手在艳二嫂那肉滚滚的腿肚上美美摸了一把。续罢水的艳二嫂哪好吱声,转身走开。柴平生见再无麻烦,对潘、仇微笑:“好,咱们接着说事儿。”
再说艳二嫂跟潘大炮、仇仁海的暧昧关系,不仅全村尽人皆知,且有人背地笑她是一个馍馍哄了两条狗,但却不知艳二嫂并不愿意潘、仇这样白占便宜地轻薄她。照她的想法,这其实是一种强奸。因此,当她怀着满腹怨气,将暖水瓶搁上神柜后,便心里骂着,转身朝睡屋去:“王八蛋们,姑奶奶非找你们要回这两巴掌好处不可。”气中腿快,瞬间便到了睡屋门前,抬手一撩绣着“龙凤呈祥”帘头的雪白门帘进到睡屋,却见五短身材、满面憨厚、整一个现代武大郎的丈夫肉屁股,正就着床头昏黄灯光斜坐床沿,穿着肥厚粗布棉袄的左胳膊竹筒一般搭在她逢集便背,此时装得满满当当、捆扎得紧紧绷绷,自己刚才出去招待柴平生他们时,曾交代肉屁股把里面的杂布分门别类理整齐的黑粗布大包袱上。见肉屁股今晚换了麻利手脚,已按她嘱咐把包袱里的布整理停当,不由对他一反往日因恨其无能而张口即骂、伸手便打的火爆脾气,紧步到他面前,手指肉屁股胳膊下的包袱,微笑问他:“布都整理好了?”肉屁股怯怯望她,瓮声瓮气:“没。”“没你咋坐着不动?”别看肉屁股一脸憨气、两手笨拙,心眼却灵,不时还淘气孩子般出其不意跟艳二嫂来个叫她啼笑皆非的恶作剧。怕他故伎重演,耍弄自己,艳二嫂顿时笑脸转阴,狠狠冲他一句,一把将他胳膊下的包袱拽过来。